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小心点,否则妖怪就会……来抓你!”瘦小子比利一边唱着,一边占有似的搂住女孩的纤腰。

  “呃,我想妖怪不会要你们这两个丑八怪的,”迈克说,“但还是小心点。”

  “我们会的,汉伦先生。”玛丽认真回答,轻轻捶了男孩肩膀一拳。“走啦,丑八怪。”她说完咯咯笑了起来,瞬间便从一个还算迷人的美丽高中女生变成充满活力又不笨拙的十一岁女孩,就像当年的贝弗莉·马什……两人走过他面前,威廉被她的美丽深深撼动……同时觉得恐惧。他很想上前告诉那个男孩,叮咛他走有路灯的马路回家,听见有人说话不要转头张望。

  先生,溜滑板怎么可能小心,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说,威廉露出大人才有的遗憾微笑。

  他看见男孩帮女孩开门,两人走进连廊,身体贴得更近了。威廉敢用比利夹在腋下的那本小说的版税打赌,那男孩会在推开大门之前偷吻女孩。不吻就是笨蛋,比利小子,威廉心想,平安送她回家吧。老天保佑,好好送她回家!

  迈克喊道:“我马上就好,威老大,等我把东西归档。”

  威廉点点头,跷起二郎腿,腿上的纸袋沙沙作响。袋子里有一瓶波旁酒,威廉发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喝过酒。这里如果没有冰块,至少有水。不过以他现在的状态,水也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他想起靠在迈克家车库墙边的银仔,接着很自然想起他们(除了迈克)在荒原相遇的那一天。每个人都重述了自己的遭遇:门廊下的麻风病人、走在冰面上的木乃伊、排水管里的血、死在储水塔里的男孩、会动的相片,还有在荒凉的街道上追赶小男孩的狼人。

  他现在想起来了,七月四日前一天,他们走到荒原的更里面。那天镇上很热,但坎都斯齐格河东岸的树丛里却很凉爽。他想起不远处有一根水泥涵管,发出的嗡鸣声很像女孩刚才操作的复印机。威廉想起那个声音,还有其他伙伴讲完自己的遭遇之后一起看着他的神情。

  他们希望他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行动,但他根本不晓得。不知道的感觉让他绝望。

  他看着迈克巨大的影子映在阅览室的深色板墙上,忽然恍然大悟:他当时会不晓得怎么办,是因为七月三日下午碰面时,他们还没到齐。到齐是后来的事儿,在垃圾场后方的砾石坑。从那里可以轻松爬出荒原,要到堪萨斯街或梅里特街都很容易,其实就在现在的州际高架桥附近。那个砾石坑没有名字,已经存在很久了,边缘很容易崩塌,长满杂草和灌木,但还是弹药充足,绝对够打一场石头大战。

  但在此之前,在坎都斯齐格河边,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他们希望他说什么?他想说什么?他想起自己环顾他们的脸庞——本、贝弗莉、埃迪、斯坦利、理查德。他想起那个音乐。小理查德。“呼啪、隆啪……”

  音乐。轻轻的。还有他眼中的光芒。他想起那光芒,因为理查德靠着最低矮的树枝,并且将晶体管收音机挂在树枝上。他们虽然在树荫底下,但阳光还是照在坎都斯齐格河上,反射到收音机的镀铬表面上,再照进他的眼里。

  “把收、收音机拿、拿开,理、理查德,”威廉说,“我快被弄、弄瞎了。”

  “没问题,威老大。”理查德立刻答应,将收音机拿下来,完全没耍嘴皮子,而且还把收音机关了。但威廉希望他没关,因为这让寂静变得非常明显,只剩河水潺潺和排水设备的低鸣声。他们全都望着他,他很想叫他们看别的地方。他们以为他是谁?怪胎吗?

  但他当然不能那么做,因为他们都在等他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他们发现了可怕的事儿,需要他告诉他们该怎么办。为什么是我?他很想对他们大吼,但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被推上这个位子了。因为他是出点子的人,因为他弟弟被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夺走了。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是威老大,即使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当上这个角色。

  他瞄了贝弗莉一眼,随即仓皇避开她眼中镇定的信任。看着贝弗莉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腹中骚动着。

  最后,他总算开口说:“我们不、不能报、报警。”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大声、太冲了。“也不、不能找爸、爸爸妈妈,除非……”他满怀希望地看着理查德,“你爸、爸妈呢,四眼田鸡?他们感、感觉还蛮、蛮正常的。”

  “天老爷啊,”理查德用土豆管家的声音说,“你显然对我的父母亲一无所知,他们——”

  “好好讲,理查德。”坐在本身旁的埃迪说。他会坐在本身旁,纯粹是因为本的影子够大,能让他遮阴。他的脸庞看来瘦小、憔悴而又担忧,像个老头儿。他右手抓着哮喘喷剂。

  “他们觉得我该进柏丘了。”理查德说。他这天戴着旧眼镜,因为他前一天拿着开心果冰淇淋从德里冰淇淋店离开时,被亨利·鲍尔斯的朋友加德·杰格麦尔从后面偷袭了。那家伙比理查德重了三四十斤,双手交握一拳打在理查德的背上,一边大吼:“抓到了,换你当鬼!”理查德摔到水沟里,眼镜和冰淇淋都掉了。他母亲火冒三丈,完全不相信他的解释。

  “我看根本就是你在胡闹,”她说,“说真的,理查德,你以为我们家有一棵眼镜树吗?旧的弄坏了,只要到那棵树上再摘一副就好?”

  “可是,妈,是别人推我。他跑到我背后,那个大块头推我——”理查德快哭了。他母亲不相信他,比被加德·杰格麦尔推进水沟更让他难过。那家伙笨得要命,家里根本懒得让他上暑假班。

  “我不要再听你胡扯了,”玛吉·托齐尔冷冷地说,“改天看到你爸连续三天熬夜加班累得像条狗的时候,你最好多想一想,理查德。想想你干的好事儿。”

  “可是,妈——”

  “我说别再讲了。”她语气又凶又坚决,更糟的是还带着哽咽。她走出房间,不久就听见电视机的音量开得非常大。理查德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坐在餐桌旁。

  想起这段往事让理查德又摇了摇头:“我家人是还好,但他们绝对不可能相信这种事儿。”

  “那有、有其、其他人吗?”

  威廉多年后想起来,他们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一个不存在的人似的。

  “谁?”斯坦利疑心地问,“我想不到还有谁能信任。”

  “我、我也是。”威廉困扰地说。六人陷入沉默,威廉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如果有人问他,本·汉斯科姆一定会说窝囊废俱乐部中,亨利·鲍尔斯最恨的人就是他,因为他害他从堪萨斯街跌到荒原,因为他和理查德、贝弗莉在阿拉丁电影院顺利脱逃,更重要的是他不让亨利抄考卷,害他必须暑假补课,惹得人称疯子巴奇的他父亲勃然大怒。

  如果有人问他,理查德·托齐尔一定会说亨利最恨的人是他,因为他在佛里斯百货骗过了亨利和他两个爪牙。

  斯坦利·乌里斯会说亨利最讨厌他,因为他是犹太人(斯坦利三年级时,亨利五年级,有一回用雪洗斯坦利的脸,把他洗到流血,让他又痛又怕,歇斯底里地尖叫)。

  威廉·邓布洛认为亨利最憎恨他,因为他很瘦,因为他口吃,因为他喜欢穿得整整齐齐(德里小学四月职业日那天,威廉打了领带出席,亨利大喊:“你、你们看那、那个操他妈、妈的娘、娘娘腔!”那天还没结束,威廉的领带已经被人扯掉,扔到宪章街的行道树上)。

  亨利确实痛恨他们四个,但在七月三日那一天,高居亨利憎恶排行榜第一名的孩子却不是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而是一个叫迈克·汉伦,住在鲍尔斯农场四百米外的黑人男孩。

  亨利的父亲,奥斯卡·“巴奇”·鲍尔斯,人如其名,百分之百是个疯子。他将自己家计、身体和心理的困难全都怪罪给汉伦家,尤其是迈克的父亲。他老是告诉自己的儿子和新朋友,是威尔·汉伦害他关进郡监狱的,因为那一年汉伦家的鸡突然全数暴毙。“谁不晓得他是为了诈领保险金,”鲍尔斯一边说,一边使出船长比尔·彭斯8在本保上将酒吧里的挑衅眼神看着大家,仿佛在说:谁敢插嘴试试看,“他找了几个朋友串供,害我只好把车卖了。”

  “谁帮他撒谎,爸爸?”亨利八岁那年曾经愤愤不平地问。他告诉自己,长大之后要将这些浑蛋揪出来,全身涂满蜂蜜放到蚁丘上,就像毕朱电影院周六下午放映的西部电影一样。

  由于亨利百听不厌(但要是你问鲍尔斯,他会说儿子本来就该这样),鲍尔斯便拼命灌输仇恨与冤屈给儿子。他告诉亨利,虽然黑人大多很笨,但有些黑人很狡猾,而且骨子里都憎恨白人,想要占白种女人便宜。他说,也许汉伦觊觎的不只是保险金。也许他将鸡群暴毙怪在鲍尔斯头上,是因为鲍尔斯的鸡产量在这条路上高居第二。总之,事情是那家伙干的,绝对错不了,而且他之后又到城里找了一票同情黑鬼的白人帮他串供,威胁鲍尔斯花钱赔偿,否则就要送他进州立监狱。“这还不够明显吗?”鲍尔斯会对着瞪大双眼默默聆听,脖子脏兮兮的儿子说,“这还不明显吗?我为了国家去打日本鬼子,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是,但郡里只有他一个黑人。”

  鸡群暴毙事件之后,不幸接踵而来——拖拉机故障了,耙子在北边农田耕作时坏了,他脖子烫伤发炎生疮,切除后又再次感染,最后只好开刀。与此同时,那个黑鬼却用脏钱和他削价竞争,抢走他的客人。

  面对一连串指控,亨利耳中只听见两个字,就是黑鬼、黑鬼、黑鬼。一切都是黑鬼的错。黑鬼有美丽的白色房子,家里有两层楼,还有油炉,而鲍尔斯一家住的房子却比防水纸糊成的小屋好不了多少。鲍尔斯务农挣不够钱,只好去当伐木工人,这是黑鬼的错。他们家的井在一九五六年干涸了,也是黑鬼的错。

  那一年亨利十岁。汉伦家养了一条狗叫“奇普先生”,亨利开始喂它炖骨头和土豆片,让狗每次听见他喊它,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等它习惯了亨利和亨利喂的食物后,亨利有一天喂它吃撒了杀虫药的汉堡。他存了三星期的钱到卡斯特罗超市买肉,杀虫药则是从家里后院小屋拿的。

  奇普先生只吃了一半就停了。“再吃啊,把它吃完,黑鬼狗。”亨利说。奇普先生摇动尾巴。亨利从一开始就叫它“黑鬼狗”,所以狗以为这是它的另一个名字。毒药发作后,亨利拿出一条晒衣绳,将奇普先生拴在桦树上,让它不能逃回家,接着便坐在阳光晒暖的扁平大石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狗死掉。狗过了很久才翘辫子,但亨利觉得很值得。断气前,奇普先生开始抽搐,绿色的唾沫从嘴边滴落。

  “怎么样,黑鬼狗?”亨利问,狗转动垂死的眼珠看着亨利,试着摇动尾巴,“喜欢今天的午餐吗,你这个狗屎蛋?”

  奇普先生断气后,亨利解开晒衣绳,回家跟父亲说自己做了什么。鲍尔斯那时已经疯得非常厉害,一年后差点把妻子打死,逼得她离家出走。亨利也很害怕父亲,有时甚至恨他入骨,但又很爱他。那天下午讲完自己的作为后,他觉得自己终于发现如何讨父亲欢心了,因为父亲拍拍他的背(力道大得差点让亨利摔倒),带他到起居室,赏了他一瓶啤酒。那是亨利头一回喝啤酒。从此之后,啤酒的滋味总会唤起美好的感觉,唤起胜利感和爱。

  “干得很好。”亨利的疯子老爸说。他们互敲棕色啤酒瓶,开始痛饮。就亨利所知,那一家黑鬼始终不晓得狗是谁杀的,但他想他们心里有数。他希望他们最好心里有数。

  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之前只是见过迈克——城里就他一个黑人小孩,要是没见过才有鬼——不过仅此而已,因为迈克没有念德里小学。他母亲是虔诚的浸信会信徒,把他送到内波特街教会学校念书,除了地理、阅读和算术之外,还得上《圣经》导读,学习“无神时代的十诫意义”之类的主题,分成小组讨论日常道德难题,例如看到好友在店里偷东西或听见老师渎神时,应该怎么办。

  迈克觉得教会学校还不坏。他偶尔会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也许是和同龄的孩子互动吧——但他愿意等到高中再说。想到未来让他有一点焦虑,因为他的皮肤是棕黑色的。不过据他观察,城里人对他父母亲都很好,因此他觉得自己只要与人为善,别人也会对他好。

  唯一的例外,当然就是亨利·鲍尔斯。

  虽然他极力掩饰,但他一直很怕亨利。一九五八年,迈克长得瘦而结实,个子比斯坦利·乌里斯高,但还比不上威廉·邓布洛。他身手敏捷,让他不止一次躲过亨利的魔掌,何况两人上的是不同的学校,加上年龄差距,因此很少面对面接触。迈克努力保持距离,因此说来讽刺,虽然亨利在德里最讨厌的人就是迈克·汉伦,但迈克却比窝囊废俱乐部的孩子更少被欺负。

  哦,他当然不是毫发无伤。毒死小狗的来年春天,亨利有一天躲进树丛,在迈克走路进城去图书馆的途中偷袭他。三月底天气温和,很适合骑脚踏车,但那时威奇汉街过了鲍尔斯家之后还是泥巴路,因此泥泞得很,骑车很不方便。

  “哈喽,黑鬼。”亨利从树丛里冒出来,笑着对迈克说。

  迈克后退半步,紧张地左右张望一眼,想找机会逃跑。他知道只要想办法绕过亨利,就能靠速度赢过对方。亨利虽然又高又壮,但动作缓慢,又不灵活。

  “我想的是柏油娃,”亨利朝个头比他小的迈克逼近,“你还不够黑,但我可以搞定。”

  迈克瞄了左边一眼,身体朝左边一晃。亨利上钩了,整个人朝左边扑去,快得来不及刹车。迈克靠着天生神速,身体利落一转便朝右边冲(高二那年,他进了美式足球校队担任后卫,要不是高三撞断腿,他肯定能打破校队的得分纪录)。要不是泥巴误事,他早就轻松闪过亨利了。泥巴很滑,迈克滑倒,膝盖跪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亨利已经扑了上来。

  “黑鬼黑鬼黑鬼!”亨利将迈克压倒,发出宗教狂喜般的叫声。迈克感觉泥巴渗入他衬衫的背部和裤子,钻进他鞋子里。但他没有哭。直到亨利将泥巴抹在他脸上,塞住鼻孔,他才开始落泪。

  “这下你变黑了!”亨利兴奋地大吼,将泥巴抹到迈克的头发上,“这下你真的变黑了!”他撩起迈克的府绸夹克和T恤,将泥巴抹在他身上,直到肚脐眼。“现在你和半夜的矿井一样黑了!”亨利发出胜利的怒吼,将泥巴灌进迈克的耳中,接着站起来,双手叉腰叫嚣道:“你们家的狗是我杀的,小鬼!”但迈克耳朵塞着泥巴,又在啜泣,所以没有听见。

  亨利踹了一团泥巴到迈克身上,接着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回家了。过了一会儿,迈克站起来,也开始朝家里走,一边啜泣着。

  他母亲当然气坏了。她要威尔·汉伦打电话给波顿警长,叫他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鲍尔斯家抓人。“他之前就找过迈克麻烦。”迈克听见母亲说道。他坐在浴缸里,父母亲在厨房。他已经换过一缸水了,因为他才刚踩进浴缸坐下来,热水就变黑了。母亲气得讲起得州方言,用迈克几乎听不懂的浓重口音对父亲大吼:“用法律制裁他,威尔·汉伦!他欺负狗,又欺负小孩!用法律治他,听到没有?”

  威尔听到了,但没有照做。等她总算冷静下来(那时已经是晚上,迈克也睡着两小时了),威尔重新跟她分析了一次人生现实。波顿警长和苏利文不一样。要是鸡群暴毙事件发生的时候,波顿是警长,他绝对拿不到两百美元赔偿金,只能乖乖认命。有些人会挺你,有些人不会。波顿是后者。老实讲,他根本是软脚虾。

  “那小孩之前的确找过迈克麻烦,”他对杰西卡说,“但不算频繁,因为迈克对亨利·鲍尔斯很小心。有了这次经验,迈克会更当心。”

  “你是说你打算就这样罢手?”

  “我猜鲍尔斯跟他儿子说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威尔说,“导致他儿子恨透了我们一家三口,而且他还说痛恨黑鬼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就这么简单。我没办法改变我们的儿子是黑鬼的事实,也无法向你保证亨利·鲍尔斯是最后一个因为他的肤色而找他麻烦的人。他这辈子都得面对这一点,就像我,还有你也是。你让他去上的那所基督教小学,有个老师告诉他们黑人比不上白人,因为挪亚酒醉赤身裸体,他儿子含盯着他看,另外两个儿子则转头避开,所以含的子孙世世代代只能当伐木工和挑水夫。迈克说老师讲到这段故事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他。”

  杰西卡神情哀戚,默默看着丈夫,两行泪水从脸颊缓缓滑落:“难道真的没办法摆脱吗?”

  威尔的回答很温和,但无可转圜。在那个年代,妻子完全信任丈夫,而杰西卡没有理由怀疑威尔骗她。

  “没有。我们永远摆脱不了黑鬼这两个字,不管是现在,抑或是你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来自缅因州乡下的黑鬼还是黑鬼。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之所以回到德里,就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牢牢记住我是黑鬼。不过,我还是会跟那孩子谈一谈。”

  隔天早上,威尔把迈克从谷仓里叫了出来。他坐在犁轭上,拍了拍旁边要儿子坐下。

  “你最好离亨利·鲍尔斯远一点。”他说。

  迈克点点头。

  “他父亲是个疯子。”

  迈克又点点头。城里的人也这么说,而他见过鲍尔斯先生几次,更加强了几分可信度。

  “不是有一点疯,”威尔点了一根手卷烟,看着儿子说,“他离丧心病狂大概只差三步远吧。从战场上回来就是这样了。”

  “我觉得亨利也疯了。”迈克说,声音很低,但很坚决。这让威尔更下定决心……不过,即使他一生坎坷,差点被活活烧死在一个叫作黑点的狗屁鸟地方,他还是很难相信亨利那样的小孩会那么疯狂。

  “唉,他听太多他父亲的疯话了,不过那很自然。”威尔说,但他儿子的感觉比较对。不管是父亲的潜移默化,或某种内在因素的影响,亨利·鲍尔斯确实正缓缓走向疯癫之路。

  “我也不希望你逃一辈子,”他父亲说,“但因为你是黑鬼,所以注定会多灾多难,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爸爸。”迈克说。他想起同学鲍勃·高提耶曾经跟他说黑鬼不可能是骂人的话,因为他父亲天天在讲。不仅如此,黑鬼其实是夸人的话。因为只要电视《周五打斗夜》里的拳手受到重击而没有倒地,他老爸就会说:“那家伙脑袋硬得跟黑鬼一样。”如果有人拼命工作(也就是高提耶先生眼中那些做牛做马的人),他就会说:“那人干活和黑鬼一样。”鲍勃说:“而且我父亲和你爸一样是虔诚的基督徒。”鲍勃穿着二手滑雪衣,白皙瑟缩的脸庞包在掉毛的兜帽里。迈克看见他一脸认真,心里没有半点愤怒,而是悲伤得想哭。他看见鲍勃神情真诚和善,但他只觉得寂寞、疏离,在他和鲍伯之间有着震耳欲聋的空无。

  “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威尔摸摸儿子的头发说,“重点是你必须小心选择自己的态度,必须问自己是不是值得为了亨利·鲍尔斯惹麻烦。他值得你这么做吗?”

  “不值得,”迈克说,“我想不值得。”他过了很久才改变主意。正确的时间是一九五八年七月三日。

  当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贝尔齐·哈金斯、彼得·戈登和脑袋有一点问题的高中生斯蒂夫·萨德勒(大家都叫他麋鹿,那是漫画《阿奇》里的一个角色)追着气喘吁吁的迈克·汉伦,从调车场一路追赶到八百米外的荒原时,威廉和窝囊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还坐在坎都斯齐格河边,思考那个可怕的问题。

  后来,威廉终于打破沉默说:“我知、知道它、它在哪、哪里,”

  “在下水道里。”斯坦利说。这时忽然传出滋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埃迪将喷剂放回腿上,露出歉疚的笑容。

  威廉点点头:“几、几天前、前的晚上,我问过我、我爸下水、水道的事儿。”

  “这一带原本全是沼泽,”扎克对儿子说,“最早的居民在沼泽最泥泞的地方设立了现在的镇中心,从中央街和主大街钻入地底直到贝西公园才出来的那段运河,其实只是碰巧成了坎都斯齐格河的排水渠道。渠道通常是干的,但春天雪融或洪水来的时候就很重要……”他顿了一下,可能想起去年秋天夺走他幼子性命的那场洪水。“因为有泵。”他把话说完。

  “泵?”威廉问,下意识地将头转开,因为他结结巴巴发爆破音的时候,弄得口沫四溅。

  “抽水泵,”他父亲说,“在荒原那里,突出地面约一米左右的那些水泥管里头。”

  “本、本说那、那是莫洛、洛克洞。”威廉笑着说。

  扎克也笑了……但不像往常那么灿烂。他们父子俩在工作间,扎克心不在焉地转着椅子的木楯。“其实那叫水窝泵,孩子,”他说,“那些水泥管大约三米深,当坡度减缓或微升时,就会抽吸污水和漂流物。那些设备都很老旧了,早就该更新了,但只要这个议题被搬上预算会议的台面,政府就会喊穷。我下去帮机器重装电线不晓得多少次,里面的秽物都堆到我膝盖了……但你听这些做什么呢,威廉?还是去看电视吧,我记得今天晚上有《糖脚》9。”

  “我想、想听。”威廉说,不只因为他推断出德里地底下藏着很可怕的东西,还有别的原因。

  “你为什么想知道排水泵的事儿?”扎克问。

  “学、学校报、报告。”威廉瞎掰道。

  “学校放假了。”

  “下、下学年。”

  “唉,这个题目很无聊,”扎克说,“你老师可能会读到睡着,给你不及格。好吧,这条是坎都斯齐格河——”他在覆着薄薄一层木屑的带锯床上画了一条直线,“这里是荒原。镇中心地势比住宅区低,也就是比堪萨斯街、老岬区和西百老汇一带低,所以镇中心的污水多半得用泵抽送到河里,住宅区的废水则会自行流入荒原,这样你懂吗?”

  “我、我懂。”威廉说着挨近父亲,肩膀贴着他的手臂,好看清楚他画的图。

  “他们迟早会停止将废水抽进河里,到时就不需要泵了。不过泵目前还在……你那个好朋友都叫它什么?”

  “莫洛克洞。”威廉说,完全没有口吃。但他自己和父亲都没有察觉。

  “对,泵就在莫洛克洞里头,而且运作正常,除非下大雨或河水暴涨。因为重力排水道和泵下水道虽然是两个系统,但其实交错在一起,你懂吗?”扎克画了一串X,从代表坎都斯齐格河的那条直线向外辐射。威廉点点头。“反正你只要记得一件事,就是水会往它可以去的地方流。只要水位高涨,就会灌进排水沟和下水道。一旦水位高过泵,泵就会短路,我就倒霉了,因为我得修理它们。”

  “爸爸,下水、水道和排、排水沟有多、多大?”

  “你是说口径吗?”

  威廉点点头。

  “主排水沟的直径可能有近两米,住宅区的次排水沟则是一米左右,我想有可能稍微大一点。相信我,威廉,告诉你那些朋友也无妨:绝对不要走进那些管子里,无论好玩、冒险或其他什么原因都不行。”

  “为什么?”

  “因为大约从一八八五年起,历任十几届镇政府都不断修建排水系统。大萧条时期,公共工程局也修筑了全套次级和三级排水系统。那个年代公共工程经费很多。但修筑计划负责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丧生了,五年后,水利局发现蓝图几乎全都不见了。快八斤重的蓝图就这么在一九三七年到一九五〇年之间凭空消失了。我想说的是,没有人知道那些该死的排水沟和下水道的路线,也没人知道设计原理。

  “没事儿的时候,没有人在乎。但只要出状况,德里水利局就有三四个倒霉虫得去找出哪个泵淹水,哪里阻塞了。他们都会带午餐下去。那里又暗又臭,还有老鼠。这些都是远离那里的好理由,但最重要的是你们可能会迷路,之前就发生过这种事。”

  在德里地底迷路,迷失在下水道里,在黑暗中迷路。威廉想到就觉得太凄惨、太可怕,忍不住沉默了半晌。接着他说:“可是,难道他们从、从来没有派人下去绘制——”

  “我得把暗销做完。”扎克突然说了一句,接着便转身离开,“你回屋里去看电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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