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们晚上才会碰面,”他说完停顿片刻,接着说,“顺利的话。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威老大?”
“我买了一辆脚踏车,”威廉平静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方便骑到你家?你家有车库之类的地方可以放脚踏车吗?”
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
“迈克,你还在——”
“我还在,”迈克说,“是银仔吗?”
威廉看了店老板一眼,他又开始看书了……但也可能只是盯着书,其实正竖耳倾听。
“对。”
“你人在哪里?”
“一家叫二手玫瑰、二手衣服的店。”
“好吧,”迈克说,“我家地址是帕莫巷61号,你从主大街——”
“我会找路。”
“好,那就晚点见了。要一起吃晚餐吗?”
“好啊。你可以下班了?”
“没问题,有事交给卡罗尔就行了,”迈克说完迟疑片刻,接着说,“她说刚才有一个家伙来图书馆,大概在我回来一小时前。她说那家伙走的时候神色像鬼一样。我要她描述一下,结果是本。”
“你确定?”
“对。还有那辆脚踏车,那也很巧合,不是吗?”
“的确。”威廉一眼盯着店老板说,对方似乎依然沉浸在书里。
“那就我家见了,”迈克说,“帕莫巷61号,别忘了。”
“不会的,谢了,迈克。”
“祝你好运,威老大。”
威廉挂上电话,店老板忽然合起书本:“找到放车的地方了吗,老兄?”
“嗯。”威廉拿出面额二十美元的旅行支票签了名,店老板小心检查,要不是威廉现在心有旁骛,肯定会觉得大受侮辱。
检查完毕,老板开了收据,将支票收进老收款机里,接着起身双手叉腰伸了伸身子,随即朝橱窗走去。他轻巧地绕过那一堆垃圾和准垃圾,动作漫不经心却又熟练,让威廉看得目不转睛。
老板举起脚踏车,转身将车牵到展示区的边缘。威廉握住把手帮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银仔。重逢。他牵着银仔……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他不得不用力挥走这个念头,因为它让他感觉晕眩而又突兀。
“后轮有一点儿没气,”店老板说(事实上,后轮整个扁了)。前轮有气,可是磨损得非常厉害,连钢丝都露出来了。
“没问题。”威廉说。
“你可以从这里骑过去?”
(从前可以,现在不晓得)
“应该吧,”威廉说,“谢了。”
“不客气。如果还想要那个发廊灯,记得回来。”
店老板帮他挡门,威廉推着脚踏车向左转,开始朝主大街走。路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看他一个秃头男人推着后轮没气、喇叭突出在生锈置物篮上方的大脚踏车前进,但威廉几乎没注意,只是满心赞叹,没想到自己长大的手掌依然和塑料手把很合。他想起小时候一直想将五颜六色的塑料条塞进手把的洞里,让它们迎风飞扬,却始终没做。
他在中央街和主大街口的“平装先生”书店暂停,将车靠在楼房墙上,把运动外套脱掉。轮胎没气的脚踏车很难推,下午又很热。他将外套扔进篮子里,继续前进。
链子锈了,他心想,之前的主人显然不太用心照顾(他)
它。
他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想要回想当年银仔怎么了。被他卖掉了?送人还是搞丢了?他想不起来,但那个蠢句子(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
再度浮上心头,就像战场上出现安乐椅、壁炉出现收音机、人行道上插着一排铅笔一样突兀和诡异。
威廉摇摇头,那句子立刻化成一道轻烟散去。威廉继续推着银仔往迈克家走。
迈克·汉伦找出联结
但在找出联结之前,他先做了晚餐——炒洋葱蘑菇汉堡和菠菜沙拉。他和威廉整顿好银仔之后,两人都饥肠辘辘了。
迈克家小而整洁,是白底绿边的鳕鱼角平房。威廉将车推到帕莫巷时,他正好回到家。他开的是福特车,车龄很老,肚边翼板生锈了,后车窗也裂了。威廉想起迈克之前说的,离开德里的窝囊废俱乐部成员都不窝囊了,只有他留在这里,生活依然贫乏。
威廉将银仔牵进迈克家的车库。车库地板覆着一层油腻的灰尘,除此之外就和家里一样整洁,工具都挂在钩上,锡制罩灯很像台球桌上的吊灯。威廉将脚踏车靠在墙边,两人手插口袋看着银仔,默默看了一会儿。
“是银仔没错,”后来,迈克开口说,“我还以为你搞错了,结果真的是它。你打算怎么做?”
“他妈的我哪知道?你有打气筒吗?”
“有,而且我想我还有补胎工具。这轮胎没内胎吧?”
“以前的轮胎都是,”威廉弯腰看了看没气的轮胎说,“没错,没内胎。”
“还准备骑这辆车吗?”
“当、当然不,”威廉厉声说,“我只是不想看、看它轮胎瘪掉。”
“你说了算,威老大,都听你的。”
威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但迈克已经走到车库后墙去拿打气筒了。他从橱柜里拿出补胎工具盒递给威廉,威廉好奇地看着盒子。盒子是锡制的,和他小时候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尺寸和形状跟自己卷烟抽的人常带的那种盒子很像,差别只在于顶端又亮又粗,用来磨胎皮,好上补丁。盒子看起来是全新的,上头还贴着价格卷标,写着七美元二十三美分。他记得小时候只要一美元二十五美分左右。
“你不是买来玩的。”威廉说。他的语气不是发问。
“不是,”迈克承认道,“我上周才买的。老实说,是在购物中心买的。”
“你有脚踏车吗?”
“没有。”迈克看着威廉说。
“你只是碰巧买了它。”
“一时冲动,”迈克说,眼睛还是看着威廉,“那天醒来忽然觉得可能派得上用场,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所以……我就买了。现在你果然用上了。”
“是啊,我果然用上了。”威廉同意,“但就像肥皂上的标语说的:亲爱的,这背后代表着什么呢?”
“你问其他人吧,”迈克说,“晚上见面的时候。”
“你觉得所有人都会到吗?”
“我不晓得,威老大,”迈克说完停顿片刻,接着说,“我想或许不会所有人都到齐,可能有一两个人决定溜之大吉,或是……”
“假如那样,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晓得,”迈克指着补胎工具说,“我可是花了七美元买下它的,你到底要拿来用,还是看看而已?”
威廉从车篮里拿出运动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墙壁的挂钩上,接着将银仔倒放在地上,用椅垫立着,开始谨慎转动后轮。他不喜欢生锈的车轴发出的吱嘎声,心里想起男孩滑板轴承安静的转动声。上一点三合一润滑油就搞定了,他想,链子也不妨上点油,锈得太厉害了……还有纸牌,轮辐上要装纸牌。我猜迈克这里一定有,而且是很好的纸牌。脚踏车牌的纸牌。赛璐珞膜让纸牌又硬又滑,第一次洗牌总是会撒了一地。没错,还要纸牌,用晒衣夹固定——
他的思绪忽然中断,心头一凉。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怎么了,威廉?”迈克轻声问道。
“没事儿。”他手指摸到一个又小又圆又硬的东西,便用指甲伸到下面往上拉。小图钉从轮胎上脱落。“凶手找、找到了,”他说。那句话忽然又不请自来,猛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但这回在他的声音之后,又出现了他母亲的声音:再试一次,威廉,你就快成功了。然后是饰演盖伊·麦迪逊跟班金格斯的安迪·狄凡大吼:威廉,你这个疯子,等等我!
威廉打了个冷战。
(柱子)
他摇摇头。我到现在讲这句话还是会口吃,他想,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完全了解这句话了,但随即前功尽弃。
他打开工具盒开始工作,弄了很久才搞定。迈克靠在墙上,午后的阳光在墙面打出一道光柱,他卷起袖子,拉松领带,吹着口哨哼歌。威廉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那是《她用科学让我盲目》。
威廉一边等待黏合剂凝固,一边(为了找事情做,他这么告诉自己)为银仔的链子、齿轮和车轴上油,虽然没有改善车的外观,但当他转动轮子时,发现吱嘎声消失了,这让他非常开心。反正银仔本来就不以外貌取胜,速度才是它的强项,和闪电一样快。
忙到下午五点半左右,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维修工作中,享受那令人满足的修修补补,几乎忘了迈克的存在。他将打气筒的喷嘴拴在后轮胎的气嘴上,看轮胎慢慢鼓胀,粗略估计胎压是不是够了。他看见补丁发挥作用,觉得很开心。
他觉得差不多了,便旋下喷嘴,正打算将银仔摆正,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洗牌的沙沙声。他猛然转身,差点将银仔撞倒。
只见迈克手里拿着蓝底的脚踏车纸牌,对他说:“你在找这个吗?”
威廉颤抖着长叹一声:“我猜你也有晒衣夹,对吧?”
迈克从衬衫口袋拿出四个晒衣夹递给威廉。
“正好放在口袋里的,对、对吧?”
“没错,差不多是那样。”迈克说。
威廉接过纸牌想要洗牌,但两只手抖得太厉害,纸牌从手里撒出来,撒了满地都是……不过只有两张正面朝上。威廉瞥见那两张牌,抬头看着迈克。但迈克目光盯着散落的纸牌,咧嘴露出牙齿。
那两张牌都是黑桃A。
“不可能,”迈克说,“我才刚打开那盒牌,你看。”他指着摆在车库门边的垃圾桶,威廉看见了纸牌的包装膜,“一副牌怎么可能有两张黑桃A?”
威廉弯腰拾起那两张牌。“一副牌撒在地上怎么只有两张正面朝上?”他问,“这个问题更有——”
他翻过纸牌看了一眼,将牌递给迈克看。两张牌一张是蓝底,一张是红底。
“天哪,迈克,你把我们卷进什么事情里了?”
“你打算怎么办?”迈克用麻木的声音问。
“不怎么办,”威廉说完忽然哈哈大笑,“这不正是我应该做的吗?假如施展魔法需要先决条件,那些条件就会自行出现,不是吗?”
迈克没有回答。他看着威廉走向银仔,将纸牌固定在后轮。威廉的手还在抖,所以花了一点时间,但最后还是完成了。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伸手一推让后轮转动。纸牌有如机关枪似的嗒嗒扫过车辐,划破车库里的寂静。
“走吧,”迈克轻声说,“进屋里去,威老大,我来弄点吃的。”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汉堡,在后院抽烟,看着天色慢慢变黑。威廉拿出皮夹挑了一张名片,写下他在二手玫瑰橱窗里看到银仔之后就一直缭绕心中的那个句子,递给迈克看。迈克抿着嘴唇细细阅读。
“你看得懂这句话的意思吗?”威廉问。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他点点头说,“我知道这句话。”
“那就跟我说吧,还是你又要讲那句屁、屁话,要我自己想答案?”
“不会,”迈克说,“这件事我想我可以告诉你。这句话出自英国统治时期,是一句绕口令,后来成了口齿不清或口吃患者练习用的句子。那年夏天,一九五八年夏天,你母亲一直要你练习这句话,你走到哪里就念到哪里。”
“真的?”威廉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自己回答,“的确是。”
“你那时一定很想让她高兴。”
威廉忽然觉得想掉泪,但只点了点头。他不敢让自己开口。
“但你没有成功,”迈克对他说,“我记得是这样。你拼命努力,但舌头就是一直打结。”
“我成功过一次,”威廉说,“至少一次。”
“什么时候?”
威廉狠狠捶了野餐桌一拳,力道大得让手隐隐作痛。“我不记得了!”他大声吼道,接着又闷闷说了一次,“我真的不记得了。”
第十二章 三位不速之客
迈克·汉伦打电话给其他人的第二天,亨利·鲍尔斯开始听见声音,在他耳朵旁嘀咕了一整天。他一开始以为声音来自月球。那天下午,他在花园除草,抬头看见月亮就在蓝天之上,小而苍白,有如鬼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