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两分钟后,他将喷灯递给埃迪。埃迪小心翼翼地用没受伤的手握着。“好了,”本对威廉说,“给我一只手套,快点,快!”

  威廉将手套递给他。本戴上手套捧起弹壳,另一手转动老虎钳的把手。

  “拿稳了,贝。”

  “我好了,不用再等了。”贝弗莉回答。

  本将弹壳往漏斗倾斜,其他伙伴看着银浆从弹壳流向漏斗。本倒得很准,没有一滴外漏。他忽然觉得兴奋,所有东西似乎都放大了,闪着强烈的白光。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又肥又胖的本·汉斯科姆,穿着运动套衫遮掩小腹和奶子,而是雷神托尔,在诸神的锻冶场制造雷电。

  但感觉一下子就消逝了。

  “好了,”他说,“我现在要重新热银,你们找一根图钉或什么的塞进漏斗的开口,免得银渣凝固在那里。”

  斯坦利照做了。

  本又用老虎钳夹住弹壳,从埃迪手中接过喷灯。

  “好了,”他说,“下一个。”接着便开始干活。

  十分钟后,大功告成。

  “接下来呢?”迈克问。

  “接下来我们玩一小时大富翁,”本说,“等银在铸模里冷却,然后我会用凿子沿着接合线把模子撬开,就搞定了。”

  理查德不安地看了看表面裂开的天美时表。这只表虽然挨了几次重击,却还是照常运转。“威廉,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最快也、也要十、十点或十、十点半了,”威廉说,“今、今天是两、两片连映,在阿、阿、阿——”

  “阿拉丁电影院。”斯坦利说。

  “对,之后他们会去吃比、比萨,几乎每次都、都会去。”

  “所以我们时间很多。”本说。

  威廉点点头。

  “那就进屋里吧,”贝弗莉说,“我想打电话回家,我答应他们会打。我打的时候,你们都别讲话。我爸以为我去活动中心,他会去那里接我回家。”

  “要是他决定提早去那里接你呢?”迈克问。

  “那样的话,”贝弗莉说,“我就惨了。”

  本心想,我会保护你,贝弗莉。他心里浮现一个短暂的白日梦,结局甜蜜得令他颤抖:贝弗莉的父亲开始教训她,吼她(即使在想象中,他也想不到艾尔·马什有多可怕),本挺身挡在她面前,要马什住口。

  你想自找麻烦的话,胖小子,就尽量保护我女儿试试。

  汉斯科姆通常是个沉默的书呆子,但要是被惹毛了,可会变成一头恶虎。他正经八百地对艾尔·马什说,你想教训她,得先过我这一关。

  马什往前走……但汉斯科姆眼中的严厉让他停下了脚步。

  你会后悔的,马什呢喃道,但显然败下阵来了。他终究是只纸老虎。

  会吗?汉斯科姆露出加利·库柏的帅气微笑说,贝弗莉的父亲夹着尾巴离开了。

  你是怎么了,本?贝弗莉喊道,但眼里满是星星,你看起来像是想杀了他!

  杀了他?汉斯科姆说,唇边依然挂着加利·库柏的微笑。不可能的,宝贝儿,你爸爸虽然是个讨厌鬼,但毕竟是你父亲。我也许会凶他,但那是因为他不应该那样对你说话,让我有点失控了,你知道吗?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吻他(嘴唇!吻他的唇!),哽咽地说,我爱你,本!他感觉到她微微隆起的乳房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本微微颤抖,使劲儿将这愉悦而出奇清晰的遐想抛开。理查德站在门口问他要不要来,他忽然发觉工作间只剩他一个人了。

  “要啊,”他小小吓了一跳,“当然要。”

  本从门前走过,理查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老了,干草堆。”本咧嘴微笑,伸手绕过理查德脖子,匆匆勒了他一下。

  贝弗莉的爸爸没问题。她母亲在电话里说他很晚才收工回家,刚才坐在电视机前睡着了,之后勉强醒来上床去睡了。

  “有人送你回家吗,贝?”

  “有,威廉·邓布洛的爸爸会送我们回家。”

  马什太太忽然警觉:“你该不会在约会吧,贝?”

  “没有,当然不是。”贝弗莉说。她站在幽暗的前厅,其他人在饭厅,围坐在大富翁前。她目光穿过连接前厅和饭厅的拱门,心想,但我希望我是。“男生最恶心了。不过他们这里有一张登记表,每天晚上轮流由一位家长送所有小孩回家。”只有这一点是真的,其他都是瞒天大谎。即使房里很暗,她还是感觉自己面红耳赤。

  “好吧,”她母亲回答,“我只是想确定。要是你老爸发现你小小年纪就开始约会,绝对会大发雷霆。”接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我也一样。”

  “我知道。”贝弗莉说,两眼依然望着饭厅。她真的知道,但她此刻却跟六个男孩子在一起,不是一个,而且没有家长在场。她发现本一脸焦虑地看着她,便朝他挤出一个微笑。本脸红了,但还是报以微笑。

  “你有女生朋友也在那里吗?”

  我哪来的女生朋友,妈妈?

  “有啊,派蒂·奥哈拉在这里,还有艾莉·盖格,我想。她正在楼下玩推圆盘游戏。”她竟然轻轻松松就撒了谎,让她觉得很可耻。她真希望和她讲电话的是父亲,这样她就会害怕而不是羞愧了。她想自己终究不是什么好女孩。

  “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贝,”她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小心一点,报上说可能又出事了,一个男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失踪了。你认识那孩子吗,贝?”

  她闭上眼睛,随即睁开:“不认识,妈妈。”

  “嗯……那就再见啰。”

  “再见。”

  她回到饭厅桌前,所有伙伴玩了一小时大富翁。斯坦利是大赢家。

  “犹太人很会赚钱,”斯坦利一边说,一边在大西洋路盖了一间旅馆,在温特诺尔大道盖了两间温室,“大家都晓得。”

  “耶稣基督啊,让我变成犹太人吧。”本忽然开口说道,所有人都笑了。本已经快破产了。

  贝弗莉不时抬眼偷瞄威廉,观察他干净的手、湛蓝的眼眸和漂亮的红发。他伸手推动小银鞋造型的棋子,贝弗莉心想,要是他牵我的手,我可能会开心死。她心中顿时闪过一道温暖的光,让她低下头对着自己的手傻笑。

  那天晚上的结局一点也不精彩。本从扎克的架子上拿了一把凿子,凿尖对准铸模的接合线用铁锤敲。模子一下子就开了,两颗银球滚了出来。其中一个隐约看得到数字“925”,另一个有波浪般的条纹,贝弗莉觉得很像自由女神像的头发。所有人默默看了银珠子一会儿,斯坦利拿起一颗说:“真小。”

  “大卫对抗巨人歌利亚的时候,他弹弓里的石头也很小,”迈克说,“我觉得这两颗银球很有力。”

  “做、做好了、了吗?”威廉问。

  “做好了,”本说,“拿去。”他将另一颗珠子扔给威廉。威廉吓了一跳,差点没接到。

  所有人将珠子传着看,细细打量,赞叹珠子的圆润、重量和真实感。最后珠子回到本手上,他一手拿着望向威廉说:“接下来呢?”

  “把珠子交、交给贝、贝。”

  “我不要!”

  他看着她,虽然和颜悦色,但神情坚决:“贝、贝,这件事我、我们已经、经讨论过、过了,而且——”

  “我会做,”她说,“时机到了,我会射死那些该死的怪物。假如它们真的出现的话。我可能会害死你们,但我会做。可是我不要把银珠子带回家,因为可能被我(爸爸)

  爸妈发现,我就惨了。”

  “你难道没地方藏东西吗?”理查德问,“拜托,我就有四五个。”

  “我有,”贝弗莉说。她的弹簧床底部有一个小裂口,她有时会将烟和漫画书藏在那里,最近还多了电影和时尚杂志,“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放在那里。你留着吧,威廉,反正时机到来之前就放在你那里。”

  “好吧。”威廉温和地说。这时,车道忽然灯光通明,“天、天哪,他们竟、竟然早回、回来了,我们快、快闪。”

  他们刚在饭厅桌前坐定,莎伦·邓布洛就推门进来了。

  理查德翻了翻白眼,做出擦拭额头汗水的动作,其他伙伴都开心地笑了。理查德耍宝耍得好。

  不久,莎伦走进饭厅说:“你爸爸在车里等你朋友,威廉。”

  “好、好的,妈,”威廉说,“我、我们正好快、快结束了。”

  “谁是赢家?”莎伦问,一双笑容灿烂的眼眸望着威廉的朋友们。那女孩长大以后一定很漂亮,她心想。她猜再过一两年,要是儿子的聚会不再只有男生,还有女孩子出席,那就得当心了。不过,现在担心性的问题还太早了。

  “斯、斯坦赢、赢了,”威廉说,“犹、犹太人很、很会赚、赚钱。”

  “威廉!”莎伦大叫,吓得满脸通红……但孩子们却哄堂大笑,连斯坦利也笑得合不拢嘴。她惊诧地看着他们,从讶异变成了恐惧,但她事后什么也没有对丈夫说。房里飘着一种感觉,有如静电一般,只是更强大、更可怕。她觉得自己要是去碰任何一个孩子,就会被电昏。他们怎么了?她心慌地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威廉向斯坦利道歉(但眼里依然闪着恶作剧的光彩),斯坦利说没关系,大伙儿不时会开他玩笑。莎伦一头雾水,说不出话来。

  直到那群孩子离开,她那令人困惑的口吃儿子回房关灯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是窝囊废俱乐部和它正面对决的日子。本·汉斯科姆的肠子差点被它拿去当点心。那天炎热,潮湿又沉闷,本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酷暑的最后一天,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天气又凉又阴。

  他们早上十点左右抵达内波特街29号。威廉用银仔载理查德,本骑着蓝令自行车,大屁股压在松垮垮的座椅上。贝弗莉骑施文牌淑女车,红发用绿带子扎在脑后,迎风呼啸。迈克一个人来,大约过了五分钟,斯坦利和埃迪也一起出现了。

  “你、你的手、手臂怎么、么样,埃、埃迪?”

  “哦,还不坏,只有睡觉时压到会痛。东西带了吗?”

  银仔置物篮里有一个帆布包。威廉拿出来打开了,将弹弓交给贝弗莉。贝弗莉脸臭臭地接了过去,但没有说什么。帆布包里还有一个喉糖锡盒子,威廉打开让他们看那两颗银弹头。所有人围成一圈,在似乎只剩杂草能长的光秃草坪上默默望着两颗银珠子。威廉、理查德和埃迪之前见过这栋房子,其他人没有,因此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

  那些窗子看起来像眼睛,斯坦利想,一边伸手到后口袋摸了摸那本平装书寻求好运。他几乎到哪里都会带着它:韩迪的《北美鸟类指南》。那些窗子看起来像肮脏的瞎眼。

  好臭,贝弗莉心想,我闻得到,但不是用鼻子,不算是。

  迈克想,这好像在基奇纳钢铁厂的废墟,感觉一样……仿佛在呼唤我们进去。

  这就是它另一个藏身处,本想,就像莫洛克洞,它从这里进出。而且它知道我们来了,正在等我们进去。

  “你、你们还是想、想做吗?”威廉问。

  他们回头看他,脸色苍白而严肃。没有人说不。埃迪慌忙从口袋掏出喷剂吸了长长一口。

  “我也要。”理查德说。

  埃迪一脸诧异地望着他,等他开玩笑。

  理查德伸出手说:“兄弟,我没开玩笑,我能吸一口吗?”

  埃迪耸了耸没受伤的肩膀,动作很不协调。他将喷剂递给理查德,理查德摁下按钮深吸了一口喷剂。“我就需要这个。”他说着将喷剂还给埃迪,轻轻咳嗽,但眼神很清醒。

  “我也要,”斯坦利说,“可以吗?”

  于是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喷剂回到埃迪手上,他将它收回后口袋,露出喷嘴。所有人再次转头望着屋子。

  “这条街上还有人住吗?”贝弗莉低声问。

  “这一头没有,”迈克说,“不过之前有。一群游民在这里待过一阵子,之后就搭货车走了。”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斯坦利说,“所以很安全,起码大部分人不用怕。”说完他看着威廉,“你觉得有大人看得到它吗,威廉?”

  “我不、不晓得,”威廉说,“应、应该有。”

  “真希望我们能遇到,”理查德闷闷地说,“这种事实在不适合小孩子,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威廉知道。《哈迪男孩》里的老爸永远会出面为两个儿子解围,《瑞克的科学探险》里的父亲也一样。妈的,就连《魔女南希》的爸爸都会及时出现,拯救被坏人绑住扔进矿坑的女儿。

  理查德望着封住的房子和它剥落的油漆、肮脏的窗户及阴暗的门廊说:“我们应该找个大人的。”说完疲惫地叹了口气。本忽然觉得大家的决心动摇了。

  威廉说:“你、你们过来看、看这个。”

  他们绕到门廊左侧,挡墙被扯掉的地方。悬钩子和野化的玫瑰还在……被埃迪遇上的那个麻风鬼碰到的植物仍然枯黑一片。

  “那些植物被它一碰就变成这样?”贝弗莉惊惶地问道。

  威廉点点头:“你们确定要、要进去吗?”

  没有人回答。他们都不确定,即使知道没有他们,威廉还是会进去,他们依旧不确定。此外,威廉的脸上有几分羞愧,因为就像他之前说的,乔治不是他们的弟弟。

  但还有其他小孩,本心想,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克莱门茨家的小男孩、埃迪·科克兰(可能)、维罗妮卡·格罗根……甚至包括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它专杀小孩,妈的,小孩!

  “我会,威老大。”他说。

  “妈的,我也会。”贝弗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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