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如果再用喷剂,可能就要吐胆汁了。
他将喷剂塞进口袋,看着车子来来往往,分别朝主大街和一里坡驶去。他试着不去思考。阳光照在他头上又亮又烫,每辆经过的车子都闪亮得刺眼,让他的太阳穴开始作痛。他没办法生基恩先生的气,但他很为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感到难过,非常难过。他心想威廉·邓布洛绝不会自怜自艾,但埃迪就是无法克制。
他这会儿只想遵照基恩先生的建议,到荒原找朋友,向他们坦白一切,看他们怎么说、怎么回答。但他不能这样做,母亲正在等他把药拿回家,(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亲)
他要是不回去
(你母亲坚信你生病了)
麻烦就大了。她一定会以为他去找威廉、理查德或那个“犹太小孩”(她老是这么称呼斯坦利,却又坚称她没偏见,只是“有话直说”——她每次要讲难听的话,就会这么讲)。他心慌意乱地站在街角,无望地想理出头绪。他知道母亲要是知道他还有一个朋友是黑人,一个是女孩——而且是开始长胸部的女孩子——她会说什么。
他开始缓缓朝一里坡走去,顶着酷暑辛苦上坡。人行道热得仿佛能煎蛋。埃迪发觉他这辈子头一回希望快点开学,升上新的年级,认识新老师,让这个可怕的夏天立刻结束。
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离威廉·邓布洛二十七年后找回银仔的店面不远。他从口袋里拿出喷剂。氢氧喷雾,标签上写着:需要时即可使用。
他又发现一件事。需要时即可使用。他还是孩子,还年幼无知(他母亲“有话直说”时,就会这么告诉他),但连孩子也知道没有人会拿药给孩子,跟他说“需要时即可使用”。因为孩子一定会照做,想吃就吃,最后丢了小命。埃迪心想,就算阿司匹林也可能吃死人。
一名老妇人挽着购物篮下坡朝主大街走去,但埃迪盯着喷剂,浑然不觉老妇人经过他身旁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一时有股冲动想将塑料喷罐扔进水沟,甚至丢进搅碎机里,那样更好。没错,就这么办!把它送给它,送到它的地下通道和下水管里任它处置。来口安慰剂吧,千面怪胎!埃迪狂笑一声,差点就照做了。但习惯终究占了上风。他将喷剂放回裤子右前口袋,继续往上走。贝西公园的游园车不时从他身边经过,但他对喇叭和柴油引擎声几乎充耳不闻,也不晓得自己就快发现什么才叫受伤了——伤得很重的那种受伤。
二十五分钟后,埃迪一手拿着百事可乐,另一手拿着两根糖果棒走出卡斯特罗超市,没想到却倒霉地遇上了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麋鹿”萨德勒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四人蹲在小店旁的碎石地上,埃迪起初以为他们在闲聊,后来才发现他们在凑钱,放在维克多的棒球衫上,他们的暑修课本杂乱地堆在一旁。
换作平常,埃迪会立刻溜回超市,问葛德洛先生能不能让他从后门离开。然而那天不是平常日,埃迪只是僵住不动,一手还抓着挂有锡制香烟广告牌(云斯顿香烟,好烟就该如此。二十根好烟给您二十次美好经验。广告牌上的仆役小童大喊:召唤菲利普·莫里斯)的店门,另一手抓着白色药袋和超市的牛皮纸袋。
维克多·克里斯看见了他,便用手肘顶了顶亨利。亨利抬起头,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也是。麋鹿反应比较迟钝,又多数了五秒钟的零钱,才因为伙伴们忽然沉默而抬起头来。
亨利起身拍掉连身牛仔裤膝盖上的碎石,贴着绷带的鼻子用木条固定着,因此讲话带着雾号般的鼻音。“竟然是石头战士啊,”亨利说,“稀客稀客。你的伙伴呢,浑球?还在超市里吗?”
埃迪傻愣愣地摇头,接着才发现自己又错了。
亨利笑得更开心了。“好吧,没关系,”他说,“我不介意你找我单挑。放马过来吧,浑球。”
维克多和亨利走在一起,帕特里克跟在后头,露出猪一般的傻笑(这个笑容埃迪在学校就看多了),麋鹿才刚要起身。
“来吧,蠢蛋,”亨利说,“我们来谈谈那天的石头大战。我们好好聊一聊,怎么样?”
现在躲回超市已经太迟了,但店里至少有一个大人。埃迪才刚往回走,亨利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他一把抓住。他猛力拉扯埃迪的手臂,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埃迪的手抓不住纱门,整个人被拖下台阶,要不是维克多双手插进他腋下抓住他,他一定会倒栽葱摔到碎石地上。维克多将埃迪甩出去,他的身体转了两圈才勉强维持住平衡。四个少年离他三米多,亨利面带微笑站在最前面,后脑勺有一束头发翘着。
帕特里克站在亨利左后方。他一直像个游魂一样,埃迪从来没见过他和其他小孩在一起,直到现在。他很胖,经常系着带扣是红衣骑士的皮带,但老是被小腹微微盖住。他的脸很圆,而且通常和冰激凌一样白,但现在稍微晒黑了一点,尤其鼻子最严重,正在脱皮,一路延伸到双颊,像两只翅膀一样。他在学校喜欢用绿色塑料尺拍苍蝇,将死苍蝇收进铅笔盒里。有时下课,他会拿着自己的收藏到操场给新生看,张开肥厚的双唇微笑,灰绿色的眼眸严肃而又若有所思。展示死苍蝇的时候,无论其他学生说什么,他都不会开口。他现在脸上就是同样的表情。
“你好啊,石头战士,”亨利向前逼近,“身上有石头吗?”
“别过来。”埃迪颤抖着说。
“‘别过来。’”亨利模仿他,挥舞双手假装很害怕的样子。维克多笑了。“要是我不听呢,你要怎么办,石头战士?啊?”说完他大手一伸,速度奇快,狠狠甩了埃迪一巴掌,发出枪响般的声音。埃迪头往后仰,泪水涌出左眼。
“我朋友在里面。”埃迪说。
“‘我朋友在里面。’”帕特里克尖着嗓子说,“哦!哦!”说完开始绕向埃迪右边。
埃迪跟着他转,亨利再度出手,埃迪另一边脸颊立刻又辣又烫。
不能哭,他心想,他们就想要你哭,但你不能哭埃迪,威廉不会这样,威廉不会哭,你也不能——
维克多往前一步,朝埃迪胸口狠狠推了一把。埃迪往后踉跄半步,整个人摔在蹲在他脚后方的帕特里克身上,随即重重撞到碎石地上,擦伤了手臂,胸中空气呼啸而出。
不一会儿,亨利·鲍尔斯跨到埃迪身上,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臂,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
“带石头了吗,石头战士?”亨利低头朝他大吼。埃迪的手被亨利压得很痛,又喘不过气,但都比不上亨利眼中的疯狂令他害怕。亨利疯了。帕特里克在一旁哧哧偷笑。
“你想丢石头吗?我就给你石头!拿去,石头在这里!”
亨利抓起一把碎石,压到埃迪脸上,在他皮肤上摩擦,划破了他的脸颊、眼皮和嘴唇。埃迪开口尖叫。
“你想要石头吗?我就给你石头,石头战士!你想要石头吗?给你呀!给你!给你!”
碎石灌进埃迪嘴里,刮破他的牙龈,摩擦着他的牙齿。他觉得自己补过的牙冒出火花,于是尖叫一声,将碎石啐了出来。
“还想要石头吗?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点?例如——”
“住手!你们几个!住手!就是你,小鬼!放开他!马上放手,听见了没有?放开他!”
埃迪睁开哭得半肿的眼睛,看见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亨利的衬衫领子和他连身牛仔裤的右边肩带,猛力一拉将亨利拉开。亨利摔到碎石地上,但立刻就站了起来。埃迪的动作就没那么快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体的功能似乎临时发生故障了。他拼命喘气,从嘴里吐出几颗带血的碎石头。
是葛德洛先生。他套着白色围裙,火冒三丈,虽然亨利比他高了七八厘米,可能比他重四十多斤,但他毫无惧色,因为他是大人,而亨利只是小孩。但埃迪想,这回可能不一样。葛德洛先生不懂,他不知道亨利是疯子。
“你们滚,”葛德洛先生说。他站到身材粗壮、一脸愠怒的亨利面前,“你们给我滚,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讨厌欺负人,尤其是四个欺负一个。你们的母亲会怎么想?”
他用愤怒的目光扫视四名恶少,麋鹿和维克多低头看着球鞋,不敢吭声,帕特里克瞪着灰绿色的眼眸望着葛德洛先生,眼神还是一样空洞。葛德洛先生再次瞪着亨利:“你们立刻骑上脚踏车——”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亨利狠狠推了一下。
“你做什么——”葛德洛先生说。
亨利的身影逼到他面前。“进去。”他说。
“你——”葛德洛先生说,但这回他自己闭上了嘴。埃迪看出葛德洛先生终于明白了,看到了亨利眼中的疯狂。他慌忙起身,围裙翻飞,匆匆走上台阶,踩到倒数第二阶时还滑了一跤,单膝撞上台阶。虽然他立刻起身,但那一跤已经让他的大人威严荡然无存。
他走到台阶顶端转身说:“我要报警!”
亨利作势冲上去,葛德洛先生本能地后退了。埃迪知道没戏唱了。虽然不可思议,难以想象,但他真的失去唯一的靠山了。该闪人了。
正当亨利站在台阶下方瞪着葛德洛先生,而其他人目瞪口呆,没料到亨利竟然击退了大人的权威时,埃迪觉得机会来了。他立刻转身站起来,开始逃命。
他跑过半条街时,亨利转身发现了他,目光喷着火大吼:“抓住他!”
埃迪不顾哮喘,死命地跑,他都忘了自己的球鞋有没有着地。他和他们有一段距离,大约十五米,这让他一时有点飘飘然,以为自己能躲过一劫。
但就在他安然逃到堪萨斯街之前,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小孩忽然骑出车道,闯到埃迪面前。埃迪试着闪身,但他跑得太急,只能从小鬼的头上跳过去(这小孩名叫理查德·科旺,长大结婚之后生了个儿子,取名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后来溺死在马桶,被马桶里一股黑烟变成的不可思议的怪物啃得尸体不全),至少试试看。
他一脚勾到三轮车的后座,就是胆子大一点的小孩会踩在上头,把三轮车当成滑板车骑的地方。理查德·科旺(他儿子二十七年后被它所杀)纹丝不动,埃迪却飞了出去,肩膀撞到人行道上,整个人弹起来又跌回地上滑行了三米,膝盖和手肘都磨破了。他正想起身,亨利·鲍尔斯已经冲过来给他一记重击,将他打倒在地。埃迪的鼻子和水泥地面擦了一下,鲜血直流。
亨利有如伞兵般迅速翻身,立刻站起来抓住埃迪的后颈和右腕,肿胀骨折的鼻子哼哼喷气,又热又湿。
“想要石头吗,石头战士?废话!他妈的!”他将埃迪的手腕扭到背后,埃迪痛得大叫。“石头战士要石头,对吧,石头战士?”说完又将埃迪的手腕扭得更高,埃迪大声哀号。他隐约感觉其他人靠了过来,三轮车上的小孩开始号啕大哭。活该,小鬼,他心想。虽然满脸泪水,虽然又痛又怕,但他还是忍不住发出驴子叫声般的大笑。
“你觉得很好玩是吧?”亨利问,语气忽然从愤怒变成吃惊,“你觉得很好玩是吗?”亨利的声音是不是有一点害怕?埃迪多年后觉得没错,对,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害怕。
埃迪试着挣脱亨利的手。他浑身是汗,差点就挣脱了。或许正因为如此,亨利又将埃迪的手往上扭,而且这回更用力。埃迪只听见手臂咔吧一声,发出冬树被沉沉冰雪压断时的声响。骨折的疼痛既强又烈,埃迪凄声惨叫,但声音仿佛来自远方。他感觉颜色从眼前消失。亨利松开他的手腕使劲一推,他感觉自己好像飘浮着,过了很久才摔到地上,人行道的每一个缝隙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欣赏了七月阳光照在云母碎片上发出的亮光,发现人行道上还留着粉红色粉笔画的跳房子痕迹。他觉得方格子似乎变成了乌龟,慢慢游走了。
他可能昏了过去,但当骨折的手臂撞上地面时,他立刻被剧烈、恐怖、热辣辣的疼痛给唤醒了。他感到断骨撞在一起,彼此摩擦。他咬到舌头,身上又多了一个地方开始流血。他翻身仰躺,发现亨利、维克多、麋鹿和帕特里克站在他身边,感觉高高在上,远得不可思议,有如俯瞰墓穴的扶棺人。
“你喜欢这样是吧,石头战士?”亨利问,声音仿佛从远方穿破疼痛传到埃迪耳中,“你喜欢刚才的动作,对不对?喜欢胡搞瞎搞是吗?”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哧哧笑了。
“你爸爸疯了,”埃迪听见自己说,“你也疯了。”
亨利的笑容霎时消失,仿佛被人甩了一巴掌。他抬脚准备踹人……这时警笛声忽然划破午后沉闷的炎热。亨利停下动作,维克多和麋鹿紧张地左右张望。
“亨利,我们最好闪人了。”麋鹿说。
“你们不闪,我可要闪了。”维克多说。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就像小丑的气球一样飘着。维克多转身朝图书馆走去,离开马路躲进麦卡伦公园。
亨利迟疑片刻,或许希望警车是为了别的事,他可以继续教训埃迪。但警笛声再度响起,而且愈来愈近。“小鬼,算你好运。”他说了一句,接着就和麋鹿一起跟着维克多跑了。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还不想走。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买一送一。”说完深吸一口气,吐了一大坨绿色浓痰在埃迪满是汗水和血的脸上。啪!“别马上吃完,”他露出令人发毛的乖戾笑容说,“留一点以后享用。”
说完他就缓缓转身离开了。
埃迪想用没断的手把痰抹掉,但这么一点小动作还是让他痛不欲生。
你去药店之前,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卡斯特罗大道上,手臂断了,脸上是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浓痰吧?你连百事可乐都没喝成。生活真是充满惊喜,对吧?
他竟然又笑了。尽管笑得很虚弱,还让断臂发疼,但感觉依然很棒。而且还有一件事,就是他没哮喘,呼吸很正常,起码现在如此。这也是好事一件。埃迪根本没机会拿喷剂,一次也没有。
警笛声已经很近了,不停嗡鸣着。埃迪闭上眼,感觉眼皮闪着红光,接着一道身影罩住他,遮去了红光。是骑三轮车的小孩。
“你还好吗?”他问。
“我看起来像是还好的样子吗?”埃迪问。
“你看起来糟透了。”小孩说完便踩着三轮车离开了,嘴里还一边唱着《小山谷里的农夫》。
埃迪咯咯笑了。警车来了,他听见刹车声。虽然内尔先生只是巡逻警察,埃迪还是隐隐希望车里坐的是他。
你到底在笑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晓得除了疼痛之外,他为何还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也许因为他还活着,只是断了一条手臂而已,并不算太坏。他当时这么觉得,但多年后的此刻,他坐在德里图书馆里,面前摆着梅汁杜松子酒,喷剂近在手边,他却跟其他人说他觉得不止如此,他的年龄已经大到感觉得出来,只是没办法说个明白。
我想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感受到真正的疼痛,他会这么对其他人说,但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没有被疼痛杀死,反而……给了我一个比较的基准,让我发现人可以活在痛苦中,即使疼痛,却依然能活下去。
埃迪虚弱地转头向右,看见黑色的费尔斯通大轮胎、刺眼的镀铬轮圈盖和闪烁的蓝光。接着他听见内尔先生的声音,浓浓的爱尔兰腔,口音重得不得了,很像理查德·托齐尔模仿的爱尔兰警察,而不是内尔先生本人……但或许是距离的关系,让他有这种感觉。“天老爷呀,这是卡斯普布拉克家的男海!”
埃迪昏了过去。
他昏迷了很久,只醒来过一次。
那是在救护车上,他短暂苏醒过来,看见内尔先生坐在对面,一边从小棕瓶子倒饮料喝,一边在读平装本的《索命密使》。封面的女孩胸前宏伟,埃迪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胸部。他将目光从内尔先生移向前座的司机身上。司机回头看了埃迪一眼,脸上露出邪恶的狞笑。他的皮肤涂满白色油彩和爽身粉,眼睛和新的硬币一样亮。是潘尼歪斯。
“内尔先生。”埃迪呢喃道。
内尔先生抬头微笑:“小伙子,感觉怎么样?”
“……司机……那个司机……”
“是啊,我们马上就到了,”内尔先生说着将小棕瓶递给埃迪,“喝一点吧,你会好过一些。”
埃迪喝了一口,感觉像吞火一样。他忍不住咳嗽,弄痛了手臂。他往前座看,又看见那个司机,但已经不是小丑,而是个理小平头的家伙。
他又昏厥了过去。
过了很久,他在急诊室里,护士用冰凉的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血、泥巴、鼻涕和石头。虽然很痛,但感觉很棒。他听见母亲在外头大呼小叫,他很想拜托护士不要让她进来,但就是发不出声音。
“……万一他快死了,我要知道状况!”他母亲咆哮道,“听到没?我有权利知道,也有权利看他!我可以告你,知道吗?我认识律师,很多律师!我有几个好朋友都是律师!”
“别说话。”护士对埃迪说。护士很年轻,他感觉她的乳房压着他的手臂,让他忽然产生疯狂的幻觉,觉得护士就是贝弗莉·马什。他又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母亲已经在病房里了,正对着汉多尔医生噼里啪啦讲个不停。索尼娅身形肥硕,套着弹力长筒袜的双腿有如树干,却光滑得出奇。她脸色苍白,泛着一点一点的潮红。
“妈……”埃迪勉强挤出声音,“……没事……我没事……”
“才怪,才怪。”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泫然欲泣,紧绞双手。埃迪听见她指关节拗得咔啦作响。他一看见她,见到她神情慌张,知道自己乱跑伤了她,就觉得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他想叫她放轻松,免得心脏病发,但就是做不到。他喉咙太干了。“你才不是没事。你出了很严重的意外,非常严重,但你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埃迪,你会没事的,就算要把书上所有专家通通找来也无所谓。哦,埃迪……埃迪……你可怜的手臂……”
她开始抽泣,发出鸭叫般的声音。埃迪发现刚才帮他擦脸的护士看着他母亲,脸上没有太多同情。
面对这场闹剧,汉多尔医生只是不停地结巴着说:“索尼娅……拜托,索尼娅……索尼娅……”他骨瘦如柴,看起来无精打采,嘴上的小胡子长得不太好,又没修齐,搞得左边比右边长。埃迪想起基恩先生早上对他说的话,不禁为汉多尔医生感到难过。
最后,汉多尔医生总算鼓起勇气挤出一句:“索尼娅,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得请你出去了。”
她转身看着他,他倒退一步。“我才不出去!你敢再说一次看看!躺在这里的是我儿子!是我儿子痛得躺在病床上!”
埃迪开口把大家吓了一跳:“妈,我要你出去。如果他们晚点要做的事会让我尖叫,我猜应该会,那我想你最好出去。”
索尼娅一脸惊讶地转头看他……显然深受打击。他看见她受伤的神情,感觉胸口又不由得缩紧。“我绝不出去!”她大喊,“你怎么能这样说,埃迪!你已经胡言乱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一定是这样!”
“我不知道一定是哪样,也不在乎,”护士说,“我只知道我们应该帮你儿子治疗手臂,而不是在这里干耗。”
“难道你认为——”索尼娅开口说,声音和号角一样尖。她只要极度不安就会这样。
“拜托,索尼娅,”汉多尔医生说,“别在这里吵架,让我们治疗埃迪。”
索尼娅退开了,但却怒目圆睁,有如小熊受到威胁的母熊,向护士示意这笔账稍后再算,甚至会告上法庭。接着她目光转为迷茫,狠劲不再,起码藏了起来。她抓起儿子没有受伤的手用力摁了一下,痛得埃迪身子一缩。
“你伤得很重,但很快就会痊愈的,”她说,“很快,我向你保证。”
“当然,妈,”埃迪喘息说,“可以拿喷剂给我吗?”
“没问题。”索尼娅说完傲然看了护士一眼,仿佛摆脱了诬赖似的。“我儿子有哮喘,”她说,“很严重,但他应付得很好。”
“嗯。”护士冷冷地说。
母亲抓着喷剂让他吸气。过了一会儿,汉多尔先生触诊埃迪的手臂,虽然动作已经尽量放轻,还是让埃迪痛得要命。他很想尖叫,但却咬牙忍住,生怕自己一叫会让母亲跟着尖叫。汗水有如清澈的露珠布满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