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理查德。”贝弗莉无奈地说。

  理查德停止模仿。“我也喜欢他,”他说,“我们前两天一起在荒原盖了一座水坝,而且——”

  “你们去荒原了?你和本去荒原?”

  “对啊,我们几个人一起去的,那里还挺酷的。”理查德说着又看了看时钟,“我真的得闪人了,本在等我。”

  “好吧。”

  理查德顿了一下,沉思片刻,接着说:“你如果没事做,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已经说了,我没有钱。”

  “钱我帮你出,我身上有两美元。”

  贝弗莉将剩下的甜筒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里,澄净的灰蓝眼眸注视着理查德,看起来很冷静,但显然被逗乐了。她假装整理头发,一边问:“嘿,亲爱的,你这是在约我吗?”

  理查德一阵心慌意乱,完全不像平常的自己。他甚至感觉到脸红了。他提议时完全没有多想,就和他约本一样……只不过,对,他跟本说的是先借给他,但对贝弗莉却没这么说。

  理查德忽然有一点局促。他垂下眼睛,不敢直视她俏皮的眼神,却发现她刚才身体前倾去丢甜筒的时候,裙子稍微撩高了一点,露出了膝盖。他赶紧抬头,但没有用,因为他的目光正巧落在她刚开始发育的胸脯上。

  通常遇到这种手足无措的状况,理查德就会开始胡说八道,这次也不例外。

  “没错!就是约会!”他高声叫道,跪在她面前双手交握,说,“求求你来吧!求求你来吧!要是你拒绝,我就活不下去了!好吗?拜托啦!”

  “理查德,你真是神经病。”她又开始咯咯笑……但她双颊是不是有一点红?是的话,那让她看起来更漂亮了。“在被抓走之前赶紧站起来吧。”

  理查德站起来,啪地坐回她身边。他感觉自己又复原了。他觉得迷惘的时候,装疯卖傻总是很有用。“你要去吗?”

  “当然要,”她说,“谢谢你!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约会呢!我晚上一定要写在日记里。”她双手交握摆在刚发育的胸脯前,快速眨动睫毛,然后笑了。

  “你可以不要再说这是约会了吗?”理查德说。

  贝弗莉叹了口气:“你这个人真是没什么情调。”

  “那还用说。”

  但他却有一点沾沾自喜,世界忽然变得非常清明而友好。他发现自己不时斜眼瞄她。贝弗莉看着店家的橱窗,浏览康乃尔霍普利时装店的裙装与睡袍、巴恩折扣商店的毛巾和锅子。他偷瞄了几眼她头发和上颌的曲线,观察她的胳膊从圆袖口露出来的样子,看见她肩带的边缘。一切都让他喜上眉梢。

  他说不出原因,但那一刻,乔治·邓布洛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似乎无比遥远。该走了,该去和本碰面了,但他宁可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欣赏她浏览橱窗。因为看着她,和她在一起,感觉真好。

  孩子们鱼贯走到阿拉丁电影院的售票口买票,然后进入大厅。隔着成排的玻璃门,理查德看见糖果柜台前挤了一群小孩,爆米花机拼命运转,喷出一堆堆爆米花,油腻腻的铰链顶盖开开合合。他到处都没看到本。他问贝弗莉有没有看到,她摇摇头。

  “说不定他已经入场了。”

  “他说他没钱,而且那个弗兰肯斯坦的女儿不可能让他没有票就进去的。”理查德说着用拇指比了比科尔太太。早在有声电影面世之前,她就已经在阿拉丁电影院当检票员了。她头发染成亮红色,稀疏得都能看见头皮。她嘴唇很厚,涂着梅子色的唇膏,双颊上腮红抹得很夸张,眉毛是用黑色铅笔画的。科尔太太是最棒的民主党员,因为所有小孩她都一视同仁地讨厌。

  “啧,我不想抛下本先进场,但电影就要开始了,”理查德说,“他到底跑哪儿去了?”

  “你可以先帮他买好票,留在售票口,”贝弗莉实事求是地说,“这样他到的时候——”

  她话还没说完,本就出现在中央街和麦克林街的转角处。他上气不接下气,小腹在运动衫里轻轻摇晃。他先看见理查德,立刻举手打招呼,接着看见贝弗莉,手霎时停住了。他眼睛瞪了半秒钟,才接着把手挥完,缓缓走到阿拉丁电影院的门檐下,和两人会合。

  “嗨,理查德。”他说,接着匆匆瞄了贝弗莉一眼,好像怕看太久会被她的光芒烧伤似的。“嗨,贝。”

  “哈喽,本。”贝弗莉说,两人莫名沉默了半晌。理查德感觉那两人之间的安静不完全是尴尬,可以说很有力量。他忽然生出一丝嫉妒,因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而他却被排除在外。

  “你好呀,干草堆!”他说,“还以为你胆子小不敢来了呢。这两部电影肯定会把你的肥肉吓掉十斤,而且,而且还会把你头发吓白,兄弟,让你怕得拼命发抖,需要接待员扶你离开电影院。”

  理查德开始朝售票口走去。本碰了碰他的胳膊,开口想说什么,又看了贝弗莉一眼,发现她在对他微笑,一时傻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早就到了,只是看见那些家伙了,所以跑到街角去了。”

  “哪些家伙?”理查德问,但觉得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贝尔齐·哈金斯,还有其他人。”

  理查德吹了声口哨:“他们一定已经进去了,我没看到他们买糖果。”

  “嗯,应该是吧。”

  “假如我是他们,才不会花钱看恐怖电影,”理查德说,“只要待在家里对着镜子看就行了,还更省钱。”

  贝弗莉开心地笑了,但本只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上星期那一天,亨利·鲍尔斯原本或许只想教训他一下,最后却打算杀了他。本觉得一定是这样。

  “我跟你说,”理查德说,“我们到二楼,他们都会坐在一楼的前两三排,把脚搁在椅子上。”

  “你确定?”本问。他不太确定理查德知道那些人有多恐怖……最可怕的当然是亨利。

  理查德三个月前差点被亨利·鲍尔斯和他的狐朋狗友痛打一顿(他在佛里斯百货公司的玩具部甩掉了他们),因此很了解亨利那一票人,比本以为的还清楚。

  “如果不是百分之百肯定,我才不会进去,”他说,“我很想看那两部电影,干草堆,但我可不想为了电影丢了小命。”

  “再说,他们要是惹我们,我们就叫老福把他们撵出去,”贝弗莉说。老福是福克斯沃斯先生,阿拉丁电影院的经理,长得面黄肌瘦,常常一脸郁闷,这会儿正在卖糖果和爆米花,一边念经似的说:“照顺序来,照顺序来,照顺序来。”他的晚礼服脱了线,浆煮过的衬衫已经发黄,看起来就像落难的企业家。

  本不太确定地看了看贝弗莉、老福和理查德。

  “兄弟,你不能让他们吃定你,”理查德柔声说,“了解吗?”

  “我想也是。”本说完叹了一口气。其实他根本不了解……但贝弗莉的存在让他完全失了分寸。

  要是她不在场,他一定会试着说服理查德改天再看。万一理查德非看不可,那他可能会选择放弃。但贝弗莉在这里。他不想在她面前显得懦弱,而且,想到和她坐在一起,在漆黑的二楼看台(不过理查德应该会坐在他们中间),就让他难以抗拒。

  “那我们等电影开始了再进去,”理查德说着咧嘴微笑,捶了本手臂一拳,“拜托,干草堆,你是想考虑一辈子吗?”

  本皱起眉头,接着笑了出来。理查德也笑了。贝弗莉看着他们两人,也跟着露出笑容。

  理查德再次走向售票口。猪肝唇科尔太太酸溜溜地看着他。

  “午安,夫人,”理查德尽力用“屁眼公爵”的声音说,“劳烦您给我三张出席证,我们想进去欣赏美国影戏。”

  “小鬼,废话少说,要什么快讲!”猪肝唇对着玻璃窗上的圆孔大吼。她涂黑的眉毛上下移动,让理查德胆战心惊,赶紧将压皱的一美元钞票放进沟槽里推到她面前,说:“三张票,谢谢。”

  三张票从沟槽里送出来,理查德拿起电影票,猪肝唇又扔了二十五美分给他,同时说道:“不准胡闹,不准丢爆米花盒,不准大吼大叫,不准在大厅和走道跑来跑去。”

  “是,夫人。”理查德说完连忙回到本和贝弗莉身边,“遇到这么喜欢小孩的老姑婆,总是让我心头一阵温暖。”

  他们又在外头待了一会儿,等电影开始。猪肝唇坐在玻璃牢笼里,一脸狐疑地瞪着他们。理查德告诉贝弗莉他们在荒原盖水坝的事,用他新发明的“爱尔兰警察”腔调模仿内尔先生。贝弗莉没听几句就笑了,后来更是哈哈大笑。就连本也露出了微笑,但他还是不停地看向剧院的玻璃门,不然就是贝弗莉的脸庞。

  看台很好。播放第一部电影《少年弗兰肯斯坦》时,理查德发现亨利·鲍尔斯和他的死党就坐在楼下第二排,和他料想的一样。他们有五六个人,五年级、六年级和七年级的都有,全都将靴子搁在前面的座椅上。老福会过去叫他们把脚放下去,他们会乖乖听话,老福一离开,他们又会立刻把脚放上去。过五到十分钟,老福会再度出现,整场闹剧会重来一次。老福没那个胆子踢他们出去,那几个家伙也知道。

  电影很棒。《少年弗兰肯斯坦》很吓人。《少年狼人》更恐怖,但……可能因为他看起来有一点悲伤吧。发生那样的事不是他的错,是那个催眠师害了他。不过,催眠师能够得逞,也是因为那个变成狼人的孩子内心充满愤怒和负面情绪。理查德发现自己开始好奇,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像那孩子一样隐藏了负面情绪?亨利·鲍尔斯有一堆那种情绪,但他显然毫不隐藏。

  贝弗莉坐在两个男孩中间,从他们的盒子里拿爆米花吃,有时尖叫着遮住眼睛,有时放声大笑。

  看见女主角放学后到体育馆做运动被狼人跟踪,她吓得将脸贴在本胳膊上。理查德听见本慌得倒抽了一口气,比楼下两百个小孩的尖叫声更清楚。

  狼人最后被杀了。落幕时,一名警察告诉另一名警察,这件事应该让人们学到一个教训,人最好不要僭越去做神该做的事。幕布放下,灯亮了,有人鼓掌。理查德心满意足,只是有点头疼。他可能很快就得去看眼科医生,更换眼镜了。他闷闷地想,等他上了高中,眼镜可能和可口可乐瓶底一样厚了。

  本拉拉他的袖子,用干哑惊慌的声音说:“理查德,他们看见我们了。”

  “啊?”

  “鲍尔斯和克里斯,他们离场时抬头瞄了一下。他们看见我们了!”

  “好啦,好啦,”理查德说,“冷静一点,干草堆,冷静。我们从侧门出去,别担心。”

  他们走下楼梯,理查德带头,贝弗莉走中间,本走最后,每走两步就回头张望一眼。

  “那些小鬼真的吓坏你了,对吧,本?”贝弗莉问。

  “嗯,算是吧,”本说,“学期最后一天我和亨利·鲍尔斯打了一架。”

  “他打你了吗?”

  “打得还不够,”本说,“所以他还是很生气,我想。”

  “那个死家伙也掉了一层皮,”理查德呢喃道,“起码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我想这点应该也让他不太爽。”他推开侧门,三人走进阿拉丁电影院和南氏简餐馆之间的小巷,趴在垃圾桶上的猫叫了一声,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小巷尽头被木板围篱封住,猫抓了几下翻了过去。垃圾桶盖发出哐啷一声。贝弗莉吓了一跳,抓住理查德的手臂,紧张地笑了笑,说:“我想刚才的电影让我有一点害怕。”

  “才怪——”理查德说。

  “哈喽,贱坯。”亨利·鲍尔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三人吓得猛然回头,只见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站在巷口,后面还站着两个人。

  “可恶,我就知道会这样。”本呻吟道。

  理查德匆忙转身朝阿拉丁电影院走,但门已经关上了,没办法从外头打开。

  “说再见吧,贱坯。”亨利说完忽然冲向本。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理查德当时和事后看来,感觉都像演电影,真实世界根本不应该发生。在真实世界里,小孩挨打,捡起牙齿,然后回家。

  但这回不是这样。

  贝弗莉往右前方一站,仿佛想和亨利面对面握手一样。理查德听见他靴底嵌的铁片咔咔响。维克多和贝尔齐朝他扑来,另外两个男孩守在巷口。

  “别欺负他,”贝弗莉大叫,“要打就找跟你块头一样的人打!”

  “贱女人,他的块头就跟他妈的卡车一样大。”亨利不是什么绅士,破口大骂,“赶快给我滚—

  —”

  理查德伸出一只脚。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他的脚就跟那些脱口而出给他惹来麻烦的俏皮话一样,有时完全不受他控制。亨利踢到他的脚,整个人往前扑倒。小巷的砖头地面很滑,都是垃圾桶里溢出来的垃圾。亨利像冰面上的圆盘一样往前溜去。

  他挣扎着站起来,衬衫沾到了咖啡、泥巴和几片莴苣。他大吼:“你们这些家伙死定了!”

  本原本一直很害怕,这时突然爆发了。他怒吼一声抓起垃圾桶,高高举着,任垃圾撒了一地,看起来真的很像干草堆·卡尔霍恩。他脸色苍白,神情愤怒,将垃圾桶扔了出去,正中亨利的后腰,再度将他打趴在地上。

  “我们快走!”理查德大喊。

  三人冲向巷口。维克多·克里斯跳到他们面前,本咆哮一声,低头朝维克多的肚子撞了过去。“啊!”维克多哀号一声,坐到地上。

  贝尔齐一把抓住贝弗莉的马尾,唰地将她甩到电影院墙上。贝弗莉撞墙反弹,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朝巷口跑。理查德紧随其后,顺手抄起一个垃圾桶盖。贝尔齐握起近乎雏菊牌火腿大的拳头朝他挥来,理查德举起电镀铁盖,正好挡住贝尔齐的拳头。拳头砸在铁盖上发出一声巨响,几乎算得上低沉醇厚。理查德感觉震动从他手臂一路传到肩膀。只听见贝尔齐号叫一声,握着肿起来的手疼得跳脚。

  “让你倒在我父的帐中。”理查德悄悄地说。他用的是托尼·柯蒂斯50的声音,模仿得差强人意。

  说完就跟着本和贝弗莉继续往外跑。

  站在巷口的男孩抓住了贝弗莉,本正在和他纠缠。另一个男孩开始捶打本的腰。理查德抬腿给了那家伙一脚,正中屁股,那家伙痛得大叫。理查德一手抓住贝弗莉的胳膊,一手抓着本的胳膊。

  “快跑!”他大喊。

  和本纠缠的男孩松开了贝弗莉,朝理查德猛挥一拳。理查德耳朵爆痛,又麻又烫,脑袋里回荡着呼哨声,就像学校里的护士用耳机给你测试听力时你会听见的那种声音。

  他们跑到中央街,行人纷纷回头。本的大肚子上下晃动,贝弗莉的马尾跳呀跳的。理查德松开本的手,用左手拇指将眼镜抵在额头免得掉了。他的脑袋还在嗡嗡响,耳朵也一定肿了,但感觉真棒。

  他开始笑,贝弗莉跟着笑了,很快本也笑了。

  他们跑到法院街,跌坐在警察局前面的长椅上。这时候,全德里镇似乎只有这个地方是安全的。

  贝弗莉伸手勾住本和理查德的脖子,用力抱了他们一下。

  “真是太帅了!”她眼睛闪闪发亮,“你们看到他们的样子了吗?看到了吗?”

  “看到了,”本喘着气说,“但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了。”

  这句话又让三人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理查德一直觉得亨利那一票人会追到法院街来,再度追杀他们,管他旁边是不是警察局。但他还是忍不住大笑。贝弗莉说得对极了,感觉真是太帅了。

  “窝囊废俱乐部发射了一发好炮!”理查德兴奋地高喊,“呜哇!呜哇!”他双手包着嘴巴用本·伯尼51的声音说,“呼啦,呼啦,孩子们!”

  一名警察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大喊:“你们这些小鬼快点滚开!马上滚!闪远一点!”

  理查德正想回几句俏皮话(应该会用“爱尔兰警察”的腔调),不过本踢了他一脚,说:“闭嘴,理查。”他说完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敢这么说。

  “没错,理查,”贝弗莉说,一边怜爱地望着他,“嘘!”

  “好吧,”理查德说,“你们现在想做什么?去找亨利·鲍尔斯,问他想不想和我们玩大富翁吗?”

  “你去咬舌自尽吧。”贝弗莉说。

  “啊?什么意思?”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