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别难过,大块头。也许没那么糟,起码现在还没有。我可能说得稍微夸张了一点,让你们知道问题很严重。他们要俺来这里瞧瞧,是不是树倒了挡住了河水。这种事偶尔会发生。我们没必要让我和你们之外的人知道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咱们最近有比积点水更重要的事情要烦心。我会回报说我找到了挡住河水的东西,几个小孩帮我把它移走了。我不会提到你们的名字,也不会说你们在荒原盖水坝。”
他看了看那五个孩子。本用手帕拼命擦眼泪,威廉一脸沉思望着水坝,埃迪手里握着喷剂,斯坦利站在理查德身旁,一只手抓着理查德的胳膊,要是理查德敢说除了“谢谢”之外的话,就立刻捏他一把。
“你们这些小鬼最好别来这种肮脏地方玩,”内尔先生接着说,“这里可能有六十种疾病在滋生。”他把“滋生”念成了“此生”。“垃圾,河里都是小便和污水,再加上馊水、虫子、荆棘和流沙……
你们最好别在这种肮脏地方胡混。镇上有四个干净的公园,可以整天在那儿打球,你们却跑来这儿,老天爷!”
“我、我们喜、喜欢这、这里,”威廉忽然反驳,“在、在这、这里没、没有人会、会给我、我们难、难、难堪。”
“他说什么?”内尔先生问埃迪。
“他说在这里没有人会给我们难堪。”埃迪说。他声音很小,带着哨音,但很坚决。“他说得没错。我们这种小孩去公园跟别人说想打棒球,他们只会说好啊,你们想当二垒垒包还是三垒?”
理查德笑了:“埃迪放了好炮!真是……干得好!”
内尔先生转头瞪着他。
理查德耸耸肩:“对不起,但他说得没错,威廉也是,我们喜欢这里。”
理查德以为内尔先生又会生气,没想到这位白发警察让他(让所有小孩)大吃一惊,他竟然笑了。
“也对,”他说,“我小时候也很喜欢这里,我不会禁止你们来,但记得我刚才告诉你们的。”他伸出手指指着他们,五个孩子都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们要来,就像现在这样成群结伴过来,听懂了没有?”
孩子们点点头。
“这表示你们必须时时在一起,不准玩一个个分开的游戏,比如捉迷藏。你们都知道最近出了什么事。不过,我还是不会禁止你们过来,反正你们都已经来了。但为了你们自己好,不管在这里或到哪里都要结伴。”他看着威廉,“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邓布洛先生?”
“没、没有,”威廉说,“我、我们会、会待、待在一起。”
“很好,”内尔先生说,“我们握手为定。”
威廉和内尔先生握了手。
理查德甩掉斯坦利的手,向前几步用爱尔兰腔说:“天哪,内尔先生,您真是人中翘楚,真的是!好人一个!大好人一个!”他伸手握住那位爱尔兰警察的大手用力摇晃,满脸堆笑。这孩子为了讨好内尔先生,把自己搞得像恐怖版的罗斯福总统。
“谢了,小子,”内尔先生将手抽回来,“我看你最好再练练,你现在这样比谐星格劳乔·马克斯还不像爱尔兰人。”
其他孩子都笑了,多半是松了一口气。斯坦利虽然在笑,还是恨恨地瞪了理查德一眼:理查德,拜托你成熟点!
内尔先生和他们逐一握手,最后一个是本。
“你只是判断力差了点,大块头,没什么好惭愧的。至于那玩意儿……你是从书里学来的吗?”
本摇摇头。
“自己想出来的?”
“嗯。”
“乖乖,不得了!我敢说你以后一定很了不起,只是荒原不适合你发挥。”内尔先生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这里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可做,只是个烂地方。”他叹了口气,“把水坝拆了吧,孩子们,现在就拆。我想,我就坐在这片树荫下歇一会儿,撒泡尿,看你们动手。”说完他嘲讽地看着理查德,仿佛等他再次耍宝似的。
但理查德只客气地答了一声“是”,就没再开口了。内尔先生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五个孩子开始动工。他们再次听从本的指挥,只不过这回是听他教他们如何用最快的方法拆掉刚才盖好的东西。内尔先生从上衣里面掏出一个棕色瓶子,灌下一大口,咳嗽几声,喷出一声有如爆炸的叹息,用潮湿、慈爱的双眼望着孩子们干活。
“警察先生,敢问您瓶子里装的是什么?”理查德站在及膝的水里问道。
“理查德,你就不能闭上嘴巴吗?”埃迪嘘了他一声。
“你说这个?”内尔先生有些惊讶地望着理查德,接着又看了看瓶子。瓶上没有标签。“这是神喝的咳嗽糖浆,孩子。好了,干活吧,让咱们瞧瞧你弯腰是不是和耍嘴皮子一样快。”
后来,威廉和理查德走在威奇汉街上。威廉推着银仔,刚才那一番折腾(盖好水坝又把它拆了)
把他的力气都用完了,没办法让银仔跑快。两个孩子身上都脏兮兮的,精疲力竭。
分道扬镳前,斯坦利问他们想不想到他家玩大富翁或印度双骰游戏,可惜没人感兴趣。已经不早了。本疲惫沮丧地说他想回家,看有没有人捡到图书馆的书还给他。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因为德里图书馆规定借书卡上必须写下借阅人的姓名和地址。埃迪说他要回家看《摇滚秀》,因为尼尔·萨达卡44
今天会现身,他想看尼尔是不是黑人。斯坦利叫埃迪别傻了,尼尔·萨达卡是白人,光听他说话就晓得了。埃迪说用听的不准,像他去年就以为查克·贝瑞是白人,结果看《舞台秀》才发现他是黑人。
“我母亲依旧认为他是白人,所以还好,”埃迪说,“要是她发现他是黑人,可能就不会再让我听他的歌了。”
斯坦利愿意拿出四本漫画书,赌尼尔·萨达卡是白人。打完赌,两人便去埃迪家一瞧究竟了。
于是,威廉和理查德走在街上,朝威廉家前进,两人都不太开口。理查德发现自己一直在想威廉说的事,就是相片里的人会转头眨眼。虽然很累,他还是想到一个点子。很疯狂的点子……但很吸引人。
“我说威廉啊,”他说,“我们先停一下,休息会儿,我累死了。”
“门、门都没、没有。”威廉这么说,还是停下脚步,将银仔小心翼翼放在神学院青翠的草坪边。
神学院是红色维多利亚式建筑,外墙攀满了植物,两个孩子在前面的宽石台阶上坐了下来。
“今、今天真、真够受的、的了。”威廉闷闷地说。他眼睛底下有几块青紫,脸色苍白疲倦。“到、到我家的、的时候,你最、最好打、打电话回、回家,免得你、你家人着急。”
“嗯,那是一定的。听着,威廉——”
理查德迟疑片刻,想起本说的木乃伊、埃迪说的麻风病怪物和斯坦利差点告诉他们的事情,心里忽然涌现一个东西,和镇中心的保罗·班扬像有关。但那只是梦,拜托。
他把那个不相干的念头抛开,开口了。
“我们到你家去吧,你觉得怎么样?去看乔治的房间,我想看那张相片。”
威廉一脸震惊地望着理查德。他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压力太大了。他只能猛烈地摇头。
理查德说:“你听了埃迪的故事,还有本的遭遇。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我、我不晓、晓得。我想他、他们一定、定看到了什、什么。”
“嗯,我也这么想。所有被杀的小孩,我猜他们可能都遇到过同样的事。唯一的差别在于本和埃迪没被逮到,而那些孩子被抓住了。”
威廉扬起眉毛,但不是很吃惊。理查德心想威廉应该也注意到了。他虽然嘴巴不利索,但并不笨。
“所以我们再往下推,威老大,”理查德说,“那个家伙穿着小丑装到处杀小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干,但谁能明白疯子的想法,对吧?”
“没、没、没——”
“没错,那个人和《蝙蝠侠》里的小丑差不多。”理查德讲得自己都兴奋起来了。他不晓得自己是认真的,还是只是花言巧语哄威廉带他去看那个房间和那张相片。或许其实都无所谓,只要看到威廉眼神中的兴奋就够了。
“但、但那和、和那张相、相片有什么、么关系?”
“你觉得呢,威廉?”
威廉不敢正视理查德,低声说,他认为相片和命案无关。“我觉、觉得那、那只是乔、乔治的鬼魂。”
“相片里有鬼?”
威廉点点头。
理查德想了想。他幼小的心灵一点也不排斥,他相信世界上一定有鬼。他爸妈是卫理公会信徒,理查德每周日都会上教堂,周四晚上去青年团契。他很了解《圣经》,知道《圣经》相信很多怪事。
根据《圣经》,神本身起码有三分之一是鬼45,而且好戏还在后头。你要是读过《圣经》就会发现,《圣经》是相信有恶魔存在的,因为耶稣就从那个人体内抓了一把恶魔出来。真是够呵呵。耶稣问那个被附身的人叫什么名字,是恶魔回答的,他叫耶稣滚去外籍兵团之类的。《圣经》也相信巫术的效用,否则怎么会说“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46?《圣经》里有些故事比恐怖漫画还精彩。有人被丢进油锅里,或像犹大那样被吊死,还有亚哈斯王坠塔身亡,饿犬拥上来舔他的血。摩西和耶稣基督出生时,都发生了大规模的屠婴。有人从坟墓里复活或飞到天上,还有士兵施巫术弄倒墙壁,先知看见未来,和怪物搏斗。这些全记在《圣经》里,而《圣经》里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克雷格牧师这么说,理查德的家人这么说,所以他也这么说。他非常愿意相信威廉的解释,问题是背后的逻辑。
“但你说你很害怕,乔治的鬼魂怎么会想吓你,威廉?”
威廉伸手抹了抹嘴巴。他的手微微颤抖。“他、他可能气、气是我害死他的,他被人杀害、害了。
是我、我的错,让他出、出去玩、玩、玩——”他挤不出那个“船”字,只好用手比画。理查德点点头表示懂了……但不表示他同意。
“我觉得不是,”他说,“如果是你拿刀从背后捅他或开枪打他,或是把你爸装了子弹的枪拿给他玩,结果他误杀自己,那另当别论。可是你给他的又不是枪,只是条船。你并不想伤害他。其实—
—”理查德伸出手指,像律师一样在威廉面前晃了晃,“你只是想让他出去开心一下,对吧?”
威廉回想当时,拼命回想。几个月来,理查德这番话头一回让他对乔治的死感到好过一些了,但他心里仍然有一个声音默默坚称他不应该感到好过。那声音告诉他,当然是你的错,就算不是全部,也有一部分责任。
不然,起居室的沙发上,你父亲和母亲之间怎么会有一块是冰凉的?晚餐时间怎么再也听不见谈话声,只剩下刀叉碰撞的声音,直到你受不了,问“我、我可以离、离开桌子了吗”为止?
威廉感觉自己才是鬼魂,会说话,会移动,却没人看得见,听得到,他们能隐约察觉到他,却并不当真。
他也不喜欢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但如此一来,父母亲的行为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样更糟,那就是,父母亲过去给他的关爱和注意其实都是因为乔治的存在。乔治走了,关爱也就消失了……而这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没有理由。要是你将耳朵贴在那扇门上,就能听见疯狂在外头呼啸。
威廉回想乔治遇害当天自己所做、所感觉和所说的种种,隐隐希望理查德说得没错,但又希望他说得不对。他不是乔治的完美哥哥,这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会吵架,而且经常吵。他们那天一定也吵过架,对吧?
没有。他们没有。别的不提,威廉当时身体太虚弱,没办法和乔治吵架。他一直在睡觉、做梦,梦见一只(乌龟)
滑稽的小动物,但他不记得是什么了,醒来只听见屋外雨变小了,乔治独自在饭厅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他问乔治怎么了。乔治到他房间来,说他想照《最佳活动指南》的说明做一艘纸船,但始终做不好。威廉要乔治把书拿来。这会儿和理查德并肩坐在通往神学院的台阶上,威廉依然记得纸船做好后,乔治眼睛一亮,那副神情让他看了多么愉快,他感觉乔治认为他真的很行、很厉害,什么都能搞定,总之,是真正的大哥。
那艘船害死了乔治,但理查德说得没错,给他一艘船和给他一把枪不同。威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那样的事。他不可能知道。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卸下了一块巨石。他发现他一直没察觉自己扛着这么重的负担。
他忽然觉得好多了,一切都好多了。
他开口想跟理查德说话,没想到眼泪先掉了下来。
理查德吓了一跳。他先左右瞄了一眼,确定没人会误认为他们是一对玻璃,这才伸手揽住威廉的肩膀。
“没事的,”他说,“没事的,威廉,对吧?好了,把水龙头关掉吧。”
“我、我不想、想要他死、死掉!”威廉哽咽着说,“我脑、脑袋里根本就没有、有想那样!”
“老天,威廉,我知道没有,”理查德说,“要是你想杀他,直接把他推下楼就行了。”他笨拙地拍拍威廉的肩膀,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好了,别哭哭啼啼好吗?听起来像小娃娃一样。”
威廉慢慢不哭了。他还是很受伤,但似乎干净了一些,仿佛他划开自己的伤口挑出了里面的腐烂物。那如释重负的感觉还在。
“我、我不想、想要他死、死掉,”威廉又说了一次,“你、你要、要是告、告诉别人我、我哭了,我就、就打断你、你的鼻、鼻子。”
“放心吧,”理查德说,“我不会讲出去的。他是你弟弟啊,拜托。要是我弟被杀了,我也会哭得死去活来。”
“你、你又没、没有弟、弟弟。”
“没错,我是说如果。”
“真、真的?”
“当然。”理查德说。他谨慎地望着威廉,想知道事情是不是过去了。威廉还在用手帕擦哭红的眼睛,但理查德觉得他应该没事了。“我是说,我只是搞不懂乔治为什么要吓你,所以我才觉得相片可能和……呃,和别人有关。就是那个小丑。”
“也、也许乔、乔治不晓、晓得,也、也许他、他觉得——”
理查德知道威廉想说什么,立刻挥手反驳:“等你嗝屁了,就会知道别人怎么看你了,威老大。”
他带着一丝宽容的语气说,就像伟大的导师纠正乡巴佬的愚蠢想法似的,“《圣经》里都有。《圣经》说:‘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47这是在《帖撒罗尼迦前书》还是《巴比伦后书》里,我忘记了。意思是——”
“我、我知、知道那句、句话的意、意思。”威廉说。
“所以咧?”
“啊?”
“所以我们就去乔治的房间瞧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知道是谁杀了那些小孩。”
“我、我很、很怕。”
“我也是。”理查德说。他以为自己只是应和一句,让威廉决定上楼,但某种沉重的东西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发现自己说的是真的:他怕得要命。
两个男孩幽灵似的溜进邓布洛家。
威廉的父亲还在工作。莎伦·邓布洛在厨房桌旁读平装小说,晚餐(鳕鱼)的味道飘进门厅。理查德打电话回家,让家人知道他还活着,现在在威廉家。
理查德刚放下电话,就听见邓布洛太太喊道:“谁啊?”两人吓呆了,做贼心虚地对看一眼。威廉说:“是、是我,妈,还有理、理、理——”
“理查德·托齐尔,夫人。”理查德高喊。
“哈喽,理查德,”邓布洛太太回答,声音支离破碎,仿佛她不在屋子里似的,“你要留下来吃晚饭吗?”
“谢谢您,夫人,但我母亲半小时后会来接我。”
“替我问候她,好吗?”
“我会的,夫人,没问题。”
“走、走了,”威廉低声说,“聊、聊够了、了吧。”
两人上楼经过走廊来到威廉的房间。以男孩来说,他的房间算整齐的了,意思是做母亲的看到只会有一点头疼。书架上杂乱地堆满书籍和漫画,书桌上也有漫画,外加几个模型、玩具、一摞四十五转唱片和一台旧安德伍德办公型打字机。打字机是爸妈两年前送给他的圣诞节礼物,威廉有时会用它写故事。乔治死后,他写得更频繁了。假装这样似乎能安抚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