埃迪将喷嘴塞进嘴里,用力摁下按钮。
“有没有好一点?”威廉紧张地问。
“没有,喷剂用完了。”埃迪看着威廉,惊慌的眼睛里写着:我完了,威廉,我完了!
用完的喷剂从他手中滑落。小溪依然潺潺流动,毫不关心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就快不能呼吸了。
威廉心慌意乱,心想那三个大孩子说对了一件事:那个水坝真的很幼稚。但他们玩得很开心,妈的。
他突然很生气结果会变成这样。
“别、别紧、紧张,埃、埃迪。”他说。
接下来四十分钟左右,威廉坐在埃迪身边,心想他的哮喘很快就会停,但这份期望不久就变成了不安。本·汉斯科姆出现在两人眼前时,不安已经变成真正的恐惧。埃迪的喷剂要在中央街的药店补充,而那儿离这儿有五公里远。要是他去帮埃迪拿喷剂,回来却发现埃迪已经不省人事了怎么办?不省人事,甚至(可恶,千万别想这个)
(但他心里执拗地这么想)死了呢?
(就像乔治那样,像乔治那样)
别说傻话!他不会死的!
对,埃迪也许不会死。但要是他回来发现埃迪变成植物人了呢?他知道植物人是什么。他甚至推论过,那个词35是用夏威夷冲浪客最爱的大浪命名的。以浪为名感觉很有道理,毕竟植物人其实就是大脑被浪卷走了。电视剧《卡西大夫》36中常有人变成植物人,就算卡西大夫大吼大叫,他们依然昏迷不醒。
威廉坐在埃迪身边,知道自己该去拿药,待在这里对埃迪没好处,但就是不想留下他一个人。他心里有个不理性的、迷信的声音告诉他,只要他一走,埃迪就会陷入昏迷。威廉往上游看,发现本·汉斯科姆站在那里。他当然认识本。无论哪一所学校,最胖的学生肯定人人皆知,只是这种有名并不让人开心罢了。本是五年级另一班的学生,威廉有时下课会看到他,通常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不是看书就是吃东西。他的午餐盒和洗衣袋一样大。
威廉看着本,心想他看起来比亨利·鲍尔斯还狼狈。虽然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威廉无法想象两人打架打得有多激烈。本头发乱糟糟的,沾满泥土,毛衣(或运动衫?威廉看不出来它原本是什么样子,反正也无所谓了)全毁了,沾满血迹和杂草,看起来乱七八糟,裤子也破得只剩膝盖以上。
他看见威廉在看他,忍不住身体一缩,眼神警觉。
“别、别、别走!”威廉大喊,同时高举双手张开手掌用力挥舞,让本知道他没有恶意。“我、我们需、需要帮、帮助。”
本上前一点,眼神依然充满警觉,好像每走一步都会要了他的命似的。“他们走了吗?鲍尔斯他们?”
“对、对,”威廉说,“听着,你、你可以在、在这里陪、陪我朋、朋友,让我、我去拿、拿他的、的药吗?他哮、哮——”
“哮喘?”
威廉点点头。
本匆匆迈过水坝残骸,忍着痛弯下一条腿跪在埃迪身旁。埃迪躺在地上,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胸口剧烈起伏。
“揍他的是谁?”过了一会儿,本抬头问道。威廉在这个胖小孩脸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挫折与愤怒。“亨利·鲍尔斯吗?”
威廉点点头。
“想也知道。没问题,你去吧,我会在这里陪他。”
“谢、谢谢。”
“嘿,别谢我,”本说,“是我害你们被揍的。去吧,动作快点。我得赶回家吃晚餐。”
威廉立刻动身。他应该告诉本别介意的。发生这种事不是本的错,也不是埃迪的错,即使埃迪不该傻得开口。亨利和他的死党是意外,是孩童世界中的洪水、飓风和胆结石。他应该这么对本说,但他现在太紧张,可能要二十分钟才讲得完,到时埃迪可能已经陷入昏迷了(这一点他也是从卡西大夫和齐戴尔大夫那儿学来的。人不是进入昏迷,而是陷入昏迷)。
威廉匆匆往下游跑,途中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本·汉斯科姆认真地在河边捡石头。他起初不晓得本想做什么,后来忽然明白了。本在收集弹药,以防他们回来。
威廉对“荒原”了如指掌。他春天常来这儿玩,有时和理查德一起,不过更常和埃迪做伴,偶尔自己单独来。虽然不是每一寸土地都摸熟了,但起码知道怎么从坎都斯齐格河回到堪萨斯街。他来到一座木桥上,堪萨斯街在这里横过一条无名小溪。小溪来自德里镇的下水道系统,汇入坎都斯齐格河。
银仔就藏在桥下,握把用绳子拴在桥柱上,这样车轮就不会浸到水里。
威廉解开绳子塞进衬衫里,使劲将银仔拖上人行道。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中间几次失去平衡,一屁股摔在地上。
最后,他终于把车弄上去了。威廉抬起脚,跨过高高的横杆。
和往常一样,威廉一骑上银仔,就立刻变了个人。
“唷嗬,银仔!冲吧!”
这声吆喝比他平常的声音还低沉,几乎就是他长大后的声音。银仔缓缓加速,夹在轮辐上的纸牌的嗒嗒声也愈来愈快。威廉直起身子踩动踏板,手腕向上抓着握把,看起来就像一个想要举起超大杠铃的人。他的脖子青筋暴露,太阳穴跳得厉害,抿着嘴像是在冷笑,其实是在用力对抗重量与惯性,使尽浑身力气让银仔向前飞奔。
和往常一样,努力是值得的。
银仔的轮子愈来愈轻快,两旁的房子不再缓缓远离,而是呼啸而过。到了堪萨斯街和杰克逊街口,左边无拘无束的坎都斯齐格河变成了运河。过了街口,堪萨斯街一路下坡,通往中央街和主大街(也就是德里镇的商业区)。
这一段十字路口很多,但威廉路过时恰好都是绿灯,他压根没去想会不会有位司机擅闯路口将他轧成肉泥。就算有,他也不在乎,反正他还是会这样骑。只是,那年春天和初夏对他来说是一段诡异而险恶的时光。就像有人问本寂不寂寞,他会觉得莫名其妙,如果你问威廉是不是在寻死,他也会一头雾水,立刻回答(而且愤愤不平):当、当然不、不是!但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这会儿从堪萨斯街骑向镇中心时,感觉愈来愈像冲锋敢死队。
堪萨斯街的这一段人称一里坡。威廉全速前进,身体弓向握把减低风阻,一只手握着龟裂的橡胶喇叭,准备警告不当心的行人。他的红发有如海浪甩在脑后,抿嘴用力的表情变成疯狂的狞笑,轮辐上的纸牌发出低沉的嘶吼。他飞快前进,感觉既恐怖又痛快。左边的房子从住家变成了商业建筑,大部分是仓库和肉类包装厂,全都变得面目模糊,而右边的运河则像火苗般闪烁。
“唷嗬,银仔!冲吧!”他得意地大喊。
银仔飞过第一道边石,威廉双脚离开踏板。几乎每次都这样。他让银仔自由滑行,将自己完全交到神指派的庇护天使手中。他猛然转向骑上马路,这里限速四十公里,他可能超了二十四公里。
他的口吃、父亲在车库里茫然难过的眼神、楼上钢琴罩布上厚厚的灰尘(因为他母亲再也不弹琴了),一切都被他抛到了脑后。母亲最后一次弹琴是在乔治的葬礼上,弹了三首卫理公会的圣歌。乔治穿上黄雨衣,手里拿着抹了石蜡的纸船跑向雨中。二十分钟后,加德纳先生抱着他的尸体进了门。
乔治被裹在沾满鲜血的毛毯里,母亲凄声尖叫。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他是独行侠,是约翰·韦恩,是波·迪德利37。他想当谁就当谁,再也不是那个害怕得哭着找妈的小孩。
银仔向前飞奔,结巴威也跟着飞翔,他们井架形状的影子紧随其后,一块儿冲下一里坡,纸牌嗒嗒狂响。他的双脚再度踩上踏板,希望银仔再快一点,达到想象中的极速——不是音速,而是记忆的速度——一举冲破痛苦的屏障。
威廉向前冲刺,身体弓向握把。他向前冲刺,为了击败魔鬼。
堪萨斯街、中央街和主大街的三岔口一下就到了。这里是单行道,交通标志和灯乱成一团,该有的路控完全没有,搞得《新闻报》一年前公开埋怨,这个路口根本是撒旦设计的俄罗斯轮盘。
和往常一样,威廉匆匆环顾左右,留意对面过来的车辆和地上的坑洞,稍有误判(就好像说话结巴一样)便是非死即伤。
他冲进拥塞的车流,闯过红灯向右一偏,绕过了一辆慢吞吞的别克轿车,回头瞥了一眼,确定中间车道没有车。他再往前看,发现自己五秒内就会撞上停在路口正中央的一辆皮卡。皮卡驾驶员长得一副山姆大叔样,拉长了脖子研究路牌,免得转错弯一路开到迈阿密海滩。
威廉右边的车道被一辆从德里开往班戈的巴士占着。他向右微切,从皮卡和巴士中间的缝隙钻了过去,时速依然保持在六十四公里。眼看皮卡右侧后视镜就要撞得他满地找牙,他猛然将头一偏,像军人行注目礼一样,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劫。巴士排出的热辣辣的柴油臭气有如烈酒刮过他的喉咙,他听见车的握把划过巴士的铝质车身,发出轻而尖锐的摩擦声。巴土司机戴着哈德森客运公司的鸭舌帽,威廉正巧瞄到他的神情,只见他脸色像纸一样白,一手握拳朝威廉大呼小叫。威廉心想肯定不是祝他生日快乐。
三位老太太正在过马路,从新英格兰银行穿过主大街到鞋船鞋店那一边。她们听见纸牌的嗒嗒声,抬头看见一个男孩骑着大车像幽魂似的冲了过来,离她们不到十五厘米,全吓得张大了嘴巴。
最糟(也是最好)的一段已经过去了。威廉三番两次面对死亡关卡,发现自己顺利脱身。他没有撞上巴士,也没害死自己和拿着购物袋及老人年金支票的三位老太太,更没有撞上山姆大叔的老道奇皮卡的后挡板,血溅五步。他现在又得上坡了。速度开始流失,而那东西——噢,就叫它欲望吧,感觉很不赖,对吧?——也随着消退。思绪和回忆追了上来——天哪,威廉,我们刚才差点追丢了,幸好这会儿又赶上了——攀上他的衬衫和耳边,像滑下滑梯的小孩在他脑海中欢呼。威廉感觉它们又回到了原位,兴奋地推来推去。哇!天哪!我们又回到威廉的脑袋里了!让我们来回忆乔治吧!好了!
谁先开始?
你想太多了,威廉。
不对——问题不在这里。他不是想太多,是想象太多。
他弯进理查德巷,不久便来到中央街。他缓缓踩动踏板,感觉背部和头发满是汗水。到了中央街药店门口,他下车走了进去。
乔治遇害前,威廉如果有事想告诉药剂师基恩先生,他会说出来。基恩先生不是很亲切(起码威廉觉得不是),但很有耐心,而且不会逗他或取笑他。然而,乔治过世后,他的口吃恶化了,而且,他很怕自己要是拖太久,埃迪会出事。
因此,当基恩先生说:“嗨,威廉·邓布洛,我能为你效劳吗?”威廉直接拿起一张维生素广告,翻过来在背面写下:我和埃迪在荒原玩,他哮喘发作得很厉害,几乎不能呼吸了。可以请您给我一个喷剂补充罐吗?
他将广告单放到玻璃柜台上给基恩先生看,基恩读了那几行字之后看着威廉焦虑的蓝色眼眸说:“没问题。在这里等着,别乱碰东西。”
基恩先生走到后方的柜台,威廉双脚动来动去,局促不安地等待着。虽然基恩先生只去了不到五分钟,感觉却像过了几个世纪。他拿着埃迪要的塑料喷剂罐回来,笑着交给威廉,说:“有了这个应该就没问题了。”
“谢、谢谢,”威廉说,“我、我身上没、没有——”
“没关系,孩子。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在我这里登记过,我会记在账上的。我想她一定会感谢你这么好心。”
威廉如释重负,谢过基恩先生便匆忙告辞。基恩先生走出柜台目送威廉离开。他看着威廉将喷剂扔进车篮,笨拙地跨上脚踏车,心想:他真的能骑这么大的车?我很怀疑,实在怀疑。但邓布洛家的男孩真的骑上去了,缓缓踩动踏板,并没有摔破头。基恩看着脚踏车疯狂地左右摇晃,喷剂在篮子里滚来滚去,觉得真是滑稽。
他微微一笑。威廉若是看到了,可能会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基恩先生果然不是世上第一的大好人。
因为那笑容带着酸味,只有觉得人无法克服悲惨命运的人才会这么笑。没错,他会把埃迪的哮喘药记在索尼娅·卡斯普布拉克的账上,而她一定会和往常一样吃惊(同时深感怀疑,而非感激),埃迪的药竟然这么便宜。其他的药都那么贵,她说。基恩先生知道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是那种相信便宜没好货的人。他其实大可以用“氢氧喷雾”好好敲她一笔……但那个女人笨就算了,他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反正他还没饿肚子。
便宜?是啊,便宜极了。“氢氧喷雾”(他用胶水为每罐喷剂贴上标签,上头整整齐齐印着“必要时使用”几个字)便宜得不可思议。但就连卡斯普布拉克太太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它很便宜,但抑制她儿子的哮喘还真有效。这东西会那么便宜,因为它只是氢氧化合物,再加上一点樟脑油,让喷雾带着轻微的药味。
换句话说,埃迪的哮喘药其实就是自来水。
回程比去程久,因为是上坡。有几处威廉必须下车,推着车走。除了缓坡,他再也没有力气让银仔奋力往上爬了。
等他藏好脚踏车走回河边。已经四点十分了。他心里闪过各种不祥的念头。本那小子可能走了,让埃迪自生自灭。或是那群小恶霸回来了,将他们两人痛揍了一顿。甚至……最糟的是……那个专门杀害小孩的家伙逮到了他们其中一个,或两个都抓到了,就像他之前逮到乔治一样。
威廉知道大伙儿都在说这件事,传闻和揣测很多。他虽然口吃得很厉害,但是并不聋。不过,大家有时似乎认为他肯定听不见,因为他只有必要时才会开口说话。有些人认为他弟弟的死跟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马修·克莱门茨和维罗妮卡·格罗根的死无关。有些人则说乔治、里普森和拉莫尼卡是被同一个男人所杀,另外两个小孩则是“模仿犯”下的手。还有人说杀死男孩的是一个人,杀死女孩的则是另一个。
威廉认为这些孩子都是同一个人杀的……但他不确定那家伙是人。他有时会思索这件事,就像他偶尔会思索自己对这年夏天的德里的感觉一样。一切都是乔治遇害的影响吗?威廉的爸妈似乎完全沉浸在失去幺儿的痛苦中,彻底忘了他的存在,看不见他们还有威廉,即使这个儿子很可能会自戕。这些事和其他命案都是因为乔治过世而起的吗?还有,最近他脑海中偶尔会有声音对他说悄悄话(而且显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因为不结巴。这些声音虽然轻,语气却很肯定),建议他做这个,别做那个。
这也是吗?是这些事让德里似乎变了个样?充满威胁,街道陌生而冷漠,宁静中隐藏着敌意?让某些脸变得不再坦然,神色惊惶?
他不晓得,但就像他认为所有儿童命案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他也相信德里真的变了,而他弟弟的死标志着改变的开始。他脑海中的不祥预感来自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就是德里现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当他绕过最后一个弯,却发现一切安然无恙。本·汉斯科姆还在,坐在埃迪身旁,而埃迪也坐起来了,双手垂在腿间,头低低的,还是在喘。太阳快落下去了,在河面留下长长的绿色光影。
“天哪,你真快,”本站起来说,“我以为还要半小时。”
“我的脚、脚踏车、车很快。”威廉带着几分骄傲说。两人警惕地互望了一会儿,接着本试探地笑了笑,威廉也报以微笑。这小孩是挺胖的,但应该没问题,再说他没有走开,这得有点勇气才行,因为亨利和他的死党可能还在附近游荡。
威廉朝埃迪眨眨眼睛,埃迪愣愣地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拿、拿去吧,埃、埃迪。”他将喷剂扔给埃迪。埃迪将喷头塞进嘴里摁了一下,猛吸了一口气,接着闭上眼睛往后躺。本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天哪,他真的很严重,对吧?”
威廉点点头。
“我担心了一会儿,”本低声说,“心想他万一痉挛之类的,我该怎么办?我一直在回想四月参加红十字会活动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但只记得塞一根棍子到他嘴里,免得他把舌头咬断。”
“我以为癫、癫痫才、才要那、那么做。”
“哦,嗯,我想你说得对。”
“反正他、他不会痉、痉挛,”威廉说,“那、那药会马、马上治好、好他,你、你看。”
埃迪不再喘气。他睁开眼睛看着本和威廉。
“谢了,威廉,”他说,“这回真是够难受的。”
“我猜起因是他们给了你鼻子一拳,对吧?”本问。
埃迪懊悔地笑了笑,站起来将喷剂塞进裤子的后口袋:“我完全没想到鼻子,只想着我妈。”
“是吗?”本似乎很惊讶,却忍不住伸手去摸运动衫的破洞,有些不安。
“她只要看到我衬衫上有血,一定会马上把我送到德里医院的急诊室。”
“为什么?”本问,“血已经止住了,不是吗?我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小滑板车摩根’的,他从方格铁架上摔下来,撞得鼻子流血。老师把他送到急诊室,但那是因为他的血一直在流。”
“是吗?”威廉很感兴趣,“他死、死了吗?”
“没有,但他缺了一星期的课。”
“不管血有没有止住,”埃迪闷闷地说,“她都会把我送进急诊室。她会认为我骨折了,骨头碎片插进脑袋里之类的。”
“骨、骨头能进、进到大、大脑里吗?”威廉问。他已经好几周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话题了。
“我不晓得,但什么事被我妈一说都变成可能的了,”埃迪对本说,“我妈每个月都会送我到急诊室一两次。我讨厌那个地方。那里有一个男医护人员,你认识吗?他对我妈说她应该付租金给医院,把她气炸了。”
“哇!”本说,心想埃迪的母亲一定很怪,完全没发觉自己两手都在摸运动衫,“那你为什么不拒绝?跟她说,妈,我觉得很好,我只想待在家里看《海上追捕》?”
埃迪不安地“噢”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你是本·汉、汉斯科姆,对、对吧?”威廉问。
“没错,你是威廉·邓布洛。”
“没、没错,他、他是埃、埃、埃——”
“埃迪·卡普斯布拉克,”埃迪说,“威廉,我最讨厌你念我名字时口吃,感觉好像埃尔默·法德38在说话一样。”
“对、对不起。”
“呃,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个。”本说,但语气有一点弱,不是很有说服力。三人陷入沉默,但不是令人难受的沉默。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那几个家伙为什么要追你?”过了一会儿,埃迪问。
“他们老、老是在、在追人,”威廉说,“我讨、讨厌那、那几个浑蛋。”
本的母亲有时会说那个词是脏话。本听见威廉说出那个词之后沉默了半晌,主要是因为崇拜。他从来没有说过那个词,只写过一次,前年万圣节的时候,写在一根电线杆上,字非常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