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点,但一直在消退。痒更麻烦。我很期待他们拆掉我肋骨的绷带。对了,我喜欢清水合唱团。”
理查德笑了:“屁,才不是清水合唱团,是福格蒂新专辑里的《摇滚女孩》。那张专辑叫《中外野》。你一首也没听过?”
“嗯。”
“你一定要买来听,很棒,感觉就像……”他顿了半晌,然后说,“就像重回老时光。”
“我会去买的。”我说。我可能真的会买。我一向喜欢弗加迪。我想《绿河》是我最喜欢的清水合唱团专辑。回家吧,他说。在音量渐低前他说。
“威廉还好吗?”
“我住院期间,他和奥黛拉替我看家。”
“很好,非常好,”他沉默片刻,“你想知道一件超级怪事吗,迈克?”
“当然。”我说。我有把握他要说什么。
“呃……我刚才坐在书房里听新的《钱柜》热门预测,看文案,读备忘录……要看的东西堆了两座小山,接下来一个月可能要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时才够,所以我把电话切到留言,但开着喇叭,这样想接的电话还是能接,让其他蠢蛋对着录音机说话。我会让你拖到留言,是因为——”
“你一开始根本想不起来我是谁。”
“天哪,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又开始遗忘了,这回所有人都是。”
“迈克,你确定吗?”
“斯坦利姓什么?”我问他。
电话另一端陷入沉默——安静了很久。我听见微弱的女人说话声,可能在奥马哈……也可能在亚利桑那的路斯文或密歇根的弗林特。我听见她的声音,微弱得有如正要离开太阳系的火箭头里的航天员。我听见她谢谢对方送的饼干。
接着理查德不确定地说:“我觉得是安德伍德,但那不是犹太姓氏,对吧?”
“是乌里斯。”
“乌里斯!”理查德大喊,感觉松了一口气,却又很慌张。“天哪,我最讨厌话到舌尖却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参加问答游戏,结果我说‘对不起,但我想我又开始拉肚子了,可以回家吗?’一样。但你还记得不是吗,迈克,和上回一样。”
“不,我是查通讯簿的。”
又是冗长的沉默,之后:“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
“没唬人?”
“没唬人。”
“那就表示真的结束了。”他说,这回确实松了一口气。
“嗯,我也觉得。”
长途沉默再度出现,落在缅因州和加州之间。我觉得我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没错,结束了,再过六周或六个月,我们就会完全忘了彼此。结束了,而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友谊,还有斯坦利和埃迪的生命。各位知道吗?我差点就忘了他们。听起来或许很恐怖,但我真的差点忘了斯坦利和埃迪。埃迪得的是哮喘还是偏头痛?我要是记得清楚就有鬼了。但我想应该是偏头痛。我会问威廉,他一定知道。
“嘿,帮我问候威廉和他的漂亮老婆。”理查德用听起来假假的愉悦口吻说。
“好的,理查德。”我说着闭上眼睛,按摩额头。他记得威廉的妻子留在德里……但不记得她的名字,也忘了她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你到洛杉矶来,你有我的号码。我们可以聚一聚,一起吃个饭。”
“没问题,”我觉得泪水涌上眼眶,“要是你回到这里也一样。”
“迈克?”
“什么事?”
“我爱你,老兄。”
“我也是。”
“嘿,克制点。”
“哔哔,理查德。”
他笑了:“是是是,听听就好,迈克。我说听听就好,孩子。”
说完他挂上电话,我也一样。我躺回枕头上,闭上眼睛久久没有睁开。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接替波顿担任警长的安德鲁·拉德马赫死了。事情很诡异,让我忍不住联想到之前发生在德里——并且才刚终结——的所有事情。
镇中心坍入运河,警察局和法院大楼就位于塌陷区边缘,虽然没有陷进去,但震动或洪水肯定损害了建筑结构,只是没人察觉。
据报载,拉德马赫昨晚在办公室工作到深夜。风雨和洪水过后,他每天都熬夜加班。警长室多年前就从三楼搬到五楼,正上方是存放各种档案和无用公物的阁楼。其中一件公物是我之前提过的游民椅,椅身是铁做的,起码三四百斤重。五月三十一日的大雨让建筑物积了不少水,显然损害了阁楼的屋顶(至少报纸上是这么说的)。总之,游民椅直接从阁楼落到正在桌前阅读旧档案的拉德马赫警长头上,他当场死亡。布鲁斯·安丁警官冲进办公室,发现警长躺在桌子残骸之间,手上依然握着笔。
又和威廉通了电话。他说奥黛拉开始吃固体食物,但其余还是没进展。我问他埃迪的毛病是哮喘,还是偏头痛。
“哮喘,”他立刻回答,“你难道忘了他的喷剂了吗?”
“当然。”我说。我当然记得,但那是因为威廉提了。
“迈克?”
“怎么?”
“他姓什么?”
我看了看床头桌上的通讯簿,但没有拿起来。“我不太记得了。”
“好像是柯克里恩,”威廉说,语气很沮丧,“但又不太像。不过,你把所有事情都记下来了,对吧?”
“对。”我说。
“谢天谢地。”
“关于奥黛拉,你有什么打算吗?”
“有一个,”他说,“但太疯狂了,我不想说。”
“你确定?”
“嗯。”
“好吧。”
“迈克,真的很可怕,对吧?这种遗忘的速度。”
“是啊。”我说。真的是。
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
雷神公司原本计划在德里设厂,预定七月破土动工,却在最后一刻决定将新厂移到沃特维尔。德里《新闻报》头版社论表达了失望之意……假如我没有解读错误,报社的话语间还带着一丝恐惧。
我猜我知道威廉的打算。他必须尽快行动,在魔力从这个地方彻底消失(如果还没消失)之前做出反应。
我想我先前的想法终究不算偏执。这本小册子里的人名和地名都在褪色。墨水颜色和质量不良,让那些字比其他部分看起来要早写了五十到七十五年。这事发生已经有四五天了。我敢说,这些人名和地名到了九月都会消失不见。
我想我应该有办法留住。我可以不断重写。但我敢说重写的名字还是会褪色,很快整件事就会变得徒劳无功——就像罚写“我不在课堂上扔小纸团”一样。我会不断书写对我毫无意义的人名、地名,完全想不出重写的理由何在。
放手吧,放手吧。
威廉,动作快点……而且要小心。
一九八五年六月九日
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我在半夜醒来,惊慌失措无法呼吸,却想不起梦到了什么。我伸手去抓呼叫钮,却按不下去。看见马克·拉莫尼卡拿着注射器来到病房……亨利·鲍尔斯拿着折刀闯了进来。
我抓起通讯簿,打到内布拉斯加州找本·汉斯科姆……地址和电话号码褪色得更厉害了,但还看得出来。没人。电话公司的语音系统告诉我该号码已经停止使用了。
本是不是很胖?还是有内翻足?
我醒着到天亮。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
他们说我明天可以出院回家。
我打电话给威廉,告诉他这件事——我猜我是想警告他时间更短了。威廉是我唯一清楚记得的人,我相信我也是他唯一清楚记得的人,我想是因为我们两个都还在德里。
“好的,”威廉说,“明天我们就离开。”
“你还是有那个打算?”
“嗯,看来该试试看了。”
“小心点。”
他笑了,说了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话:“溜滑、滑板是不、不可能小、小心的,兄弟。”
“那我怎么知道结果如何,威廉?”
“你会知道的。”说完他就挂断了。
无论结果如何,我的心都与你同在,威廉。我的心与他们同在。我想就算我们忘了彼此,在梦中也会记得。
这份日志即将落幕了——我想它终将只会是一本日志,德里的恶事与怪诞永远不会离开这些纸页。我无所谓。我想明天出院之后,我终于可以开始思考新的生活了……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我爱你们,你们知道的。
我非常爱你们。
尾声 威廉·邓布洛打击魔鬼(二)
新娘还在骑小马,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大街逛,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跑派对,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玩摇滚,我就认识她了
——尼克·洛
溜滑板是不可能小心的,兄弟。
——某个孩子
夏日正午。
威廉裸身站在迈克·汉伦家的卧室里,看着门上镜中自己干瘦的身影。窗外的光照得他的秃头闪闪发亮,地板和墙上都有他的影子。他胸口无毛,大小腿细瘦而结实,肌肉明显。不过,他心想,这绝对是大人的身体没错。小腹是多吃了几块上等牛排、多喝了几瓶麒麟啤酒,在泳池边多吃了几个鲁本或法式三明治而非轻食午餐的结果。你屁股也下垂了,威廉老弟。只要没宿醉,状态够好,你还是能爽到,但已经不像十七岁那样马力十足了。你腰部有了游泳圈,睾丸也像中年人一样开始松垮了,脸上出现十七岁时没有的皱纹……妈的,你第一张作者玉照没有这些皱纹,那时的你努力装出老成的模样……只要不幼稚就好。威廉老弟,你是人老心不老,这样会害死自己的。
他穿上内裤。
要是我们相信我刚才想的,就不可能……完成我们所做的事。
因为他其实不太记得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也忘了奥黛拉为什么得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他只晓得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而且知道如果不现在做,就会连该做什么也忘记。奥黛拉在楼下,坐着迈克的安乐椅,头发披垂肩头,心荡神驰地望着电视里播放的《来电赚奖金》。她不会说话,除非有人带她,否则也不会动。
这回不一样。你太老了,老兄,相信吧。
才不要。
那就死在德里吧,谁稀罕?
他套上运动袜,穿上带来的牛仔裤和昨天在班戈“T恤王”买的无袖汗衫。汗衫是亮橘色的,胸口写着:缅因德里?什么鸟地方?他坐在迈克床上——他和行尸走肉般的妻子同睡了一周的床——穿上鞋……凯兹帆布鞋,也是昨天在班戈买的。
他起身重新打量镜中的自己,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穿得跟小孩一样。
你看起来真可笑。
哪个小孩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