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母亲问的那个怪问题(他有没有碰你)
再度浮上心头。那问题真怪,简单,荒谬,不祥,和好咖啡一样混沌。贝弗莉没有说几句话伤不了她,而是哭了出来。
埃迪不自在地看着她,从裤口袋掏出喷剂吸了一口,接着弯腰开始捡拾散落的硬币,神情敏感而谨慎。
本下意识地朝她走去,想要抱她、安慰她,但没再往前。她太美了,面对美丽只会让他手足无措。
“别难过。”他说。他知道这么讲很蠢,但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话。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双手捂脸,遮住泪湿的眼和长满雀斑的脸颊),随即像是烫到似的将手拿开,脸红得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别难过,贝弗莉。”
她放下双手,发出凄厉愤怒的叫声:“我妈才不是妓女!她……她是女招待!”
没有人说话。本嘴巴微张,望着贝弗莉,埃迪坐在小巷的碎石路面上抬头看她,手里都是硬币。
“女招待!”埃迪说话了。他不太晓得妓女是什么,但这个对比让他觉得很新鲜。“真的是女招待?”
“对!没错,她就是。”贝弗莉喘着气,同时又哭又笑。
本笑得站不起来,一屁股坐到垃圾桶上。盖子被他压进桶里,他身子一斜摔到了地上。埃迪指着他哈哈大笑,贝弗莉扶他站起来。
楼上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人大喊:“你们这群小鬼快给我滚!这里有人得上晚班,知道吗?
快滚吧!”
三人想也不想,牵着手跑向中央街。贝弗莉在中间,三人依然笑个不停。
他们算了算硬币,发现总共四十个,够他们在药店买两份冰沙。但基恩先生很啰唆,不让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在冷饮区吃东西(他说后面房间的弹珠台可能会腐化小孩),他们只好将冰沙放在两个特大的蜡盒里,拿到贝西公园坐在草地上吃。本买的是咖啡口味,埃迪是草莓口味,贝弗莉拿着吸管坐在两人中间,像蜜蜂似的左右采蜜。从看见排水管咳血到现在,她总算觉得放松了点。虽然身心俱疲,但没事了,心情恢复了平静。至少现在。
“真不晓得布拉德利在发什么神经?”过了一会儿,埃迪说,语气带着笨拙的歉意,“他之前从没这样过。”
“你为我挺身而出,”贝弗莉说,忽然在本脸颊上轻轻一吻,“谢谢你。”
本再度面红耳赤。“你没作弊。”他喃喃地说,接着突然连喝三大口,灌了半杯咖啡冰沙到肚子里,随即发出有如枪声的打嗝声。
“老爹,现在是怎样?”埃迪问,贝弗莉又忍不住笑了,捧腹大笑。
“别再闹了,”她咯咯笑着说,“我肚子好痛,拜托,别再闹了。”
本面带微笑。那天晚上,他睡前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她亲吻他的画面,播了一遍又一遍。
“你真的没事了吗?”他问。
贝弗莉点点头:“不是因为他,甚至和他讲我妈怎么样无关,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她迟疑片刻,看看本,看看埃迪,又看看本,“我……我非得跟人说说不可,或是找人去看之类的。我想我刚才会尖叫,是因为我很怕自己疯了。”
“你在说什么,疯子?”有个声音说。
说话的人是斯坦利·乌里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瘦小,而且干净整洁得超乎寻常。对一个十一岁小孩来说太干净了。洁白的衬衫扎进新牛仔裤里,没有露出一点儿衣角,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高筒凯兹帆布鞋的鞋尖干净无瑕,看起来就像全世界最小的成年人。但他一露出微笑,成人的形象就破灭了。
她不会说出心里想说的话了,埃迪心想,因为布拉德利骂她母亲的时候,他不在场。
但贝弗莉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因为斯坦利和布拉德利不一样。他有布拉德利没有的存在感。
斯坦利是和我们一伙的,贝弗莉心想,同时搞不懂这为什么会让她的手臂忽然起了疹子。我说出来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她心想,对他们没好处,对我自己也没有。
但太迟了,她已经开口了。斯坦利坐到他们身边,表情镇定严肃。埃迪将剩下的草莓冰沙递给他,但他只是摇摇头,眼睛一直盯着贝弗莉。其他男孩都没说话。
她告诉他们声音的事,说她听出那是维罗妮卡·格罗根。她知道维罗妮卡已经死了,但那确实是她的声音。她还告诉他们血的事,说她父亲没看见,她母亲今天早上也没看见。
说完之后,她看着他们,很怕看到他们的表情……但她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丝毫怀疑。只有恐惧,没有怀疑。
过了一会儿,本说:“我们去看看。”
他们从后门走进屋里,不光因为贝弗莉手上的钥匙只能开后门,还因为她说,要是被波尔顿太太看见她趁家人不在带男孩子回家,她肯定会被她爸爸打死。
“为什么?”埃迪问。
“你不会懂的,白痴,”斯坦利说,“乖乖安静就好。”
埃迪正想回嘴,但看见斯坦利脸色发白紧绷,便决定闭上嘴巴。
后门一进去是厨房,里头洒满了午后阳光与夏日静谧,早餐的碗盘在沥水架上闪闪发亮。四个孩子站在餐桌边,挤成一团。这时楼上忽然传来关门声,他们全都吓了一跳,接着紧张地笑了。
“在哪里?”本问,声音很小。
贝弗莉感觉心脏在太阳穴噗噗直跳。她带着他们踏上狭窄的走廊,经过父母的卧室来到尽头的浴室。她推开门,匆匆走了进去,将洗手池的链子拉起来,接着退回本和埃迪之间。镜子、洗手台和壁纸上的血已经干成茶色。贝弗莉盯着那些血迹,因为她忽然发现看着血比看着同伴容易。
她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说:“看到了吗?你们有谁看到了?有没有?”她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在说话。
本往前一步。他这么胖,动作竟然如此轻盈,再次让她感到惊讶。本摸了摸其中一处血迹,接着又摸了第二处,然后是镜子上的血痕。“这里、这里和这里。”他语气淡然,却充满权威感。
“天哪!感觉好像有人在这里杀了一头猪似的。”斯坦利说,语气带着微微的敬畏。
“都是从排水管喷出来的?”埃迪问。看见血让他想吐。他呼吸变得急促,手里紧紧地抓着喷剂。
贝弗莉咬着牙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她不想哭,她怕要是哭了,他们会觉得她和其他女生没两样。
如释重负的感觉有如惊涛骇浪扫过她全身,她抓着门把才没摔倒。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一直觉得自己快疯了,出现了幻觉。
“但你爸爸和妈妈都没看见。”本感到难以置信,他碰了碰洗手台上干涸的血迹,接着收手将血抹在自己衬衫下摆上,“天哪,真扯。”
“我都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再进这间浴室了,”贝弗莉说,“洗脸、刷牙和……你知道的。”
“嘿,那我们干脆把这里清理一下吧。”斯坦利忽然说。
贝弗莉看着他说:“清理一下?”
“对啊,也许壁纸上的洗不掉,那些看起来已经,呃,干得差不多了。但我们可以把剩下的血迹清理干净。你家有抹布吧?”
“在厨房水槽底下,”贝弗莉说,“但如果我们用抹布,我妈会怀疑用在什么地方了。”
“我有五十分,”斯坦利小声说,眼睛一直盯着洒在浴室洗手台周围的血,“我们尽量清理,然后把抹布拿到投币式洗衣店去洗,让它们恢复原貌。我们会洗抹布、烘干,在你家人回家之前摆回水槽底下。”
“我妈说血沾到布上是洗不掉的,”埃迪反驳道,“她说血会渗进去。”
本发出滑稽的咯咯声。“就算洗不掉也没关系,”他说,“反正他们又看不到。”
其他人都不需要问“他们”指的是谁。
“好吧,”贝弗莉说,“那我们就试试看。”
接下来半小时,四个孩子努力打扫,有如勤奋的小精灵。墙壁、镜子和陶瓷洗手台上的血迹不见了,贝弗莉觉得心情愈来愈轻松。本和埃迪负责洗手台和镜子,她擦地板。斯坦利拿着近乎全干的抹布擦壁纸,擦得小心翼翼。最后他们几乎把血迹都清干净了。本取下洗脸盆上方的灯泡,到储藏室拿了个新的换上。储藏室里灯泡很多,艾芙瑞妲·马什趁去年秋天特卖的时候一口气在德里狮子超市买了够用两年的灯泡。
他们用了艾芙瑞妲的水桶、艾杰克斯牌清洁剂和很多热水。他们换水换得很勤,因为谁也不想把手放进变成粉红色的水里。
最后,斯坦利后退几步,用专家的眼光打量浴室。对他来说,整洁和秩序不是习惯,而是天性。
他四下审视,对其他孩子说:“我想我们已经尽力了。”
洗手台左边的墙上还有几块淡淡的血迹。那个角落壁纸太薄,斯坦利只敢轻轻揩拭。不过就算如此,残存的血迹也已经失去了之前给人的不祥的感觉,和不小心划上去的蜡笔痕迹差不多。
“谢谢,”贝弗莉说。她已经不记得上回这么真心感谢谁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谢谢你们大家。”
“不客气。”本喃喃地说,脸当然又红了。
“这没什么。”埃迪附和道。
“我们来处理抹布吧。”斯坦利说。他神情坚决而严肃。贝弗莉事后觉得他们当中或许只有斯坦利意识到他们又向前迈了一步,更加接近那意想不到的对决。
他们量了一杯马什太太的汰渍洗衣粉,倒进空的蛋黄酱罐里。贝弗莉找了一个纸购物袋,将抹布收好,四个孩子便出发去了主大街和康尼街拐角的克林克洛自助洗衣店。两条街外,运河在午后阳光下呈现出灿烂的蓝色。
自助洗衣店门可罗雀,只有一名身穿护士服的女士在烘衣服。她一脸狐疑地瞄了四个孩子一眼,接着回头继续读平装本《冷暖人间》55。
“用冷水,”本低声说,“我妈说血迹要用冷水才洗得掉。”
他们将抹布扔进洗衣机,斯坦利将手上的两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换成四个十美分硬币和两个五美分硬币。换好钱后,他看着贝弗莉将洗衣粉撒在抹布上,关上洗衣机的门。他将两枚十美分硬币放进投币孔,转动启动钮。
贝弗莉之前玩游戏赢的钱几乎都拿来买冰沙了,但她还是在牛仔裤的左口袋找到四枚幸存者。她将它们拿出来递给斯坦利,斯坦利一脸受伤的表情。“天哪,”他说,“我头一回带女孩到洗衣店约会,她竟然马上想各付各的。”
贝弗莉笑了:“你确定吗?”
“当然,”斯坦利以他一贯的淡然语气说,“我是说,放弃那四分钱真的让我心都碎了,贝弗莉,但我很坚持。”
他们走到煤渣砖墙边,在一排塑料花瓣椅上坐了下来,都没有说话,听着美泰克洗衣机搅动抹布时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和嘎吱声。肥皂泡不停地甩到洗衣机门的圆形厚玻璃上。起初泡沫是红的,贝弗莉看了有一点想吐,但她又没办法不看。带血的泡沫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力。身穿护士服的女士不停地隔着小说偷瞄他们,可能担心他们是不良少年。他们都不开口好像让她很害怕。烘干机停转后,她拿出衣服,折好放进蓝色塑料袋就离开了,临走前又困惑地看了他们一眼。
她一离开,本突然开口说:“不是只有你。”语气甚至有点不客气。
“你说什么?”贝弗莉问。
“不是只有你,”本又说了一次,“你知道——”
他停下来看了看埃迪,埃迪对他点点头。他又看了看斯坦利,斯坦利似乎不太高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耸耸肩,点了点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贝弗莉问。今天一直有人跟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实在受够了。她抓着本的上臂说:“你要是知道什么事情,就告诉我!”
“你想说吗?”本问埃迪。
埃迪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喷剂猛地吸了一口。
于是本小心地拣选词汇,向贝弗莉娓娓道来。他说了学期结束那天在荒原遇到威廉·邓布洛和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经过——真难相信那是快一周前的事了。他说他们隔天在荒原盖水坝,威廉告诉他们死去的弟弟在学校拍的相片会转头眨眼,他自己则遇见了木乃伊,看到它拿着逆风飘浮的气球走在结冰的运河上。贝弗莉愈听愈吃惊,愈听愈害怕。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愈睁愈大,手脚开始发冷。
说完后,本看着埃迪。埃迪又嘶地吸了一口喷剂,接着便说起遇见麻风鬼的经过。本讲得有多慢,他讲得就有多快,字和字几乎叠在一起,仿佛急着想脱口而出,逃之夭夭。说到最后,他哽咽了一声,但这回没有哭。
“那你呢?”贝弗莉看着斯坦利。
“我——”
四个人忽然沉默下来,如同大爆炸之后的死寂。
“抹布洗好了。”斯坦利说。
他们看着他起身,看着他优雅利落的瘦小身躯。他打开洗衣机,拿出纠缠成一团的抹布,细细检视。
“还有一点痕迹,”他说,“但还可以,看起来很像蔓越莓汁。”
他拿给他们看。其他人严肃地点头,仿佛审核重要文件一般。贝弗莉松了一口气,就像浴室清理完毕时那样。她可以忍受剥落的壁纸上褪色的蜡笔痕迹,也能忍受她母亲抹布上的浅红印子。重点是他们做了处置,这点似乎才重要。也许不够完美,但她觉得已经足够让她心情平静了。拜托,对艾尔·马什的女儿来说,能做到这样已经够好了。
斯坦利将抹布扔进筒形烘干机里,投了两枚五分硬币。机器开始运转,斯坦利走回来坐在埃迪和本中间。
四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抹布翻来覆去。烧瓦斯的烘干机嗡嗡作响,听起来很舒服,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洗衣店的门用木楔卡住,一个推着购物车的女人从开着的门前走过,瞥了他们一眼。
“我看到了,”斯坦利突然开口,“我本来不想说,只想把它当成一场梦之类的,甚至是发羊痫风,就像斯塔维耶家的小孩一样。你们认识他吗?”
本和贝弗莉摇摇头,埃迪说:“你是说那个得了癫痫的小孩?”
“对,没错。我的感觉就是那么糟。我宁可相信自己发羊痫风,也不希望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你看到了什么?”贝弗莉问,但她不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这可不像围着营火听鬼故事,一边吃烤面包夹维也纳香肠,一边把棉花软糖烤到又黑又皱。他们四个坐在令人气闷的洗衣店里,她看见洗衣机底下有好几团棉絮(她父亲管它们叫鬼大便),灰尘从肮脏的玻璃窗飘进来,在炙热的阳光下飞舞。她看见旧杂志的封面不见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好而无聊。但她心里却害怕极了,因为(她感觉到)刚才听到的都不是编出来的故事或怪物。本的木乃伊、埃迪的麻风鬼……这些怪物入夜后都可能现身。还有威廉·邓布洛的弟弟,只剩一只手却不死心,睁着银币般的眼睛在德里镇漆黑的地下排水管道里游走。
然而,她看斯坦利迟迟不答,还是又问了一次:“你看到了什么?”
斯坦利小心翼翼地说:“我在那个有储水塔的小公园——”
“噢,天哪,我不喜欢那里,”埃迪神色抑郁,“如果德里真的有地方闹鬼,肯定就是那里了。”
“什么?”斯坦利激动地说,“你说什么?”
“你都没听说过那里发生的事情吗?”埃迪问,“儿童凶杀案还没开始之前,我妈就已经不准我去了。她……她真的很关心我。”他说完露出不安的微笑,将喷剂紧紧压在腿上,“你们不知道吗?
曾经有小孩淹死在那里,三个或四个。他们——斯坦?斯坦,你还好吧?”
斯坦利·乌里斯脸色铁青,嘴巴无声地翕动着,眼球上翻,只剩虹膜下缘还露在外面。他伸出一只手,虚弱地想抓住什么,随即落在腿上。
埃迪想也不想,身体前倾,用纤细的手臂搂住斯坦利无力的肩膀,将喷剂塞进他嘴里,用力摁了一下。
斯坦利开始咳嗽,又像哽咽,又像呛到了。他坐起身子,眼球恢复正常,双手捂着嘴巴咳嗽,最后发出大大的打嗝声,再度瘫在椅子上。
“那是什么?”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我的哮喘药。”埃迪带着歉意说。
“老天,味道真像臭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