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埃迪感觉怪物腐烂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脖子,但或许只是刚才在门廊底下沾到的蜘蛛丝从他发梢垂下来拂过颤抖的肌肤。埃迪跳上脚踏车猛踩踏板,不吸喷剂也不回头,毫不理会紧得要命的喉咙,直到快到家了才敢回头,不过当然什么都没看见。到了家门口,两个小孩正要去公园玩球。

  那天夜里,埃迪像根火钳似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握着喷剂,两眼看着房里的暗影,耳中听见怪物低声说:跑也没用的,埃迪。

  威廉·邓布洛说完之后,理查德是第一个有反应的。“哇!”他敬佩地说。

  “理、理查德,你还、还有烟、烟吗?”

  烟是理查德从父亲书桌抽屉里偷来的。他将最后一根给了威廉,还帮他点着了。

  “你不是在做梦对吧,威廉?”斯坦利忽然问。

  威廉摇摇头:“不、不是做、做梦。”

  “真的。”埃迪低声说。

  威廉紧紧盯住他说:“你、你说什、什么?”

  “我说真的,”埃迪看着他说,眼神近乎愤慨,“事情是真的,千真万确。”接着,他来不及阻止自己(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开口),已经开始说起麻风病怪物爬出内波特街29号房子地下室的事。

  他说到一半哮喘来了,用了一次喷剂,说完他号啕大哭,纤瘦的身躯不停地发抖。

  大家都有些不自在地看着他。斯坦利伸手摸摸他的背,威廉给他一个笨拙的拥抱,其他孩子则是尴尬地撇过头去。

  “没、没关系,埃、埃迪,没、没事了。”

  “我也看到了。”本·汉斯科姆忽然说。声音很平,很刺耳,充满恐惧。

  埃迪抬起头来,脸上依然爬满泪水,瞪着红肿的双眼,说:“你说什么?”

  “我也看见小丑了,”本说,“只是和你形容的不一样。至少我看到的不是那样。它一点也不黏湿,而是很……很干。”他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放在自己象腿上的苍白双手,“我觉得它是木乃伊。”

  “你是说电影里的木乃伊?”埃迪问。

  “有点像,又不太像。”本缓缓说道,“电影里的木乃伊感觉很假,虽然非常可怕,但看得出来是人扮的,你知道,例如绷带太整齐之类的。但那个人……我想他看起来就像真的木乃伊,就是在金字塔底下找到的那种,只是穿的衣服不一样。”

  “什、什么衣、衣服?”

  本看着埃迪:“银色小丑服,胸前有橘色大纽扣。”

  埃迪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他闭上嘴巴说:“你要是在开玩笑,最好明说。我现在……现在还会梦到门廊下的那个人。”

  “我没开玩笑。”本说完开始交代来龙去脉。他讲得很长,从他志愿帮道格拉斯太太数书、放书说起,一直讲到他夜里做的噩梦。他说得很慢,没有看其他人,仿佛深感羞愧似的,直到讲完了才抬起头来。

  过了半晌,理查德说:“你一定是在做梦。”他看见本身体一缩,急忙补上一句:“我不是想找碴,大本,但你也晓得气球不可能,呃,逆着强风飘——”

  “相片里的人也不可能眨眼哪。”本说。

  理查德看看本又看看威廉,一脸困惑。说本做白日梦还无所谓,说威廉在做梦则非同小可。威廉是老大,是他们敬重的人。没有人公开说过,但也没必要说。威廉是点子王,总是能在他们无聊的时候想出事情做,记起别人都忘了的游戏。说来奇怪,但他们都觉得威廉像个令人放心的大人。或许是他负责的态度,只要得扛责任,他一定当仁不让。老实说,理查德相信威廉的遭遇,虽然离谱,但他就是相信。或许他只是不想相信本……或埃迪说的事。

  “你没遇到过这种事吗?”埃迪问理查德。

  理查德迟疑了片刻,开口想说点什么,摇摇头又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最近看到的最吓人的东西就是马克·普伦德里斯特在麦卡伦公园尿尿,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鸟。”

  本说:“那你呢,斯坦?”

  “我没有。”斯坦利匆匆回答,随即移开视线。他小小的脸庞毫无血色,双唇抿得发白。

  “是、是不是有、有什么、么事,斯、斯坦?”威廉问。

  “没有,我都说没有了!”斯坦利站起来,手插在口袋里走向岸边,望着河水越过第一道水坝,在第二道水坝前不断涨高。

  “快点说,斯坦利!”理查德尖着嗓子说。这是另一个模仿:唠叨老太婆。只要用唠叨老太婆的声音说话,他就会脚步蹒跚地兜圈子,一只手握拳抵在腰上,嘴里不停地嘀咕。不过他再怎么模仿,听起来还是像理查德·托齐尔。

  “斯坦利,快点从实招来,告诉老太婆我那个坏——小丑的事,我就赏你一块巧克力饼干。只要告诉——”

  “闭嘴!”斯坦利忽然大吼一声扑向理查德,吓得他倒退了两步,“我叫你闭嘴!”

  “遵命,老大。”理查德说完坐下来,一脸狐疑地看着斯坦利。斯坦利的脸红得发亮,但感觉像是恐惧,而非暴怒。

  “没关系,”埃迪轻声说,“算了,斯坦。”

  “不是小丑。”斯坦利说。他的目光逐一扫过其他人,似乎内心非常挣扎。

  “你、你没看出、出来,”威廉说,声音也很轻,“但我、我们看出来了。”

  “它不是小丑,是——”

  就在这时,内尔先生喝了威士忌的粗粝洪亮的嗓音传了过来,打断了斯坦利的话,把他们吓得像是中弹一样跳了起来。“老天爷啊!你们这群狗屁小王八蛋,瞧你们把这里搞成什么样了?天哪!”

  

  第八章 乔治的房间和内波特街的房子

  

  电台大声放着麦当娜的《宛如处女》。理查德·托齐尔关掉收音机(那个电台自称是“班戈调幅摇滚之王”,发疯似的反复播放),将阿维斯租车公司在班戈机场租给他的福特野马停到路旁,熄火下车。他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刚才的路标让他背部猛然起了鸡皮疙瘩。

  他走到车前,一手按着引擎盖,听着引擎渐渐停止转动,冷却下来。引擎发出一声欢愉的尖叫,随即悄然无声。附近有蟋蟀,唧唧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乐。

  他方才看见路标,从路标旁呼啸而过。忽然间,他就回到德里了。离开二十五年,“贱嘴”理查德·托齐尔终于回家了,终于——

  他眼睛突然一阵灼痛,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发出窒息般的轻微尖叫,急忙伸手遮住脸。他上回感到类似的痛苦已经是大学时的事了。那回隐形眼镜卡到睫毛,但只有一只眼睛,这回剧痛的却是双眼。

  他的手才伸到一半,痛苦就消失了。

  理查德缓缓放下手,望向7号公路的前方。他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不想从交流道直接进德里镇,因此在埃特纳·黑文就下了高速公路。当年他和家人离开这个诡异的小城前往中西部时,交流道还没修好。没错,走交流道比较快,却是错误的做法。

  于是他沿着9号公路往前开,经过黑文村里沉睡的房舍,然后拐上7号公路。车子往前奔驰,天色也愈来愈亮。

  接着,他看到了路标。缅因州六百多个市界路标都是这个样子,但只有这一个让他心头纠结。

  佩诺布斯克郡

  德里镇

  缅因州

  过了路标后是连续三个立牌,分别是麋鹿旅馆、扶轮社和写着德里狮为联合基金而吼的标志牌,之后笔直的马路两旁又是空空荡荡,只有成排的松树和云杉。清晨缓缓降临,树木沉浸在寂静的光线中,和密室凝滞的空气中悬浮着的青灰烟雾一样梦幻。

  德里,理查德心想,德里。神哪,帮助我。德里。天杀的。

  他在7号公路上开了八公里。假如这些年时间和飓风没有破坏什么,那么此处就是鲁林农场。他家的鸡蛋和大部分蔬菜都是母亲来这里买的。再走三公里,7号公路就会变成威奇汉路,之后当然接到威奇汉街,没完没了。从鲁林农场到镇上这段路,他会先经过鲍尔斯家,然后是汉伦家。从汉伦家再开大约一公里半,就能瞥见坎都斯齐格河的波光和一块杂草丛生的野地。德里人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把那块青草蔓生的低地叫作“荒原”。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面对,理查德心想,我是说,让我们说实话吧,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面对。

  前晚的经历宛如一场梦。只要他继续旅行,继续前进,累积里程,梦就会延续下去。但他现在停住了(应该说那个路标让他停住了),于是他从梦里醒来,发现一个事实:之前的梦是真的,现在的德里也是真的。

  他似乎就是没法停止回忆。他想自己最后一定会被回忆逼疯。他咬着下唇,双手交握,仿佛这样就能不让自己爆开。他感觉自己就要爆炸了,很快。他心里有一丝疯狂的期待,但主要还是担心接下来几天会如何。他——

  他的思绪再度被打断。

  一头鹿走到公路上。理查德可以听见鹿蹄有如弹簧轻轻踏在柏油路面上的声响。

  他忘了呼吸,过了几秒才缓缓恢复。他愣愣地望着那头鹿,心想自己从来不曾在罗迪欧大道上看到这个。没错,他得回故乡才看得到。

  那是一头母鹿(他脑海中响起快乐的歌声:“哆,就是那一头母鹿。”)。它从右边的林子出来,停在7号公路中央,前脚踩着一边白线,后脚踩着另一边,乌黑的眼睛温和地看着理查德·托齐尔。他发现那双眼睛里有的是好奇,而非恐惧。

  他赞叹地望着母鹿,心想这是预兆或神明显灵之类的。这时,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段跟内尔先生有关的往事。那天大伙儿正沉浸在威廉、本和埃迪的故事里,结果被内尔先生吓了一大跳,差点魂飞魄散。

  理查德望着母鹿,发现自己深吸一口气,开始模仿……不过却是爱尔兰警察的声音。他已经二十五年没用这个角色了。自从那天发生了那么难忘的事情后,他便将这个角色纳入了表演项目。那个声音有如滚动的巨大的保龄球划破了清晨的寂静。理查德没想到会这么大声。

  “老天爷啊!小鹿儿,像你这么可爱的姑娘跑到野外来做什么?天哪!你最好趁我告诉你老爸之前快点回家!”

  回声还没消退,被惊起的松鸦还来不及责备理查德,那头母鹿已经像举白旗似的朝他挥了挥尾巴,消失在马路左边烟雾般的枞树林中,留下一小堆冒着热气的粪丸,让理查德·托齐尔知道,他虽然已经三十七岁了,依然能不时放个好炮。

  理查德笑了。起初只是浅笑,后来察觉自己的滑稽——站在离家五千四百公里的缅因州晨曦中,用爱尔兰警察的怪腔怪调对着一头母鹿大叫——便开始呵呵地笑,接着哈哈大笑,最后像咆哮一样,扶着车子笑得泪流满面,甚至担心自己是不是尿裤子了。他试着克制自己,但只要看到那一小堆粪便,就又开始狂笑。

  等喘完、笑完了,理查德回到驾驶座发动引擎。一辆欧林戈化学肥料车鼾鸣而过,带起一阵风。

  肥料车经过后,理查德将车子开出路肩,继续朝德里进发。他感觉好一些了,控制得了自己……但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又开始移动了,累积里程,再度进入梦中。

  他又想起了内尔先生。内尔先生和盖水坝那一天。内尔先生问他们是谁想到这个馊主意的。他记得他们五人不安地面面相觑,最后本向前一步,双颊苍白,目光低垂,整张脸都在颤抖,努力不让自己胡言乱语。理查德想,那可怜虫可能以为自己让威奇汉街下水道淹水了,会在肖申克监狱蹲个五到十年吧。但他终究还是挺身而出了。而他这么做,逼得他们几个也不得不站出来,互相支持,否则就是坏小孩,是懦夫,电视剧里的英雄绝不会这么干。就是这一点让他们团结起来,祸福与共,而且显然一团结就团结了二十七年。事情有时候就像骨牌,一个推着一个,将他们推到了现在。

  理查德想,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变得无法转圜的?是他和斯坦利出现,一起帮忙搭建水坝的时候?还是威廉跟他们说他弟弟在学校拍的相片会转头和眨眼的时候?可能吧……但对理查德·托齐尔来说,第一张骨牌其实是本·汉斯科姆往前一步说:“是我教他们怎么盖水坝的,是我的错。”

  内尔先生紧抿双唇看着本,双手插在吱吱响的黑皮带上,目光扫过水坝后方的水潭,又回头看了看本,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是个魁梧的爱尔兰佬,早白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成波浪状,收在蓝色尖顶帽下。他的眼睛是亮蓝色的,鼻子红通通的,双颊有几处微血管爆裂。他的身高不过中等,但对站在他面前的五个孩子来说,他看起来起码有两米高。

  内尔先生正想开口说话,威廉·邓布洛已经站到本身旁。

  “是、是我出、出的主、主意。”他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内尔先生木然地看着威廉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阳光照在他的警徽上发出权威的光芒。威廉勉强挤出他要说的话:错不在本,他只是碰巧经过,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得更好,因为他们做得很糟。

  “我也是。”埃迪忽然迸出一句,也站到本身旁。

  “什么叫我也是?”内尔先生问,“这是你的名字还是地址,小子?”

  埃迪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我是说,”他回答,“本还没来的时候,我和威廉就在这儿了。”

  理查德走到本身旁,心里忽然想:模仿声音或许能逗乐内尔先生,让他想到一些开心事。但他又想了想(“又想了想”这种事对理查德来说,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那么做或许只会雪上加霜。内尔先生此刻的心情看起来不太像理查德有时称之为“呵呵”的状态。事实上,呵呵笑应该是他现在最不可能做的事。因此,理查德只低声说了一句:“我也是。”说完就闭上了嘴巴。

  “还有我。”斯坦利也站到威廉身旁。

  五个孩子在内尔先生面前站成一排。本从左到右看了大家一眼,被伙伴们的支持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理查德觉得干草堆就要哭了。

  “老天。”内尔先生又说了一次。虽然他语气充满嫌恶,脸上却忽然出现了类似微笑的表情。“俺没见过这么可怜的一群小鬼。要是你们家人知道你们窝在这里,我看晚上肯定有人屁股要红了,应该是这样没错。”

  理查德忍不住了。他张开嘴巴(像极了姜饼人)和往常一样开始噼里啪啦。

  “老家那儿怎么样啊,内尔先生?”他开炮了,“唉,看了真是眼睛疼,老天做证,您真可爱,让家族添光彩——”

  内尔先生冷冷地说:“小家伙,你再讲下去,我就让你的屁股添光彩。”

  威廉转头呵斥理查德:“理、理查德,拜、拜托你闭、闭嘴!”

  “说得好,威廉·邓布洛先生,”内尔先生说,“我猜扎克应该不知道你跑来荒原玩泥巴,对吧?”

  威廉垂下眼睛摇摇头,脸颊上开了两朵红玫瑰。

  内尔先生看着本说:“我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孩子。”

  “我叫本·汉斯科姆。”本低声说。

  内尔先生点点头,又转头看了看水坝:“这是你出的主意?”

  “盖的方法吗?对。”本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啧,你还真是会盖东西,大块头,但你对荒原这里或德里的排水系统一无所知,对吧?”

  本摇摇头。

  内尔先生和气地告诉他:“这里的排水系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处理固体排遗,说得粗俗一点就是大便,另一部分处理污水,就是马桶、水槽、淋浴或洗衣机排出的水,水沟的水也是流到这部分。

  “你们这样做没破坏固体排遗系统,谢天谢地。那玩意儿在比较下游的地方排进坎都斯齐格河。多亏你们干的事,我看下游八百米的地方现在肯定有一堆大便在晒太阳,但至少不用担心粪便会淹到某户人家的天花板。

  “至于污水嘛……污水就没有泵了,全都往下流到工程师口中的重力排水道里头。我猜你应该知道重力排水道的出口在哪里,对吧,大块头?”

  “那里。”本指着水坝后方那块已经大部分沉入水里的区域说。他说的时候完全没有抬头,大颗的泪珠缓缓从他双颊滑落。内尔先生假装没看到。

  “没错,小朋友。所有重力排水道的水都排进荒原上半部分的溪流里。事实上,这里有许多小溪的水都是污水。下水道在灌木丛里埋得很深,看都看不见。粪便一个系统,其余的废水另一个系统。

  感谢神,人真是聪明。你有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整天都泡在德里镇居民的小便和污水里?”

  埃迪忽然开始喘气,不得不拿出喷剂。

  “你们这样做,等于把水灌回镇子八个大贮水池的其中六个。威奇汉街、杰克逊街、堪萨斯街和这三条街之间的四五条小街都牵连在内。”内尔先生冷冷地看了威廉·邓布洛一眼说,“其中一个贮水池就连着你家,邓布洛先生。这下好了,水槽的水排不掉,洗衣机不能用,水管里的水灌进地窖—

  —”

  本发出一声干哑的啜泣。其他小孩看了他一眼,又撇过头去。内尔先生伸出大手按着本的肩膀。

  他的手又硬又粗,却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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