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
达成了新的体悟:
这体悟
翻转了绝望。
所有无法成就的
得不到爱的
在期望中失去的——
都将伴随着堕落
没有止尽,无法打破。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帕特森》
你难道不想回家吗,现在?
你难道不想回家?
游荡总是让神的儿女疲惫。
你难道不想回家?
你难道不想回家?
——乔·绍斯1
第十章 重聚
威廉·邓布洛搭出租车
电话铃响,将他从无梦的沉睡中唤醒。朦朦胧胧之间,他闭着眼朝电话的方向摸索。若非铃声响个不停,他一定很快又会睡着,就像坐着雪橇从白雪覆盖的麦卡伦公园小丘上滑下来一样简单。你先拉着雪橇跑,再跳上去开始往下滑,感觉和音速一样快。长大后就不能这样了,蛋会痛死。
他手指爬上电话转盘滑了下来,又爬上去。他隐约预感电话一定是迈克·汉伦从德里打来的,叫他非得回去不可,非得想起来才行,说他们之前答应过的,斯坦利·乌里斯用可乐瓶的碎片划破所有人的掌心,一起许下承诺——
只是,那些都已经发生过了。
他昨天下午很晚才到,抵达时都快六点了。他想,如果迈克最后才联络他,那么其他人应该陆续到了,有的甚至已经待了大半天。但他还没见到其他人,也不急着见。他只是住进旅馆,上楼到自己房间点了一份餐点,但餐点到了却发现根本没胃口,于是便倒在床上沉睡到现在。
威廉睁开一只眼睛,伸手去抓话筒。话筒掉在桌子上,他伸手去捞,同时睁开另一只眼。他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呈现没插电的状态,只靠电池运转。
后来,威廉总算拿起话筒。他用手肘支起身子,将话筒贴到耳边:“喂?”
“威廉吗?”果然是迈克·汉伦。至少他猜对了这一点。他上周还根本不记得这个人,现在才听三个字就认出来了。感觉真神奇……却很不祥。
“我是,迈克。”
“我把你吵醒了?”
“没错,不过没关系。”电视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难看的画,画中穿戴着黄色雨衣和雨帽的捕龙虾渔夫正在拉渔笼。威廉看着画,想起自己置身何处。上主大街的德里旅馆,往下走八百米之后过马路就是贝西公园……亲吻桥……运河。“现在几点了,迈克?”
“十点十五分。”
“今天几号?”
“三十号。”迈克听起来有点被逗乐了。
“嗯,好。”
“我安排了一个小聚会。”迈克说,语气变得很迟疑。
“是吗?”威廉将双脚甩下床说,“他们都到了?”
“除了斯坦利·乌里斯。”迈克说。威廉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情绪。“贝最后一个到,昨天深夜。”
“迈克,你为什么说贝是最后一个?斯坦可能今天到啊。”
“威廉,斯坦死了。”
“什么?怎么会?他的飞机——”
“不是那样,”迈克说,“听着,假如你不介意,我想等碰面了再说。我一起告诉你们比较好。”
“和它有关吗?”
“嗯,我想有关,”迈克顿了一下又说,“绝对有关。”
熟悉的恐惧再度沉沉压上威廉的心房。这种事儿会这么快就习惯吗?还是他一直怀着那份恐惧,只是没有感觉,也没去想,就像人都会死之类的事实一样?
他伸手拿烟点了一根,吸了一口之后将火柴吹熄。
“他们昨天没有碰面?”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
“你也还没见到任何人?”
“没有,只通过电话。”
“好,”威廉说,“我们在哪里碰面?”
“你记得旧的钢铁厂在哪里吗?”
“当然记得,在牧场路。”
“你落伍啦,老头。现在是穆尔路了。我们这里有缅因州第三大的购物中心,四十八家商店齐聚一堂,让您购物方便愉快。”
“听起来还真美、美国啊。”
“威廉?”
“什么?”
“你还好吧?”
“嗯。”但他心跳太快,烟也微微颤抖。他刚才有点结巴,迈克也听见了。
两人沉默片刻,接着迈克说:“过了购物中心之后有一家餐厅,叫东方璞玉,他们有私人包厢。我昨天订了一间,需要的话可以待一下午。”
“你觉得需要那么久吗?”
“我真的不晓得。”
“出租车司机知道地方吗?”
“当然。”
“那好,”威廉说,他在电话旁的便条上写下餐厅名称,“为什么选那里?”
“因为它是新开的吧,我想,”迈克缓缓说道,“感觉……我不知道……”
“没有预设立场?”威廉问。
“对,我想是吧。”
“那里的菜好吃吗?”
“我不晓得,”迈克说,“你胃口好吗?”
威廉吐了口烟,发出半咳半笑的声音:“不是太好,老朋友。”
“嗯,”迈克说,“听得出来。”
“中午见?”
“应该吧,我想,让贝弗莉多睡一会儿。”
威廉将烟摁熄:“她结婚了没?”
迈克又迟疑了。“大伙儿见面再聊吧,”他说。
“就像毕业十年之后参加高中同学会一样,”威廉说,“看看谁变胖了,谁秃头了,谁又有、有小孩了。”
“希望如此。”迈克说。
“我也是,迈克,我也是。”
威廉挂上电话,冲了很久的澡,点了一份他并不想吃的早餐,吃了一点。不对,他的胃口其实一点也不好。
威廉打电话给大黄出租车行,约好一点十五分派车来接他,心想十五分钟应该够他到牧场路了吧(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那里变成穆尔路,就算真的见到购物中心也一样),但他完全低估了午餐时间的车流……还有德里的变化幅度。
德里一九五八年已经算是不小的城镇了,界内的居民大约三万人,周边乡镇可能有七千人。
但它现在变成大城了。比起伦敦和纽约当然还很小,但以缅因州的标准来说算是很大了,因为该州第一大城波特兰的人口也只有将近三十万。
出租车在主大街上龟速前进(威廉想,我们正在运河上方,虽然看不见,但它就在下面,在黑暗中流动着),接着拐进中央街。威廉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并不难猜:这一带变了好多。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惊惶,让他措手不及。他想起自己在这里度过的童年是多么可怕、紧张……不仅因为一九五八年的夏天他们七个人一起对抗惊恐,也因为乔治丧命、他们的父母从此陷入梦游般的状态、他的严重口吃、哈金斯和克里斯在荒原恶斗之后经常找他们麻烦(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天哪!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天哪!)
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德里很冷酷无情,不太在乎他们死活,当然更不在乎他们是否击败了小丑潘尼歪斯。德里镇居民已经和面貌千变万化的小丑共存很久了……虽然说来荒唐,但他们甚至可以算是理解、喜欢和需要它了。他们爱它吗?也许。对,有可能。
所以,他还惊惶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改变太平庸了,或许因为德里在他眼中失去了本真的面貌。
毕朱电影院没了,变成了停车场(持证方可进入,斜坡道上这么写着,违者将遭拖吊),隔壁的鞋店和贝利午餐坊也不见了,变成北方国家银行,空心砖墙上钉着电子广告牌,显示时间与温度(华氏和摄氏都有)。另外,他当年去帮埃迪拿哮喘喷剂的中央街药店也没了。老板基恩先生过去老是窝在店里。理查德巷成了半街半店的奇怪混合物,叫什么“迷你商场”。出租车停在红灯前,威廉从车里往外张望,看见一家唱片行、一家有机食品店和一家正在大甩卖的玩具电玩店——《龙与地下城》相关商品全数出清。
出租车顿了一下开始向前。“还得耗上一会儿,”司机说,“真希望这些天杀的银行能错开午餐时间。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粗话。”
“没关系。”威廉说。车外乌云密布,已经有雨滴打在风挡玻璃上。电台广播报道某处有精神病人脱逃,该人非常危险,接着开始报道一点也不危险的波士顿红袜队。早有阵雨,随后放晴。巴里·曼尼洛开始哼唱《曼蒂》,思念那付出不求回报的女人,出租车司机将收音机关掉。威廉问:“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您说谁?银行吗?”
“对。”
“哦,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大部分都是。”司机回答。这家伙身材魁梧,脖子又粗,穿着红黑两色的格纹猎装外套,头上端端正正戴着一顶沾了机油的荧光橘色棒球帽。“他们拿到都市更新的经费,叫什么回馈金。但他们回馈的方法就是把所有东西拆了,让银行进来。我猜付得起钱的也只有银行。很夸张,对吧?他们说这叫都市更新,我说滚你妈的蛋。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粗话。当初说什么要让城区恢复繁荣,结果你看他们恢复得多好?把老店几乎全拆光了,换来一堆银行和停车场,却还是他妈的找不到半个停车位。镇议会那群人真该夹蛋自杀,除了那个叫波拉克的女人,她应该夹奶自杀。但话说回来,她好像没奶,胸部平得像洗衣板一样。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粗话。”
“我不原谅你。”威廉咧嘴笑着说。
“那就给我滚下车,去他妈的教堂吧。”司机回答,两人哈哈大笑。
“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威廉问。
“我在这里住一辈子了。我在德里医院出生,将来也会葬在他妈的霍普山墓园。”
“好主意。”威廉说。
“是啊。”司机说。他清清喉咙,摇下车窗将一大团黄绿色的浓痰吐进雨中,神情既郁闷又开心,矛盾得很迷人,甚至令人兴奋。“谁被打中算他运气好,可以他妈的一周不用买口香糖。对不起,请原谅我讲粗话。”
“不是所有地方都变了。”威廉说。出租车沿中央街往上,将看了就闷的银行和停车场甩在脑后。他们过了斜坡顶端和恒丰银行,车行开始顺畅。“阿拉丁电影院还在。”
“没错,”司机承认道,“但几乎不剩了。那群混账本来也想拆掉它。”
“还是盖银行?”威廉问。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个想法吓坏了。这电影院有闪闪发亮的玻璃吊灯,螺旋梯分立两侧,直通包厢,电影放映时巨大的帘幕不仅会拉开,还会神奇地收拢整齐,伴着滑轮拉动帘幕的吱嘎声响在微光下发出红蓝黄绿的色泽。这么华丽的娱乐场所竟然有人想拆,他简直不敢置信。不可以,他吓坏了,心想,他们怎么会为了银行而想拆掉阿拉丁电影院?
“啧,没错,盖银行,”司机说,“您还真他妈的厉害。对不起,请原谅我讲粗话。相中阿拉丁的是佩诺布斯克郡的第一商业银行。他们想把它拆了,兴建什么‘全方位金融中心’,连镇议会的许可证都拿到了。眼看电影院就要不保,这时一群人组成了自救会,都是附近的老居民。他们请愿、游行、示威,最后逼得镇议会召开听证会,那群浑蛋就被汉伦赶走了。”司机显然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汉伦?”威廉吓了一跳,“你说迈克·汉伦?”
“没错。”司机说完微微转头看了威廉一眼。只见他圆脸龟裂处处,玳瑁框的眼镜镜脚沾着陈年白漆,“他是图书馆员,黑人。您认识他?”
“认识。”威廉说。他想起一九五八年七月自己和迈克相识的情形。不用说,当然又和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有关……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天哪)
每次都会出现,称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误打误撞将他们七个人凑在一起,而且愈凑愈紧密。“我们小时候是玩伴,后来我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