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对。”父亲的回答非常冷漠,让迈克不敢再问下去。

  不过,父亲叫他或带他去的地方,迈克大多很喜欢。到他十岁那年,威尔终于成功地将自己对德里镇历史的兴趣传给了儿子。无论是抚摸纪念公园水盘基座有些粗糙的铺石表面,还是蹲着细细检视老岬区蒙特街的电车轨道遗迹,有时迈克会深切地感知到时间……感觉时间是真实的。拥有看不见的重量,就像阳光一样(格林古斯太太说阳光有重量时,不少学生都笑了,但迈克却惊讶得笑不出来。

  他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想法是:光有重量?天哪,好可怕!)……感觉时间终究会将他掩埋。

  一九五八年春天,父亲留给他的第一张字条写在信封背面,用盐罐压着。那天天气很温暖,很有春天的感觉,非常甜美,母亲将所有窗户都打开了。字条上写道:今天没有杂务。有兴趣的话,你可以骑车去牧场路。到了那里往左看,会看到许多倒塌的砖房和旧机器。你可以四处瞧瞧,拿个纪念品回家,但绝不准靠近地窖!还有,记得天黑前回家,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迈克知道。

  他跟母亲说他要去牧场路,母亲皱着眉头说:“你要不要问问兰迪·罗宾逊,看他想不想和你一起去?”

  “哦,好,我会绕路去问他。”迈克说。

  他真的去了,但兰迪和父亲到班戈去买播种用的马铃薯了,于是他独自骑车前往牧场路。路程不短,六公里多一点,到的时候已经三点了。迈克将脚踏车靠在牧场路左侧的薄板篱笆上,翻过篱笆走进田里。他大概只有一小时可以探险,之后就得回家了。通常他只要在六点晚饭上桌前回到家,他母亲就不会担心。但之前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让他知道今年不一样。那天他过了晚饭时间才回家,母亲几乎歇斯底里,冲过来用擦碗布抽他,他吓得张大嘴巴站在厨房门口,装着虹鳟的柳编鱼篓掉在地上。

  “不准你这样吓我!”母亲尖叫道,“永远不准!不准!永远永远!”

  她每说一次“永远”就抽他一下。迈克以为父亲会插手制止,结果却没有……也许他怕一开口,她就会将满腔怒火转到他身上。迈克学到教训了。被擦碗布抽一下就够了。天黑前回家。是,妈妈,了解了。

  他走向田野中央的巨大废墟。不用说,这就是基奇纳钢铁厂的遗址。迈克之前骑车经过几次,但从来没想过一探究竟,也没听其他小孩说他们来过。他弯腰检视堆得有如石冢的塌下来的砖块,觉得可以理解。田野被春天的阳光洗得雪白,偶尔有云从太阳下方飘过,在田野上留下缓缓移动的巨大阴影。虽然四周一片明亮,给人的感觉却阴森森的。除了风声,这里静得出奇。迈克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失落之城的最后遗迹。

  右前方杂草丛生,他发现一截巨大的瓷砖圆柱伸了出来,便跑过去看。原来是基奇纳钢铁厂的主烟囱。迈克从破洞往里头看,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蹿上脊背。破洞很大,他钻得进去,但他并不想。谁晓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怪物攀在被烟熏黑的瓷砖内壁上,或是住着可怕的虫子或野兽。强风袭来,吹过破洞时发出声响,听起来就像鹿鸣器里上过蜡的丝线被风吹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迈克紧张地收回身子,突然想起他和父亲昨晚在《早间秀》里看到的那部电影,片名叫《拉顿》。父亲只要见到拉顿出场就会笑着大叫:“迈克,打死那只笨鸟!”而迈克便会举起手指开枪。父子俩就这样大吵大闹,直到母亲探头进来要他们安静点,别吵得她头疼,他们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昨天看的时候觉得很好玩,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了。电影里,日本矿工在全球最深的坑道干活,不料却把拉顿从地心放了出来。迈克望着烟囱上黑乎乎的破洞,立刻开始想象,那只怪鸟藏在烟囱深处,皮革似的蝙蝠翅膀收在身后,盯着探进黑洞里的男孩脸孔,用镶着一圈金黄的眼眸盯着他,盯着他……

  迈克打了个冷战,微微后退。

  他沿着烟囱外围走。烟囱半陷在土里,将地表稍稍抬起,迈克一个冲动便往上爬。从外面看,烟囱显得可亲许多,瓷砖表面被太阳晒得很温暖。爬上去之后,迈克站起来往前走。他张开双臂(烟囱表面其实很宽,不用怕会摔下去,但他假装自己是马戏团里走钢丝的高手),享受风吹过发际的感觉。

  走到尽头,他往下一跃,开始东看西看。他发现更多砖块、扭曲的铸模、厚木板和生锈的机器。

  拿个纪念品回家,父亲的字条上写着。他要找一个特别好的。

  地窖敞开着,有如打着呵欠的嘴巴。迈克慢慢走近,一边检视残骸,一边留意别被碎玻璃割伤。

  附近有很多碎玻璃。

  他不是没发现地窖或忘了父亲的警告,也不是没想到五十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意外事故。他觉得德里镇如果真有地方闹鬼,肯定非这里莫属。即使如此,甚至可以说正因如此,他才决定待在这里,直到找到能够拿回去向父亲炫耀的好东西为止。

  他缓慢镇定地朝地窖前进,随着它的残破边缘调整路线。他心里有一个轻微的声音,警告他靠得太近了,他脚下的土方可能被春雨浸软了,随时可能让他摔进地窖里。谁晓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尖锐的锈铁条,等着把他像虫子一样刺穿,让他抽搐而死。

  他捡起一截窗框扔了进去。他看见一把长柄勺,大得可以当巨人的汤匙,握把被难以想象的烈焰烧得弯曲变形。还有一个活塞,大得他根本推不动,更别说举起来。他跨过活塞。跨过去,然后——

  他忽然想,我会不会找到骷髅头?一九多少年在这里找复活节巧克力彩蛋被炸死的小孩的头骨?

  迈克看了看阳光普照的田野,觉得很害怕。风吹过他耳边发出海螺嗡鸣般的声音,一片云影悄悄飘过田野,有如巨型蝙蝠……或某种鸟的影子。他再次察觉四周有多么安静,颓圮的砖房和废弃的笨重的铁器七零八落地散布在田野上,感觉多么诡异,仿佛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战役。

  别傻了,迈克不安地对自己说,要是能找到什么,五十年前在事发之后肯定都找完了。就算没找完,剩下的后来也会被其他小孩或大人找到……你难道认为只有你会来这里找纪念品?

  不是……我没那么想,但万一……

  万一什么?他的理智问。迈克觉得它说得有点太大声、太急了。就算还有东西留着,也早就风化了。所以……万一什么?

  迈克在杂草丛里找到一个碎掉的书桌抽屉,但只瞧了一眼就扔了,接着又朝地窖走了几步。那里东西最多,他一定能找到什么。

  但要是那里有鬼呢?我说的万一就是鬼。要是地窖边缘有手伸出来,那些小孩穿着当时的复活节装扮出现,衣服被五十年来的春泥、秋雨和冬雪弄得破破烂烂呢?没有头(他在学校听人家说过,爆炸后一名妇女在自家后院树上看见一名罹难者的头颅),没有腿,像鳕鱼一样皮开肉绽,或和我一样只是来这里玩的小孩……到下面很黑的地方……在倾倒的铁梁和老旧生锈的大嵌齿下……

  噢!别再想了,拜托!

  他的背部猛地颤了一下,于是他决定赶快拿一样东西就走,什么都好。他伸手往下随意一抓,拿起一个直径大约十七厘米的齿轮。他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匆匆抠掉卡在齿轮上的泥土,将纪念品收进口袋。他可以走了。没错,他要走了——

  但他的脚却走错了方向,缓缓朝地窖前进。他忽然绝望而惊恐地发现,他必须看看底下,他不得不看。

  迈克抓着一根穿出地面的松软的支承梁,身体向前摇摆,希望看见里面有些什么,可是看不到多少。他已经离地窖不到五米了,但还是远了点,没办法看见地窖底部。

  我才不在乎看不看得到底部呢。我现在就要回去了。我已经拿到了纪念品,不用再瞧什么破烂地窖。而且爸爸也叫我离它远一点。

  然而,那股令人不悦、近乎狂热的好奇心抓住了他,不让他走。迈克慢慢接近地窖,每走一步想吐的感觉就强烈一分。他知道,只要离开那根支承梁,就不再有东西可抓了,他也知道,这里的地面确实很软,走起来吱吱作响。他看见地窖边缘有几处凹陷,很像塌陷的墓穴。他晓得那是之前坍塌的遗迹。

  他的心脏像军靴一样在胸膛里用力踏着整齐的步伐。他走到地窖边缘往下望。

  那只鸟在地窖里抬头望着他。

  迈克起初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体内的神经和血管似乎都冻结了,连掌管思想的通路也不例外。让他震惊的不是看见怪鸟,不是这只胸羽和知更鸟一样是橙黄色、翅膀和麻雀一样灰扑扑不起眼的鸟,而是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会看到机器像石碑一样半陷在死水和黑泥里,没想到却是一个大鸟巢,占据了整个地窖。筑巢用的猫尾草多得可以捆成十二捆,但已经放了很长时间,泛着银灰色。那只鸟就蹲在巢中央,眼睛像新鲜温热的焦油一样黑,周围是个明亮的圈。在那荒诞的瞬间,僵住的迈克在它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接着,地面突然开始移动,从他脚下跑开。他听见树根断裂的声音,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滑。

  他尖叫一声,整个人往后弹,挥动双手想保持平衡,却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在满地杂物的地上。他的背压着一块又硬又钝的金属,痛得让他想起了游民椅。就在这时,他听见怪鸟鼓动翅膀,发出爆炸般的巨响。

  他跪着往前爬,回头只见怪鸟飞出地窖,张着长满鳞片的暗橘色爪子,三米有余的翅膀上下拍动,像直升机旋翼一样吹得干枯的猫尾草满天乱飞,嘴里发出尖锐的吱喳声。几根羽毛从翅膀上脱落,旋转着落进地窖里。

  迈克站起来,拔腿就跑。

  他大步穿过田野,不敢回头看。那只鸟看起来不像拉顿,但他知道它是拉顿的灵魂。它像飞出魔术箱一样从基奇纳钢铁厂的地窖里飞了出来。迈克绊了一下,单膝着地,但立刻站起来继续跑。

  奇怪的吱喳声又来了。一道影子罩住了他,他抬头一看,发现那东西从他头上飞过,距离不到一米半,鸟喙是脏黄色,开闭间露出里面的粉红色。那东西掉头朝他飞来,翅膀带起的风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股干燥难闻的味道,有如阁楼的灰尘、毫无生气的古董和腐烂的坐垫。

  迈克往左跑,再度看见那根倒下的烟囱。他全力朝它冲去,手臂有如戳刺似的在身体两侧前后挥舞。那鸟尖叫一声,他听见它鼓动翅膀,感觉就像被风鼓动的船帆。有东西扫到他的后脑勺。一道温热的火焰蹿上后颈慢慢散开,血液汩汩流向衣领。

  那鸟再度掉头,打算像老鹰捉老鼠一样用爪子将他抓走,带回巢穴吃了他。

  它朝迈克俯冲而来,眼神锐利得可怕,紧盯着他。迈克猛然向右,它扑了个空。就差一点。它的翅膀散发出浓烈的灰尘味,让人难以忍受。

  迈克沿着倒下的烟囱狂奔,烟囱上的瓷砖变得模糊黯淡。他已经看见烟囱尾了。只要他跑到那里向左一闪钻进烟囱,可能就安全了。他想,那只鸟很大,挤不进来。他差点就前功尽弃了。那鸟再度朝他飞来,快到时忽然拉高,拍动翅膀形成一道飓风,长满鳞片的爪子对准他抓了过来。它又一次发出尖叫,迈克觉得它的叫声里带着胜利的味道。

  他双手抱头,低着脑袋往前冲。那鸟爪子一伸,攫住了他的前臂,感觉像被力大无穷的手指扣住,尖锐的指甲宛如利齿咬住了他。振翅声响若雷鸣,迈克隐约察觉羽毛落在他四周,仿佛虚幻的吻拂过他的双颊。那鸟再度飞高,迈克顿时觉得自己被拖着往前冲,先是被拉直,然后只剩脚尖着地……接下来的一瞬间,他觉得凯兹帆布鞋的鞋尖离开了地面,他吓傻了。

  “放开我!”他朝怪鸟大吼,拼命扭动手臂。爪子仍然没松开,但他衬衫的袖子断了,他砰地摔回地面。那鸟叫了一声,他再度拔腿就跑,从它尾翼底下冲了过去,一股干燥的恶臭让他作呕。感觉就像穿过羽毛编成的浴帘。

  迈克不停地咳嗽,眼睛被泪水和那东西羽毛上的肮脏粉尘弄得一阵刺痛。他跌跌撞撞地钻进倒下的烟囱里,已经没有心思去想里面可能躲着什么了。他直接朝黑暗跑去,喘息和啜泣声在烟囱里发出单调的回响。他跑了大约六米,回头望向那一圈明亮的日光。他胸口剧烈起伏,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误判怪鸟或烟囱口的大小,那就和拿起父亲的猎枪朝脑袋扣下扳机一样必死无疑。前方没有出路。这不是水管,而是死巷,烟囱的另一端埋在土里。

  怪鸟又叫了一声。外头的光线忽然一暗,它降落在烟囱口外。他看见它长满鳞片的黄色双腿和人的小腿一样粗。它低头朝里面看。迈克发现自己又一次望着那双乌黑油亮的、恐怖的眼睛和镶着金边的虹膜。鸟喙一张一闭、一张一闭,每回闭上都发出咔嗒一声,就像牙齿猛地撞上一样。很利,迈克心想,它的嘴很利。我想我早就知道鸟喙很利,却从来没认真想过。

  那鸟又叫了一声。声音在烟囱里如雷贯耳,逼得迈克用双手捂住耳朵。

  它开始强行钻进烟囱里。

  “不行!”迈克大喊,“不行,你不能进来!”

  那鸟不断地朝烟囱里挤,光线愈来愈暗(天哪!我怎么会忘了鸟的身体大部分是羽毛?怎么会忘了鸟很会钻?),愈来愈暗……最后终于没了。烟囱里只剩浓郁如墨的黑暗、那鸟身上令人窒息的阁楼味和羽毛发出的沙沙声。

  迈克跪在地上,张开手掌在内壁摸索。他找到一块破瓷砖,尖端好像长了青苔。他手臂一挥,将那块瓷砖扔了出去。砰。那鸟又发出尖锐的吱喳声。

  “滚出去!”迈克大吼。

  烟囱里沉寂了片刻……接着噼啪声和沙沙声再度响起,那鸟又开始朝烟囱里钻。迈克在地上摸索,只要找到瓷砖就往鸟身上扔。瓷砖一块块砸在鸟的身上,然后弹开,撞到烟囱内壁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

  神哪,求求你,迈克心慌意乱地想,神哪,求求你!神哪,求求你——

  他忽然想到自己应该继续往里退。他是从烟囱底座进来的,因此愈往里愈窄。没错,他可以往里退,一边注意怪鸟挤进来发出的沙沙声。他可以往里退。要是运气好,说不定退到一个地方,那鸟就进不来了。

  但万一那鸟卡住了呢?

  那样的话,他和它都要死在这里了。在黑暗里一起死去,一起腐烂。

  “神哪,求求你!”迈克大吼一声,完全没察觉自己叫了出来。他又扔了一块瓷砖。这回力气大得多(他事后告诉别人,他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他手臂一下),不是砰的一声,而是啪的一声,很像小孩用手掌拍打半凝固的杰洛果冻的声音。怪鸟吱喳尖叫,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疼痛。

  烟囱里都是翅膀挥动的闷响。旋风夹带恶臭朝迈克袭来,吹得他衣服起伏摆动,尘土和青苔乱飞,让他咳嗽想吐,不停后退。

  光线再度出现。起先很暗淡,之后随着怪鸟退出,烟囱里愈来愈亮。迈克号啕大哭,跪倒在地上,疯狂地寻找瓷砖碎片,随即想也不想,两手抓满碎瓷砖(就着微光,他看见瓷砖表面和石碑一样长着斑斑点点的青灰色苔藓)往前冲,直到烟囱口附近。他打算尽力不让怪鸟再次闯进来。

  那鸟弯身侧头,动作很像受过训练的鸟儿。迈克看见他刚才击中了哪里。鸟的右眼几乎没了。漆黑油亮的眼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喷血的火山口。白灰色的黏液从眼角汩汩而出,顺着鸟喙侧边流了下来,黏液里爬满小寄生虫,不停地扭摆蠕动。

  怪鸟看见迈克,立刻向前猛冲。迈克拿瓷砖扔它,击中了它的头和嘴。怪鸟微微退后,接着再度冲刺,张大鸟喙露出里面的粉红色。但迈克还看见另一样东西,让他张大嘴巴愣了半秒。那只鸟的舌头是银色的,表面宛如岩浆烤过的地表般布满裂痕。

  舌头上,几颗橙色脓疱黏着不动,就像临时落地生根的风滚草一样。

  迈克将最后一块瓷砖扔进鸟嘴里。怪鸟再度尖叫后退,叫声里充满挫败、愤怒和痛苦。迈克看见它有如爬虫类的爪子……之后它开始挥动翅膀。它走了。

  不久后,迈克抬起被怪鸟弄得沾满泥土、灰尘和苔藓的脸,倾听爪子踩在瓷砖上的声音。他脸上只有泪水流过的地方是干净的。

  怪鸟在他上方走来走去:嚓、嚓、嚓。

  迈克稍微退后,又收集了一些瓷砖堆在烟囱口,愈靠近愈好。这样那家伙回来他才能就近攻击。

  外头还很亮。现在是五月,天还要很久才黑。但要是那只鸟决定守株待兔呢?

  迈克咽了咽口水,感觉干涸的喉管好像粘在一起了。

  在他上方:嚓、嚓、嚓。

  他现在有一大堆弹药了。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形成螺旋状的光影。微光下,那堆瓷砖看起来就像家庭主妇扫在一起的陶器碎片一样。迈克将手掌放在牛仔裤侧面擦了擦,静观其变。

  过了好一阵子,不晓得是五分钟还是二十五分钟,总算有动静了。这段时间,迈克只听见怪鸟在他上方走来走去,有如凌晨三点睡不着的失眠患者。

  接着,他听见振翅声。那鸟再次停在烟囱口。迈克就跪在瓷砖后方,怪鸟还没低头往里看,他已经开始发射飞弹。一块瓷砖正中它包着鳞片的黄脚,霎时血流如注,喷出的血几乎和它的眼睛一样黑。

  迈克高声欢呼,但被怪鸟愤怒的叫声盖了过去。

  “滚出去!”迈克大喊,“滚出去!否则我会一直攻击你。我发誓一定会!”

  怪鸟飞回烟囱顶上,又开始来回踱步。

  迈克静静等待。

  后来,怪鸟再度振翅起飞。迈克等着那双鸡爪般的黄脚出现,但没等到。他又等了一会儿,认为那只鸟在玩把戏,但很快明白这不是他继续待着的理由。他之所以继续等,是因为他不敢出去,不敢离开这个安全的避难所。

  别担心!别担心这种事!我又不是兔子!

  迈克继续捡瓷砖,能捡多少就捡多少,塞了一些到衬衫里,然后走出烟囱。他努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恨不得脑袋后面也长着眼睛。不过,他只看见一望无际的田野,身旁都是基奇纳钢铁厂爆炸之后留下的生锈的残骸。迈克回头,预感怪鸟一定像兀鹫(现在变成单眼鹰了)似的站在烟囱上,等着他看见它,然后发动致命一击,用尖利的鸟嘴又刺又撕又剥。

  但鸟不在那里。

  它真的走了。

  迈克崩溃了。

  他吓得大声尖叫,冲向隔开田野和马路的老旧篱笆,扔掉剩下的瓷砖。大部分瓷砖早就掉了,在衬衫下摆挣脱皮带时掉的。他一手撑住篱笆翻了过去,动作就像洛伊·罗杰斯带着跟班帕特·布拉迪和其他牛仔从畜栏回来时给妻子黛尔·伊凡斯表演的一样。他抓着脚踏车握把跑了十几米才跳上车,拼命踩踏板,不敢回头,也不敢减速,一直冲到车来车往的牧场路和外大街口才略微喘了口气。

  回到家时,他父亲正在换曳引机的火花塞。威尔发现儿子全身都是霉味,脏得要命。迈克迟疑了半秒,跟父亲说他在回家的路上为了闪避坑洞摔了一跤。

  “骨折了吗?迈克。”威尔问道,比刚才更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

  “没有,爸。”

  “扭伤呢?”

  “还好。”

  “确定?”

  迈克点点头。

  “找到纪念品了吗?”

  迈克从口袋里掏出齿轮,拿给父亲看。威尔看了一眼,随即从迈克拇指尖的肉里抠出一星瓷砖碎片。他似乎对碎片更感兴趣。

  “旧烟囱的瓷砖?”

  迈克点点头。

  “你跑进去了?”

  迈克又点点头。

  “看到什么了吗?”威尔问,接着像开玩笑似的(只是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补了一句,“宝藏之类的?”

  迈克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

  “好吧,别跟你妈说你跑进去胡搞了,”威尔说,“否则她会先一枪毙了我,然后毙了你。”说完他凑到儿子面前:“迈克,你真的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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