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说——”
“不要拿陌生人的钱或糖、糖果。他说得没错。但我还是会给你两毛、毛五,你觉得怎么样?我溜到杰、杰克逊街就好。”
“不用了。”男孩说完又哈哈大笑,这回笑得很纯真、很活泼,“你不用给我两毛五,我自己有两美元,不缺钱。但我一定要看你溜。不过要是摔断骨头,你可别怪我。”
“别担心,”威廉说,“我有保险。”
他用手指拨动其中一个磨损的轮子,很喜欢它转得又快又轻松的感觉,仿佛里头装了上百万个滚珠轴承,声音很顺耳,在他的胸口唤起一股尘封已久的感受,和渴望一样温暖,和爱一样愉悦。威廉笑了。
“怎么样?”男孩问。
“我想我一定会摔、摔死。”威廉说,男孩笑了。
威廉将滑板放到人行道上,一只脚踩上去前后推动,试试滑行的感觉。小男孩看着他。威廉想象自己踩着酪梨绿滑板从威奇汉街溜到杰克逊街,身上的运动外套迎风胀得像个气球,秃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和滑雪初学者一样战战兢兢弯着膝盖,那副模样一看就知道他们觉得自己一定会摔倒。他敢说那男孩绝对不会这样溜。那男孩溜滑板(全速打击魔鬼)
绝对像玩命一样。
美好的感觉从他胸口消失了。威廉可以想见滑板从自己脚下溜走,在街上疾驰而去,有如一道荧光绿的闪电。只有小孩才会喜欢这种颜色。他可以想见自己屁股着地,甚至摔得四脚朝天。接着画面转到德里医院的单人病房,就是埃迪那回摔断手臂住的房间。威廉·邓布洛全身打上石膏,一只脚被滑轮高高吊起。医生进来看了看巡诊单,又看了看他,然后说:“邓布洛先生,你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滑板操作不当,二是忘了您已经快四十岁了。”
他弯身拿起滑板还给男孩,说:“还是算了吧。”
“胆小鸡。”男孩说,但语气并不恶劣。
威廉伸手将拇指插在腋下,挥动翅膀似的鼓动双臂,说:“咕咕咕咕!”
男孩笑了:“嗯,我得回家了。”
“溜滑板小心一点。”威廉说。
“溜滑板不可能小心的。”男孩对威廉说,好像看到疯子一样。
“也对,”威廉说,“好吧,就像我们搞电影的人常说的,我知道了。不过,别靠近水沟和下水道,还有记得结伴。”
男孩点点头:“我就在家附近。”
我弟弟也是,威廉心里想。
“反正很快就会结束了。”威廉对男孩说。
“真的吗?”男孩问。
“我觉得是。”威廉说。
“好吧,改天见……胆小鸡!”
男孩一只脚踩在滑板上,另一只脚往前蹬。滑板一开始溜动,他就将另一只脚也踩上滑板,沿着街道风驰电掣,让威廉觉得他简直在玩命。但男孩溜得就像威廉猜的一样好:有点慵懒,但很优雅。威廉心中升起一丝怜爱和兴奋,很想成为那个男孩,但又抱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惧。男孩溜着滑板,仿佛世界上没有死亡和衰老。他穿着男童军卡其短裤和破球鞋,肮脏的脚丫没穿袜子,头发飞扬,似乎永远不会死亡和消失。
小心点,孩子,你这样转不了弯的!威廉忧心地想,但男孩有如舞者般屁股朝左一扭,脚趾在绿色玻璃纤维滑板上一转,就轻轻松松绕过街角弯上了杰克逊街,好像不会有人挡路一样。威廉想,孩子,事情不会老是这么顺利的。
他从旧家门前经过,但没有停留,只放慢成散步的速度。院子里有人。一位母亲坐在躺椅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婴儿,看另外两个孩子(可能八岁和十岁)在还沾着雨水的草地上打羽毛球。弟弟将球打过球网,妇人大喊:“打得好,西恩!”
房子还是从前的深绿色,门上的扇形窗也还在,但他母亲的花圃没了。视线所及,他父亲在后院用捡来的铁管做成的方格铁架也不见了。他记得乔治曾经从上头摔下来,撞断了一颗牙齿。他那时叫得多大声啊!
他看着哪些东西还在,哪些东西消失了,很想走到抱着婴儿的妇人身边,跟她打声招呼,嗨,我是威廉·邓布洛,以前住在这里。妇人会说,真好。不然还能怎样?他能问她自己当年小心翼翼在阁楼横梁上刻的面孔(他和乔治以前会用飞镖射那张脸)还在吗?他能问她夏夜特别炎热的时候,她的孩子会偶尔睡在有纱窗的后廊上,一边看着天边的闪电,一边轻声聊天吗?他想他是可以问这些事儿,但他觉得自己如果想展现魅力,一定会结巴……况且他真的想知道答案吗?这间房子从乔治死后就失去了温度,也不是他此行返回德里的目的。
于是他继续往前,头也不回地走到街角,右转离开。
他很快就到了堪萨斯街,朝镇中心前进。他在人行道旁的篱笆前伫立片刻,俯瞰下方的荒原。篱笆还是原来的破烂木栏,石灰漆斑驳褪色,荒原看起来也没有不同……或许变得更原始了。威廉唯一察觉的改变只有垃圾掩埋场长年缭绕的脏烟不见了,旧掩埋场被现代化的垃圾处理场取而代之,还有一条高架道路横跨在荒原上方,应该是高速公路的延伸段。除此之外,其他一切几乎都和那年夏天没有两样。杂草和灌木丛沿着斜坡一路往下蔓生,左边连接平坦的沼泽区,右边是浓密杂乱的树林。他们过去称之为竹林的地方还看得见,银白色的竹节有三四米高。他记得理查德曾经拿那叶子来抽,说那玩意儿和爵士乐手抽的东西很像,可以让人亢奋,结果搞得大病一场。
威廉听见许多小溪的潺潺声,看见坎都斯齐格河的辽阔河面上波光粼粼。虽然垃圾掩埋场消失了,但空气中的味道还是没变。新生植物的浓浓香气遮盖不住排遗和人类垃圾的臭味。味道很淡,但不可能闻不到。腐烂的味道,来自幽暗地下的气息。
上回在这里结束,这回也要在这里结束,威廉心想,不禁打了个冷战,在那里……在地底下。
他又逗留片刻,深信一定会见到什么,见到某种宣告,显露自己这回重返德里所要对抗的恶魔的身影。可是没有。他听见生气勃勃的潺潺泉水声,这让他想起他们当年盖的水坝,还看见树木和灌木丛随着微风摇摆,不过仅此而已。没有任何迹象。威廉继续前进,将手上沾到的石灰屑拍掉。
他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做着白日梦朝镇中心走,不久又遇到一个孩子。这回是个女孩,年约十岁,穿着灯芯绒高腰裤和褪色的红上衣,一手在拍球,一手抓着洋娃娃的人造纤维金发。
“嘿!”威廉说。
女孩抬头看着他说:“干吗?”
“德里最棒的商店是哪一家?”
女孩想了想,说:“对我还是对所有人来说?”
“对你。”威廉说。
“二手玫瑰、二手衣服。”她毫不迟疑地说。
“你说什么?”威廉问。
“什么我说什么?”
“我是说,那是店名吗?”
“当然。”女孩说,看着威廉的眼神好像在说他很弱似的,“二手玫瑰,二手衣服。我妈说那里卖的东西很破,但我就是喜欢。他们卖老东西,例如我从来没听过的唱片,还有明信片。那里的味道很像阁楼。我得回家了,再见。”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往前走,一手拍球,一手抓着洋娃娃的头发。
“嘿!”他在她身后大喊。
女孩回过头来,神情怪异地说:“你到底要问什么?”
“那家店!那家店在哪里?”www.kongbugushi.com
女孩说:“就在你走的这个方向,一里坡的山脚下。”
威廉觉得过去的事渗入了回忆,渗入了他。他并不想问那个小女孩什么,可是问题却像香槟塞似的,砰地脱口而出。
他沿着一里坡的下坡路走,朝镇中心前进。童年记忆中的仓库和罐头工厂(那些窗户肮脏、发出浓浓肉味的阴暗砖房)几乎都消失了。盔甲和星辰两家包装厂还在,但汉普菲尔没了,而老鹰牛肉和犹太肉品公司的原址则变成一家得来速银行和一间面包店。崔克兄弟货运站的原据点立了一个广告牌,用老派的字体写着二手玫瑰、二手衣服,和那女孩说得一模一样。红色砖墙漆成黄色,十几年前或许鲜艳明亮,现在却又暗又脏,成了奥黛拉口中的尿黄色。
威廉缓缓走上前去,心里再度浮现既视感。他事后告诉其他伙伴,他还没进去之前就知道自己会遇到谁的鬼魂。
二手玫瑰的橱窗脏到极点。它不是下东区的古董店,没有精巧的轴柱床或胡西耶橱柜,也没有用隐藏式探照灯打亮的大萧条玻璃器皿,而是他母亲口中嫌恶至极的“北方佬当铺”。里头的破烂东西多得离谱,堆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衣服披在衣架上,吉他挂在钩上,有如勒住脖子的绞刑犯。角落里摆着一箱四十五转唱片,价格牌上写着:一张十美分,一打一美元:安德鲁斯姐妹、派瑞·柯莫和吉米·罗杰斯等乐手。店里还有童装和难看的鞋子,前面摆着一张卡片,写着:二手货,状况不坏,每双一美元。两台看来不太灵光的电视机,另一台正朝着街道放送画面模糊的《明星十八变》。一箱旧平装书,大多都没了封面(两本两毛五、十本一元,店内更多,包括“火辣”书籍)。下面是一台大收音机,白色塑料外壳脏得要命,旋钮跟闹钟一样大。一张布满灰尘的餐桌,桌面龟裂满是凿痕,上头摆了几个肮脏的花瓶,插着塑料花。
不过,对威廉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背景,他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某个东西上。他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它,全身狂起鸡皮疙瘩。他的额头滚烫,双手发冷,感觉心里所有的门似乎都打开了,他就要记起一切了。
银仔就在右边橱窗里。
脚架已经没了,前后挡泥板也开始生锈,但手把上的喇叭还在,喇叭的塑料球老旧龟裂,而威廉一向擦拭光亮的喇叭则暗淡无光,凹痕处处。理查德经常坐着兜风的后置物架还在,不过已经弯了,只剩一根螺丝拴着。其中一位车主在坐垫铺上了仿制虎皮,但也磨损到斑纹都几乎看不见了。
银仔。
泪水从威廉的脸颊缓缓滑落,他茫然伸手拭泪,接着用手帕把泪水擦干净,然后走进店里。
二手玫瑰店里飘着陈年霉味。那小女孩说得没错,很像阁楼的味道,不过不是很好闻。不是擦拭时渗入旧桌面的亚麻籽油味,也不是丝绒或天鹅绒的味道,而是腐朽书封、灰尘、鼠粪和黑胶椅垫经过多年烈日炙烤发出的气味。
橱窗里,播放《明星十八变》的电视机传来欢笑声。店内某处,自称是“您的好友鲍比·罗素”的电台主持人正在玩有奖问答,只要说出《天才小麻烦》的沃利是谁饰演的,就可以得到王子的新专辑。威廉知道答案,是一个叫托尼·道伊的小孩,但他不想要王子的新专辑。收音机摆在高架子上,左右两边都是十九世纪的肖像画。店老板坐在收音机和肖像下方,年纪四十左右,身穿名牌牛仔裤和渔网T恤,头发抹油后梳,瘦得近乎憔悴。他双脚翘在书桌上,桌上堆满账本和一台老旧的滚筒收款机。他手里拿着一本平装小说,书名是《工地猛男》,威廉觉得应该没得过普利策奖。桌前地板上有一个发廊灯,条纹不停向上旋转,磨损的电线横越地板接到脚板插座上,有如一条疲惫的蛇。灯前方标语写着:独步染发!两百五十美元。
门上的风铃响起,桌前的男人将火柴夹在读到的地方,抬起头问:“需要什么吗?”
“是的。”威廉说。他正想开口问那辆脚踏车的事儿,不料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赶走了所有思绪: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老天,这到底怎么回事?
(握拳挥打)
“有什么特别想找的吗?”老板问。他语气很客气,眼睛却紧盯着威廉。
他看着我的表情,威廉虽然心里难过,却觉得有趣,好像我抽了爵士乐手常抽的东西变得很亢奋一样。
“有,我对那、那、那——”
(握拳打在柱子上)
“那、那、那个——”
“您说发廊灯吗?”老板的眼神变了。威廉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记得自己从小就不喜欢那种眼神:见到口吃患者时的焦急神色,仿佛恨不得插嘴把话讲完,好让那个可怜虫闭嘴。但我没有结巴!我治好了!我他妈的没有结巴!我——
(依然坚持)
这几个字清清楚楚,让威廉觉得一定有人在他心里说话。他就像《圣经》时代的人一样,被恶魔附身了,被某种“外物”侵入。但他认得那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威廉觉得脸上渗出温热的汗水。
“那根柱子我可以算你
(看到鬼了)
便宜一点儿,”老板说,“老实讲,平常两百五我是不卖的,今天特别卖你一百七十五美元,如何?我店里就只有这么一件古董。”
(柱子)
“什么柱子,”威廉大叫一声,吓得老板后退一步,“我感兴趣的不是柱子。”
“您还好吧,先生?”老板问道,脸上的担忧神情掩饰了眼里的提防,但威廉看见他左手离开桌子,立刻(出自归纳更胜于直觉)明白桌子下有一个开着的抽屉,而老板的手十之八九正摆在手枪上。他可能担心威廉是抢匪,但更可能只是纯粹的担心。毕竟这老板显然是同志,而阿德里安·梅伦的小命当初就是断送在本地年轻人手上。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这句话驱走了所有思绪,感觉就像疯了一样。这句话是打哪里来的?
(他握拳挥打)
不断重复。
威廉突然猛力进攻,强迫自己将那句怪话翻译成法文,就像十几岁时治疗口吃那样。字词鱼贯浮现在他脑海中,他逐一转换……忽然觉得口吃的压力舒缓了。
这时他才察觉老板刚才说了什么。
“对、对不起,你说、说什么?”
“我说你要发羊痫风就到街上去发,我可不希望你在店里胡搞。”
威廉深吸一口气。
“我们重、重来一次,”他说,“假装我刚、刚进来。”
“好吧,”老板尽量客气地说,“你刚进来,然后呢?”
“橱窗里的脚、脚踏车,”威廉说,“你打算卖多少钱?”
“二十美元,”老板的语气轻松了一些,但左手还在桌子底下。“我想它原本是施文牌的,但现在变成拼装车了。”他打量威廉说,“这辆车不小,您可以自己骑。”
威廉想起那个溜绿色滑板的小男孩,便说:“我想我已经过了骑脚踏车的年、年龄了。”
老板耸耸肩,左手终于伸了出来:“给儿子的?”
“是、是的。”
“他几岁?”
“十、十一岁。”
“对十一岁的男孩来说,这辆车有点大。”
“你收旅行支票吗?”
“只要面额不超过货款十美元就行。”
“那我开二十美元的支票给你,”威廉说,“可以跟你借个电话吗?”
“只能打本地。”
“是本地。”
“那就请便吧。”
威廉打电话给德里图书馆,迈克在。
“威廉,你在哪里?”迈克问,随即补上一句,“你还好吧?”
“我很好。你见到其他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