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们在一里坡底下,是真的在它底下。我们已经往下走了很久,没有人会在这么深的地方设排水道,这么深的通道叫矿井。”
“你觉得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有多深,埃迪?”理查德问。
“地下四百米吧,”埃迪说,“也许更深。”
“天哪!”贝弗莉说。
“反正这里也不是排水道,”斯坦利在他们后面说,“闻味道就晓得了。虽然很臭,但不是污水的臭味。”
“我宁可闻污水味,”本说,“这里闻起来就像——”
他们听见尖叫声,从他们刚离开的甬道口飘来,让威廉的颈后汗毛直竖。七人靠得更近,紧紧抓着彼此。
“逮住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我们会逮到你们——”
“亨利,”埃迪喘息一声,“天哪,他还在追。”
“我一点也不意外,”理查德说,“有些人就是蠢得不晓得放弃。”
他们听见微弱的喘息、鞋子踏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你们——”
“走、走吧。”威廉说。
他们开始沿着甬道往下走,两两比肩同行,威廉和埃迪一组、理查德和贝弗莉一组、本和斯坦利一组,只有殿后的迈克落单。
“你觉、觉得亨利离、离我们有多、多远?”
“我不晓得,威老大,”埃迪说,“回音太大了。”接着他压低声音,“你看到那堆骨头了吗?”
“嗯。”威廉也压低声音。
“衣服上系了工具带,我猜是水利局的人。”
“我也这、这么想。”
“你觉得他已经死了多——”
“我不晓、晓得。”
黑暗中,埃迪用没受伤的手握住威廉的手臂。
他们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又听见东西靠近的声音。
理查德停下脚步,冻僵似的动弹不得。他忽然又变成了三岁小孩。他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还有类似树枝摇晃的沙沙声。威廉还没有点燃火柴,就知道会看见什么了。
“是眼睛!”他大喊,“天哪,是会爬的眼睛!”
其他人原本不确定自己看见什么(贝弗莉以为父亲找到她了,埃迪看见帕特里克起死回生,而且绕道超过了他们),但理查德的大吼和言之凿凿让那东西瞬间定形。他们都看见了。
一只巨眼塞满甬道,玻璃般的黑色瞳仁有半米多宽,虹膜又黄又浊,是枯叶的颜色。眼白肿胀、浮翳,满布着不停脉动的血丝,没有眼睑,也没有睫毛,仿佛一团胶状的恶心物质在密密麻麻的触手中央蠕动。触手有如手指般在甬道的龟裂壁面上爬行、刺探,在火柴的闪烁火光照耀下,感觉就像长了许多可怕手指的眼睛,被手指拉着前进。
巨眼瞪着他们,眼神闪着直白而炽烈的贪婪。火柴熄了。
威廉觉得树枝般的触手摸上他的脚踝、小腿……但他却动弹不得,身体僵硬得有如石头。他感觉它在靠近,感觉到它散发的热气,听见送血滋润眼翳的血管跳动的声音。他想象它黏稠的触碰,却叫不出声音。就连触手缠上他的腰间、钻进牛仔裤的皮带孔开始拖他往前,他还是口干舌燥,无法挣扎,仿佛有一股致命的睡意弥漫了全身。
贝弗莉感觉一根触手钩住了她的耳朵,然后突然收紧,让她痛不欲生。触手拉她往前,贝弗莉挣扎呻吟,好像学校的老太婆老师发飙拉着她到教室后头,逼她戴上笨蛋高帽坐在凳子上一样。斯坦利和理查德想往后退,但一群隐秘的触手围住他们,在四周晃动、低语。本伸手抱住贝弗莉,想把她拉回来,贝弗莉死命抓着他的双手。
“本……本,它抓到我了……”
“还没有……等一下……我拉……”
他全力往后拉,贝弗莉痛得大叫,耳朵像撕裂一般开始流血。一只又干又硬的触手扫过本的衣服顿了一下,随即缠住他的肩膀,勒得他发疼。
威廉伸手一挥,打在又黏又湿的东西上。眼睛!他在心里呐喊,天哪,我的手戳进那只眼睛里了!天哪!天老爷呀!眼睛!我的手戳进那只眼睛里了!
他开始反抗,但触手还是无情地拖着他。他的手消失在潮湿贪婪的灼热中,接着是前臂,后来连手肘都进去了。眼看身体随时就要碰到那黏稠的眼睛,他觉得碰到了一定会发疯。他疯狂挣扎,用另一只手猛劈触手。
埃迪愣愣站着,像在做梦一样,耳中模糊听见伙伴被触手拖行时发出的尖叫与反抗声。他感觉触手包围了他,但还没碰到他。
逃回家吧!他的心大声下令,逃回家找妈妈吧,埃迪!你找得到路的!
威廉在黑暗中大叫,声音尖锐绝望,接着是可怕的挤压和垂涎声。
埃迪猛然清醒——它想抓走威老大!
“不!”埃迪咆哮——这一声惊天动地,宛如挪威古战士的嘶吼,很难想象出自那么单薄的胸膛,出自埃迪的胸膛和德里哮喘最严重的肺。他往前冲刺,朝看不见的触手扑去,断臂在松弛的石膏里前后晃动,撞击他的胸口。他慌慌忙忙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喷剂。
(酸酸的尝起来酸酸的像电池液)
他撞到威廉的背,将威廉撞开。他听见水花声,然后是低沉急切的哭声。但他不是用耳朵听见的,而是心里感觉到的。他举起喷剂,(酸的我要它是酸的它就是酸的吃下去吧吃下去吧吃吧)
“尝尝电池液的厉害吧,浑球!”埃迪大吼。他一边摁下按钮,一边踹了巨眼一脚,整只脚陷进果酱般的眼角膜里。他感到灼热的液体涌上他的脚,便赶紧收腿,隐约察觉鞋子掉了。
“滚开!快滚!给我滚蛋!退开!闪远一点!”
他感觉触手碰到他,但不敢轻举妄动。他又朝巨眼按了喷剂,随即再次意识到(听见)啼哭声……但这回带着受伤和惊讶。
“打呀!”埃迪朝伙伴大吼,“不过是只眼睛而已!打呀!你们听见了没有?打它,威廉!踹得它屁滚尿流!你们这些没用的娘娘腔!我把它打得稀巴烂,断手的人是我啊!”
威廉感觉力量恢复了。他将湿漉漉的手从巨眼里抽出来……随即握拳狠狠打了回去。不久,本也从他身旁朝巨眼扑去,一边发出惊诧和厌恶的呻吟,一边拳如雨下,打得巨眼像果冻般不停地颤动。“放开她!”他咆哮道,“听见没有?放开她!滚出去!滚出去!”
“不过是只眼睛!他妈的只是只眼睛!”埃迪发狂大喊,又按了喷剂。他发觉它在后退,缠住他的触手也松开了。“理查德!理查德!懂了没!它只是眼睛!”
理查德跌跌撞撞往前走,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做,朝世界上最凶恶、最可怕的怪物走去。但他真的这么做了。
他虚弱地打了一拳,感觉拳头陷进巨眼里——又厚又湿又软——让他身体剧烈抽搐,随即吐了出来,发出“呕”的一声。他想到自己真的吐在巨眼上,忍不住又吐了一次。虽然他只打了一拳,但因为这怪物是他创造的,所以也许一拳就够了。忽然间,触手统统消失了,他们听见它在后退……甬道里只剩下埃迪喘息和贝弗莉捂着流血的耳朵啜泣的声音。
火柴还剩三根,威廉点了一根,所有人面面相觑,神情恍惚惊恐。威廉的左臂流着黏稠浓浊的东西,很像半凝结的蛋白和鼻涕。贝弗莉的颈侧缓缓流着鲜血,本脸颊上也多了一道割伤。理查德动作缓慢地推了推眼镜。
“大、大家都没、没事吧?”威廉沙哑地问。
“你呢,威廉?”理查德问。
“我、我没事,”他转身紧紧抱住瘦小的埃迪说,“你救了我、我一命,兄弟。”
“它吃了你的鞋子,”贝弗莉说完纵声狂笑,“真可怜。”
“我们一出去,我马上买一双新的帆布鞋送你。”理查德说,他摸黑拍拍埃迪的背,“你是怎么办到的,埃迪?”
“就用喷剂喷它啊,假装它是强酸,因为我吸进去一会儿之后就是那种感觉,你知道,结果很有效。”
“我把它打得稀巴烂,断手的人是我啊!”理查德呵呵狂笑说,“这句话真是不赖,小埃,老实讲够爆笑。”
“我讨厌你叫我小埃。”
“我知道,”理查德说完紧紧抱了他一下,“但得有人锻炼你一下。等你长大成人、脱离小孩的保护层之后,你呀,你就会发现活着不是永远那么简单了,孩子!”
埃迪听了尖声大笑:“我从来没听过你学声音学得这么烂,理查德。”
“好好拿着喷剂,”贝弗莉说,“说不定还用得着。”
“点亮火柴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它?”迈克问。
“它消、消失了,”威廉说,随即严肃地补上一句,“但我们很接近了,接近、近它的巢、巢穴,我想我、我们上次伤、伤了它。”
“亨利还在追我们,”斯坦利说,声音低沉沙哑,“我听得见他的声音。”
“那我们快走吧。”本说。
他们立刻动身。甬道继续往下,那个味道(淡淡的野兽味)也愈来愈浓。他们不时听见亨利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但听起来很远,也不重要了。所有人都有一个感觉——就像他们在内波特街房子经历过的歪斜与断裂感——他们已经离开了世界的边缘,踏入诡异的空无之中。威廉感觉(但他找不到词汇来形容)他们正在接近德里最黑暗、最腐坏的核心。
迈克觉得自己几乎能感觉到那核心不规律的病态跳动。贝弗莉发觉一股邪恶的力量在她周围增强,似乎要将她包住,显然想拆散他们,让她落单。她紧张地握住威廉和本的手,但感觉自己手伸得太长了,便慌忙大喊:“大家牵着手!我感觉我们在散开!”
斯坦利最先察觉他们又看得见了。空气中飘着诡异而微弱的光,他起初只看得见自己的手,看见双手分别牵着本和迈克。接着他发现自己看得见理查德脏衬衫上的扣子和埃迪的指环——那只是早餐谷片送的烂礼物,但埃迪就是喜欢戴在小指上。
“你们看得见吗?”斯坦利停下来问,其他伙伴也停下脚步。威廉左右张望,首先发现自己看得见了——起码看得见一点点——接着察觉甬道变宽了很多。他们所在的弧形空间绝对和波士顿的桑姆纳隧道一样大。不,应该更大,威廉愈看愈敬畏,心里这么想。
他们抬头仰望天花板,大约有十五米高,由肋骨状的石拱支撑着,拱柱之间长满了肮脏的蜘蛛网。他们脚下也变成铺石地面,但积了太多陈年灰尘,踩在上面感觉和刚才没有差别。两侧的弧墙相隔至少也有十五米。
“水利局的人绝对是疯了。”理查德说完不安地笑了。
“看起来和大教堂一样。”贝弗莉轻声说。
“光线是从哪里来的?”本很想知道。
“看、看起来是从墙、墙壁发出、出来的。”
“我可不喜欢。”斯坦利说。
“走、走吧,否则亨、亨利又要追、追来了。”
这时一声沙哑的啼叫划破幽暗,紧接着是沉沉的拍翅声。只见一道身影从暗处窜出,一只眼睛闪闪发亮,另一只眼却像熄灭的灯。
“是鸟!”斯坦利大叫,“小心!是鸟!”
巨鸟宛如丑恶的战机般俯冲而下,朝他们扑来,橘色鸟喙开开合合,露出粉红的嘴巴,和棺材里的绸缎枕头一样光滑。
它朝埃迪扑去。
埃迪的肩膀被鸟喙啄了一下,痛得像注入强酸。鲜血流到他的胸膛,埃迪大声哀号,巨鸟反挥翅膀,将甬道里的有毒空气扫到他脸上。它掉过头,闪着凶光的独眼在眼窝里骨碌碌转动,只有眨动眼皮时,眼睛才被薄翳暂时遮住。巨鸟伸爪直扑埃迪,埃迪尖叫闪躲。爪子扫过他的背部,划破衬衫,在他肩胛骨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印。埃迪大呼小叫,想要爬开,但巨鸟又绕了回来。
迈克冲出来,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把巴克刀,趁巨鸟再度扑向埃迪之际,对准它的爪子猛力挥去,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立刻鲜血四溅。巨鸟斜身飞开,随即掉头收起翅膀向下俯冲,有如子弹。迈克在最后一刻侧身卧倒,举起刀子往上猛刺,但没刺中。鸟爪狠狠撞上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手掌刺痛发麻(后来瘀青一直蔓延到手肘),刀子脱手而出,遁入黑暗之中。
巨鸟又折回来,发出胜利的叫声。迈克翻身压在埃迪身上,准备迎接最坏的结局。
这时,斯坦利朝抱成一团的两个伙伴走去。他个子虽小,双手、手臂、裤子和衬衫都沾满了灰尘,却还是干干净净。他忽然举起双手,做出很怪的姿势——手心向上,手指朝下。巨鸟尖叫一声,有如子弹般射向斯坦利,但错失了目标,从他身旁几厘米的地方掠过,让他头发扬起又落下。斯坦利随即转身,等待巨鸟再度出击。
“我没见过猩红丽唐纳雀,但我相信它存在,”他用高亢嘹亮的声音说道。巨鸟尖叫闪躲,好像中弹一样。“还有兀鹰,还有新几内亚鹊鹨和巴西的火鹤。”巨鸟嘶鸣盘旋,忽然哀号着冲向甬道顶端。“我相信有金色的秃鹰,”斯坦利追着它大喊,“就连凤凰也可能真的存在!但我不相信你是真的,所以他妈的给我滚开!滚出去!闪吧,浑蛋!”
他闭上嘴巴,甬道里变得寂静异常。
威廉、本和贝弗莉走向迈克和埃迪,帮埃迪站起来。威廉看了看埃迪身上的伤口。“不是很、很深,”他说,“但我敢、敢说一定痛、痛得要命。”
“它把我的衬衫扯破了,威老大。”埃迪双颊闪着泪光,呼吸又开始嘶嘶响。刚才野蛮怒吼的气势一丝不剩,好像从未有过一样。“我要怎么跟我妈妈交代?”
威廉笑了笑说:“这、这种事情等我、我们出去再、再担心吧。先吸一、一口喷剂,埃、埃迪。”
埃迪摁下喷剂,深吸一口气,然后喘了一声。
“太帅了,老兄,”理查德对斯坦利说,“你真是他妈的太帅了。”
斯坦利浑身颤抖:“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鸟,就这么简单。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们来啦!”亨利在后方大叫,声音完全发狂了,又笑又咆哮,有如从地狱裂缝里爬出来的怪物,“我和贝尔齐!我们来啦,就要逮住你们这群小杂碎了!你们逃不掉的!”
威廉大吼:“快,快离开,亨、亨利!否、否则就来、来不及了!”
亨利咆哮回应,听不清说了什么。他们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威廉这才突然明白亨利的意图:他是真实的,是人,不会被喷剂或鸟类图鉴击退。亨利太蠢了,魔法对他毫无效用。
“走、走吧,我们得、得跑在他、他前面。”
他们手牵着手继续上路,埃迪的破衬衫在身后飞舞。光线愈来愈亮,甬道愈来愈宽,不断向地底深入,天花板愈来愈高,最后几乎看不见了。感觉不像是甬道,而是巨大的地下中庭,通向独眼巨人的城堡。来自墙面的光线变成闪烁跳跃的青黄色火光,空气中的味道也更重了。他们开始感觉到一股震动,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存在他们心中。震动规律而有节奏。
是心跳。
“前面没路了!”贝弗莉喊道,“你们看!前面是一堵墙!”
但他们走近之后——脚下已经变成肮脏的大块石板地面,每一块都比贝西公园大,让他们看起来像蚂蚁一样——却发现墙并未堵死去路,而是有一扇门。虽然墙面有两百米高,门却非常小,不超过一米,用坚固的橡木板做成,钉着两条交叉成X形的铁条。他们立刻发现门是专为孩子开的。
本在心里听见那个女图书馆员讲故事给孩子听:是谁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桥啊?孩子们弯腰向前,眼里闪着千古不变的好奇:怪物会被打败……还是饱餐一顿?
门上有记号,门边有一堆枯骨,骨头很小,天晓得有多少孩子死在这里。
他们来到它的巢穴了。
门上的记号。那是什么?
威廉觉得是纸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