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前方豁然开朗,迈克连跑带摔掉进砾石坑,一路滚到坑底。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半才发现坑里有其他小孩,一共六个站成一排,脸上表情非常奇怪。事后回想,他才明白那奇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好像知道他会来,正在等他。
“救命!”迈克一跛一跛走向他们,勉强挤出一句。他下意识地对着红发的高个男孩说:“那些……那些很壮的家伙——”
就在这时,亨利冲进了砾石坑。他看见他们六个,不由得停了下来,神情有些犹豫,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自己的手下,于是又转头看着那群窝囊废(迈克气喘吁吁站在威廉·邓布洛身边,微微靠后),咧嘴笑了。
“我认得你,小子,”亨利对威廉说,接着瞄了理查德一眼,“还有你。你的眼镜咧,四眼田鸡?”理查德还来不及开口,亨利已经看见本了,“哎呀,他妈的,犹太佬和小胖呆也在啊!这是你女朋友吗,胖子?”
本身体一缩,仿佛被人戳了一下。
这时,彼得·戈登追上亨利,维克多也来了,站在亨利身旁。贝尔齐和“麋鹿”萨德勒最后才到,分别站在彼得和维克多旁边。两群孩子像是列队似的面对面站着。
亨利的声音还是像公牛一样,气喘吁吁说:“我和你们很多人都有过节,不过这笔账可以改天再算。我只要那个黑鬼,你们这群小浑蛋给我闪一边去。”
“没错!”贝尔齐趁机帮腔。
“他杀了我的狗!”迈克大喊,声音凄厉沙哑,“他自己说的!”
“你现在给我过来,”亨利说,“我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迈克浑身发抖,但没有移动。
威廉用清晰温和的语气说:“荒、荒原是我、我们的地盘,你、你们滚吧。”
亨利瞪大眼睛,仿佛被人突然赏了一巴掌。
“谁赶我走?”他问,“你吗,小瘪三?”
“我、我们,”威廉回答,“我、我们受、受够你了,鲍、鲍尔斯,快给我、我滚吧。”
“你这个口吃怪胎。”亨利说完便低头冲了过来。
威廉握着一大把石头,其他人也是,除了迈克和贝弗莉。贝弗莉手上只有一颗石头。威廉开始朝亨利丢石头,动作不快,但很用力又很准。第一颗石头没有打到,第二颗击中亨利的肩膀。要是第三颗没有命中,威廉很可能就会被亨利扑倒在地了,但他没有失手,石头击中亨利俯冲而来的脑袋。
亨利措手不及,痛得大叫……接着又连中四发。理查德·托齐尔丢了一颗小的打中他胸口,埃迪的石头打到他的肩胛骨反弹,斯坦利打中他的小腿,贝弗莉手上唯一的石头则正中他的腹部。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忽然空中开始枪林弹雨。亨利往后坐倒,脸上再度出现不知所措而痛苦的神情。“快点,你们几个!”他大吼,“快来帮我!”
“冲、冲啊!”威廉低声下令,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就率先冲了出去。
其他人跟着冲锋,不只朝亨利也朝他的党羽扔石头。那群恶少手忙脚乱在地上寻找石头,但还没收集到足够的弹药,就已经被乱石轰炸了。本的石头扫过彼得·戈登的颧骨划出一道血痕,让他痛得大叫。他倒退几步停下来,迟疑地回扔了一两颗石头……接着转身就逃。他受够了,西百老汇不来这一套。
亨利疯狂地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头,幸好都是小石子。他朝贝弗莉扔了一颗比较大的石头,割伤了她的手臂。贝弗莉哀号一声。
本激动咆哮,朝亨利·鲍尔斯扑了过去。亨利虽然转头看到本,却来不及闪躲,被他撞得失去了平衡。本体重一百三十多斤,直逼一百四十斤,亨利根本不是对手。他不是被撞倒,而是整个人飞了出去,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往后滑行。本再度飞扑,耳朵忽然微微感到温热的痛楚,原来是贝尔齐·哈金斯用高尔夫球大小的石头打中了他的耳朵。
亨利摇摇晃晃跪坐起来,但本已经冲到他面前,狠狠踢了他一脚,鞋底扎扎实实踹在他左边屁股上。亨利重重翻倒在地,鼓着眼睛瞪着本。
“你不能对女孩丢石头!”本大吼。从小到大,他不记得自己这么气愤过,“你不能——”
忽然间,他看见亨利手里闪出火光。亨利点燃火柴,放到M-80粗粗的引信上,将鞭炮朝本的脸上扔来。本想也不想就顺手一挥,好像拿着羽毛球拍挥舞一样,将M-80拍了回去。亨利看见鞭炮飞过来,立刻瞪大眼睛翻身滚开。鞭炮随即爆炸,熏黑了他的衬衫,还炸破几处。
没多久,本被“麋鹿”萨德勒打中跪在地上,牙齿咬到舌头流血了。他头晕目眩,转头眨眼,只见麋鹿朝他奔来。但麋鹿还没走到本跪坐的地方,威廉就从背后偷袭,朝他猛扔石头。萨德勒回头咆哮。
“你竟然从背后偷袭我,懦夫!”萨德勒大叫,“他妈的卑鄙小人!”
他正想朝威廉冲去,没想到理查德也对他丢起石头。理查德才不管萨德勒认为怎么做是懦夫的行为。他曾经看过他们五个人追一个吓坏的小孩,那可是一点也不像亚瑟王或圆桌武士。理查德不停地攻击,一枚“炮弹”划破萨德勒的左边眉毛,他发出一声惨叫。
埃迪和斯坦利·乌里斯前来帮威廉和理查德助阵,贝弗莉也来了。她一边手臂虽然在流血,眼中却燃着怒火。乱石纷飞,贝尔齐·哈金斯被打中了肘部,痛得跳上跳下,不停按揉手肘。亨利站起来,衬衫背部被炸烂了,肌肤却奇迹似的毫发无伤。他还来不及转身,本·汉斯科姆一颗石头打在他后脑勺上,他再度跪倒在地。
那天对窝囊废俱乐部杀伤力最大的是维克多,不仅因为他是快速球好手,更因为他从感情上来说最置身事外。这一点说来讽刺,但确实如此。他愈待就愈不想待。石头大战可能让人重伤,头破血流,嘴开牙裂,甚至失去一只眼睛。不过,遇上了就是遇上了。他打算好好反击。
这份冷静为他多争取到了三十秒,捡了一把够大的石头。他趁窝囊废俱乐部调整战线时,对准埃迪丢了一颗石头。石头击中埃迪的下巴,埃迪哭着倒在地上,鲜血开始涌出。本转身想要扶他,但埃迪已经站了起来,鲜血衬着他苍白的肌肤显得格外鲜艳而恐怖。他眯起眼睛。
维克多朝理查德进攻,石头重重打在他胸口。理查德报以石块,但维克多轻松闪过,侧手朝威廉·邓布洛扔了一块石头。威廉头往后猛仰,但躲得不够快,脸颊被石块划开一个大口子。
威廉转身对着维克多,两人四目相望。维克多看着结巴小鬼,被他的眼神弄得不寒而栗。不知怎的,他嘴边竟然浮现“我收回来!”几个字……只是这种话不应该对小毛头说,除非你不在意死党把你看扁了,觉得你比狗还不如。
威廉开始朝维克多走去,维克多也朝威廉逼近。两人仿佛心电感应似的,一边走向对方,一边开始互丢石头。两人周围的打斗少了,因为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们,就连亨利也转头观战。
维克多左闪右躲,威廉却毫不闪避。维克多扔的石头打在威廉的胸膛、肩膀和腹部,还有一个扫过他的耳朵。但威廉显然不为所动,只是不停扔出石头,一个接着一个,力道大得足以致命。第三颗石头击中了维克多的膝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维克多闷哼一声。他已经弹尽粮绝,但威廉手上还有一颗石头,又白又滑,闪着结晶的光芒,状如鸭蛋,也和鸭蛋差不多大。维克多·克里斯觉得应该很硬。
威廉离他不到一米五远。
“你立、立刻给、给我滚蛋,”他说,“否则我、我就砸得你、你脑袋开花,我说、说到做、做到。”
维克多凝视威廉的双眼,知道他是认真的,便不发一语转身离开,朝彼得刚才逃跑的方向走去。
贝尔齐和萨德勒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是好。麋鹿的嘴角还淌着血,贝尔齐的头皮也在流血,一直流到脸颊。
亨利的嘴动了动,但没出声。
威廉转头看着亨利。“滚出、出去。”他说。
“要是我不走呢?”亨利还想嘴硬,但威廉在他眼中看到的却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很怕,而且会离开。威廉应该感到高兴,甚至得意,但他只觉得疲惫。
“你要、要是不走,”威廉说,“我、我们就夹、夹杀你,我想我、我们六个应该能、能让你住、住院。”
“七个,”迈克说着加入他们,两手各拿着一颗垒球大小的石块,“不信你试试看,鲍尔斯,我乐意奉陪。”
“操你妈的黑鬼!”亨利声嘶力竭,嗓音颤抖,就要哭出来了。贝尔齐和萨德勒听了斗志全失,两人往后退开,松手放掉握着的石头。贝尔齐看了看四周,仿佛不晓得置身何处。
“滚出我们的地盘。”贝弗莉说。
“闭嘴,贱货,”亨利说,“你——”四块石头同时飞来,砸中亨利身上四个地方。他大声尖叫,在杂草地上手忙脚乱地往后退,残破的衬衫迎风翻飞。面对这群神情凶恶、稚气却又老成的小孩,他回头看了看惊慌的贝尔齐和萨德勒。没有援手,没有人想帮忙。麋鹿尴尬地将头撇开。
亨利哭着站起来,被踢断的鼻子一吸一吸的。“我会杀了你们!”他说,接着忽然转头就跑,一下子就不见了。
“滚、滚吧,”威廉对贝尔齐说,“离、离开这里,别再回、回来了,荒、荒原是我、我们的地盘。”
“小子,你会后悔惹毛亨利的,”贝尔齐说,“走吧,麇鹿。”
两人低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个孩子零落地站成半圆形,身上都挂彩了。石头大战持续不到四分钟,但对威廉来说,却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样久,而且没有暂停。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打破了沉默。他呼吸困难,声嘶力竭地喘着气。本朝埃迪走去,感觉他来荒原之前吃的那三块奶油蛋糕和四块巧克力蛋糕开始在肚子里作怪。他跑过埃迪面前,冲进灌木丛里呕吐,尽量压低声音,不让人听见。
理查德和贝弗莉走到埃迪身边,贝弗莉伸手搂住埃迪的瘦腰,理查德从埃迪的口袋里掏出喷剂。“吸一口,小埃。”他说完摁了一下,埃迪猛吸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埃迪总算开口说:“谢了。”
本从灌木丛里走了回来,满脸通红地用手抹着嘴。贝弗莉走到他面前,双手牵着他的手。
“谢谢你帮我。”她说。
本看着肮脏的球鞋,点点头说:“随时效劳。”
六个孩子转头看着迈克,黑皮肤的迈克,眼神小心谨慎,若有所思。迈克见过这种好奇——他从小到大一直在面对这种目光——他直率地回望他们。
威廉的目光转向理查德,理查德也看着他。威廉感觉自己听见咔嗒一声,仿佛某个未知的机器安上了最后一个零件。我们到齐了,威廉心想。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正确,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他当然没必要说,因为他已经从理查德、本、埃迪、贝弗莉和斯坦利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们都知道了。
我们到齐了,哦,老天保佑,事情真的开始了,老天保佑。
“你叫什么名字?”贝弗莉问。
“迈克·汉伦。”
“你想跟我们一起放鞭炮吗?”斯坦利问。迈克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笑容就是回答。
第十四章 相簿
结果威廉不是唯一带酒来的,所有人都带了。
威廉带了波旁酒,贝弗莉是伏特加和一罐橙汁,理查德是半打啤酒,本·汉斯科姆是野火鸡,迈克在职员休息室的小冰箱里也有半打啤酒。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最晚到,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纸袋。
“袋子里是什么,小埃?”理查德问,“拉雷斯还是酷艾德?”
埃迪紧张地笑了笑,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和一罐梅子汁。
所有人惊讶不语,理查德低声说:“赶快去叫医生,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终于疯了。”
“杜松子酒加梅子汁对身体很好。”埃迪反驳道……接着所有人哈哈大笑,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反复回荡,在连接主图书馆和儿童图书馆的玻璃长廊里缭绕。
“好样的,”笑得流眼泪的本擦了擦眼睛说,“好样的,埃迪,我敢说效果一定很棒。”
埃迪笑着在纸杯里倒了四分之三杯的梅子汁,然后认真倒了两杯盖的杜松子酒。
“哦,埃迪,我真爱你。”贝弗莉说。埃迪抬头看她,有一点惊讶但还是带着微笑。她看看桌子又看看其他人,说:“我爱你们大家。”
威廉说:“我、我们也爱你,贝。”
“没错,”本说,“我们爱你。”他眼睛微微张大,笑了出来,“我想我们还是爱着彼此……你们知道这有多难得吗?”
所有人沉默下来。迈克发现理查德又戴起眼镜,但他一点也不惊讶。
“隐形眼镜让我眼睛很痛,只好摘下来。”理查德匆匆解释。迈克说:“也许我们该开始谈正事儿了。”
所有人又看着威廉,就像当年在砾石坑一样。迈克想:需要领袖的时候,他们就找威廉,需要向导就找埃迪。谈正事儿,这是什么句子?我要告诉他们从以前到现在遇害的儿童都没有被性侵,甚至不算分尸,而是身体某部分被吃了吗?我要跟他们说我准备了七顶矿工头盔,就是前面装有强力头灯的那种,就摆在我家里,其中一顶还是为斯坦利·乌里斯准备的吗?只不过他这一回像我们以前常说的不出席了。还是该叫他们回家好好睡一觉,因为明天或明晚一切就要彻底结束了——不是它死,就是我们完蛋?
也许根本什么都不必说,因为理由已经讲出来了:他们还爱着彼此。无论过去二十七年发生了多少改变,他们还是奇迹似的爱着彼此。迈克心想,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剩下的事情,就只是将工作做完,追上进度,将过去连接到现在,让经验形成某种半吊子的转轮。没错,迈克想,就是这样。今晚的工作就是做转轮,然后看它明天会不会转……就像当年我们将那群大孩子赶出砾石坑和荒原那样。
“你还记得其余的事儿吗?”迈克问理查德。
理查德灌了一口啤酒,摇摇头说:“我记得你跟我们说了那只鸟的事儿……再就是烟洞。”他脸上露出微笑说,“那是晚上我和贝、小本走来这里的路上想到的。那次的惊恐秀真他妈的精彩——”
“哔哔,理查德。”贝弗莉笑着说。
“啧,你知道的,”理查德依然面带微笑,将眼镜推高,动作让人忍不住想起当年的他。他朝迈克眨眨眼说:“那次只有你和我,对吧,迈克?”
迈克扑哧一笑,点了点头。
“斯嘉丽小姐!斯嘉丽小姐!”理查德用小黑奴的声音说,“烟房里有一点点热啊,斯嘉丽小姐!”
威廉笑着说:“又是本·汉斯科姆的建筑和工程杰作。”
贝弗莉点头说:“迈克,我们在挖俱乐部的时候,你带你父亲的相簿来了。”
“哦,天哪!”威廉忽然坐起身子说,“那些相片——”
理查德严肃地点点头:“和乔治房间里发生的事儿一样,只不过那次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本说:“我想起那一枚银币怎么了。”
所有人转头看着他。
“我来这里之前,把其他三枚银币给我一个朋友了,”本轻声说,“给他的孩子们。我记得还有一枚银币,但忘记它到哪里去了,刚刚才想起来。”他转头看着威廉说,“我们用它做了一颗弹头,对吧?你、我和理查德。我们本来打算做子弹——”
“你很有把握做得出来,”理查德说,“结果——”
“我们慌、慌了。”威廉缓缓点头。回忆自动浮现,他又听见咔嗒一声,声音很轻,但很清楚。我们正在接近,他心想。
“我们回到内波特街,”理查德说,“我们所有人。”
“你救了我一命,威老大。”本忽然说。威廉摇摇头。“真的是你。”本坚持道。这回威廉不再摇头,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救过他,只是他不记得过程了……而且真的是他吗?他心想会不会是贝弗莉……但回忆还没回来,起码现在还没有。
“停一下,”迈克说,“我冰箱里有半打啤酒。”
“喝我的就好。”理查德说。
“汉伦不喝白人的啤酒,”迈克说,“尤其是你的,贱嘴。”
“哔哔,迈克。”理查德严肃地说,迈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走去拿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