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检不难,解释工作却不简单。要用最通俗的语言,把尸体上的一些征象解释给死者家属听,获取他们的理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所以这一份并不难的尸检工作一直进行到六点多才结束。
“为何我刚才检验的时候,就感觉一阵阵阴风直吹我的脑颈把子啊?”大宝脱了解剖服,摸了摸自己的颈子。
龙西县的赵法医笑了笑,指了指大宝背后的窗户说:“你看,这块玻璃碎了,好久了,一直都没人修。今天刮风,你站的位置正好对着风口,所以阴风就刮你身上了。”
“为何不修?”我走到窗户旁边看了看破口,说,“这应该有几个月了吧?冬天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等到了夏天,这么大破口,怕是解剖室的空调都要不好使了吧?是因为局里不拨钱吗?”
“那倒不是。”赵法医指了指墙角的一块玻璃,说,“钱倒是不缺,你看,我们都按尺寸裁了玻璃回来。可是我们不会换啊,也找不到人来修啊。”
“为什么?”大宝一脸惊讶。
“人家都不愿意来殡仪馆干活。”赵法医说,“更别说是解剖室了。”
“我的天哪,至于吗?”大宝觉得不可思议。
“你看看。”我苦笑了一下,说,“我以前在微博上说我们风里来、雨里去、烈日下、寒风中干活,很苦。还有人说,那你们比农民工更苦吗?是啊,我们体力上确实没有体力劳动者艰苦,但是我们还得承受更多的心理压力。有惊恐、有恶心、有血腥。你看看,这来殡仪馆人家都不愿意,而我们天天进出这里,直接接触尸体。”
“你就别发牢骚了。”大宝笑着从我们的勘查车里拿出一个工具箱,说,“我来帮你们换玻璃。”
“你会换?”赵法医狐疑地看着大宝爬上了器械台,用螺丝起子开始干活。
“我告诉你,师父告诉我,当一个法医,就得是‘六匠合一’,什么都得会。”大宝咬着牙转着螺丝起子,说。
“什么叫六匠合一?”赵法医饶有兴趣。
“因为要用锯子,所以掌握木匠的技能;因为要用骨凿,所以掌握瓦匠的技能;因为要用取髓器,所以掌握锁匠的技能;因为要剃头,所以掌握理发匠的技能;保存骨骼要刷漆,所以掌握漆匠的技能;因为要缝合,所以掌握裁缝的技能。”大宝如数家珍。
“正经的你倒是记不住。”我笑骂,“那火灾现场,我们还得扒拉灰,是不是还掌握清洁工的技能?”
已经出门洗手的韩法医又返回了解剖室,说:“市里发生了火灾,死亡一人。”
所有的人都一脸黑线地看着我。
我摊摊手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韩法医不明就里,说:“我们得赶回去。秦科长,陈总让我通知你们,和我们一起赶赴现场。”
“亡人火灾都一定要去的吗?”我揉了揉酸痛的腰。
“你乌鸦嘴,你惹来的事情,不去就行了?”大宝说。
韩法医一脸严肃,说:“可能是因为涉及我们市局政治部的民警。”
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登上了韩亮驾驶的警车。就连出起现场不疲不倦、不眠不休的大宝也嘟囔了一句:“杜洲的事情还没着落,这边案件倒是停都不停。汽车自燃的事故常有,总不能让我们都跑一遍吧。”
“对了,说起杜洲的事件,这两天依旧没有任何消息吗?”我问,“那具高度腐败的无名女尸,也没找到尸源?”
思考了两天,我那种直觉依旧存在,总觉得无名女尸和杜洲失踪这两个事件,有着那么一点联系。
程子砚说是有问题向林涛请教,让林涛坐上了市局的勘查车,韩法医无奈,只能挤到我们车上。问起这个问题,正好是韩法医的管辖范围,他说:“你们那个朋友失踪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无名女尸的事件,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组织病理检验支持死者可能是因为哮喘引发了支气管痉挛和喉头水肿,最终窒息死亡的。现场环境偏僻,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是她死亡的辅助原因。耻骨联合我们也分离好了,判断死者24岁左右,没有过生育史。”
“失踪人口库呢?”我问。
韩法医说:“DNA入库了,而且也挂了好多地方的悬赏,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前来进行认尸。”
“奇了怪了。”我说,“这么年轻的孩子,平时家里人对她照顾得也应该很好,怎么丢了以后就没人找呢?她也不会是走了很远走到龙番的呀,应该就是附近的人。”
查尸源没有结果,没有让我意外失望,反而让我心中的疑窦丛生。
“毕竟看起来不像正常人,而且看穿着,家里条件也应该很差。”韩法医说,“现在就害怕这是一起亲人遗弃的案件。”
“要遗弃早就遗弃了。”我说,“还等到24岁?”
韩法医摊了摊手,表示无奈。大家都沉默了,各自思考着问题。
龙西县距离市区不远,市局和我们的勘查车很快就驶达了现场所在地。因为是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所以现场周围聚集了大量的围观群众,甚至导致现场附近的几条主干道交通拥堵。一个中队的交警在现场附近来来回回忙碌地走着,竭尽全力疏导交通,驱离停车张望的无关人等。
正因为围观群众多,所以现场保护反而更加严密了。市局调集了附近三个派出所的备勤警力,把整个零利超市西广场全部用警戒带封锁了起来。原先停留在西广场的车辆已经全部让车主开走。
董建武因为情绪过度悲伤,被民警扶进了警车。曹强正在比画着和民警说些什么。
“你听说了吗?死的是一个警察的老婆。”
“警察家开奔驰啊?”
“是啊!肯定是贪污腐败来的。”
“死了活该。”
几个围观群众正叽叽喳喳地说着,没有注意到刚刚下车的我们。
“谁说警察家不能有钱?”韩亮可能是感同身受了,冲过去说,“警察的老爸不能有钱吗?警察的老婆不能有钱吗?哪条法律规定警察一定要骑助力车上下班的?警察家里的人依法依规做合法生意,不沾公家的光,靠自己的本事赚钱,不行吗?你们凭什么说人家?对得起死者吗?”
我一把拉过气鼓鼓的韩亮,低声说:“你有必要这么激动吗?别人说就说呗。”
那几个嚼舌头的人被韩亮猛然几句噎得说不出话来,只丢下一句:“神经病啊。”
我安抚了一下韩亮的情绪,走到之前就认识的曹强的身边,问:“怎么了?”
“可能是汽车自燃。”曹强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说,“董建武的老婆,柏玲烧死在车里面。”
接下来,曹强把他发现的整个经过说了一遍。
我皱着眉头听完,然后说:“汽车自燃,一般都是在引擎部位出问题,也会在引擎部位先燃烧起来。那么我们看见的应该是车头先冒烟。可是从曹主任的话来看,起火点应该在车厢内。除非是车厢内有火源,不然怎么也不会是车厢内先起火,烧碎了玻璃以后,烟才冒出来。”
“柏玲和董建武生前抽烟吗?”主办侦查员问身旁的侦查民警。
民警摇摇头,说:“都不抽。”
“那会是什么引燃轿厢?”主办侦查员说,“而且火还那么大!可以做助燃物检测吗?”
“对汽车做助燃物检测毫无意义。”我说,“汽车的油箱里有汽油,燃烧之后,油箱的汽油自然会作为助燃物助燃,所以助燃物肯定能做出汽油成分,但这又说明什么呢?”
“那依你的经验看,为什么轿厢内会起火呢?”曹强插嘴问。
“车辆燃烧有很多种发展过程。”我说,“但按照你描述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轿厢内有火源,引燃了坐垫等易燃物品。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后排座位被毁掉。我们知道,汽车的油箱,其实就在后排座位的下方。温度升高,汽油沸腾,可能会从油箱连通轿厢内的破口处溢出,导致火势增强,最后因为高温、气压变化,车窗玻璃碎裂。”
“那也就是说,还是因为不小心,留了引燃物在轿厢里,导致了这一场悲剧?”曹强看了看远处警车内坐着的董建武。
“要不要问一问董建武?”主办侦查员说。
我摇摇头,说:“我现在有个疑问,就是,火既然是慢慢起来的,为什么柏玲不逃离汽车?”
“对啊!”主办侦查员说,“又不是在行驶中,或者是汽车故障打不开门。停这儿好好的,车里有火的话,很容易逃离出去啊。除非,起火的时候,已经死了?”
我沉默着没说话。
主办侦查员看了看远处的董建武,低声对我说:“要不要把董建武先控制起来?”
曹强立即表示反对:“他是我们公安队伍里自己的兄弟!你怎么会怀疑他?”
“不然光天化日之下,谁来这车水马龙的地方杀人?”主办侦查员有他自己的依据。
“对董建武和柏玲的背景,有调查吗?”我问。
负责外围调查的侦查员点点头说:“都是自己人,调查起来也很方便。董建武是十年前入警的,先是在龙城派出所干了六年,然后遴选到市局机关,在宣传科任副主任科员。柏玲就是本地人,父亲是房地产开发商,她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父亲的公司里做部门经理,收入不菲。两个人是四年前经人介绍后结婚的,有个孩子两岁,一直是柏玲的父母带着。两个人住在这附近的一个小区内,经常会来这里购物。夫妻感情很好,这一点,政治处的同事都能证实。”
“会不会是为了财产?”主办侦查员说。
我笑了笑。一名优秀的侦查员,必须要有怀疑一切的精神,在这一点上,这位侦查员做得很好。我说:“今天的活动轨迹呢?董建武有没有反常迹象?”
“没有反常迹象。”曹强插话说,“我们一个办公室,他正常得很。”
侦查员点点头,说:“确实没发现什么反常迹象。今天下午五点半下班的时候,是柏玲开着她的奔驰来市局接走的董建武。根据路上的监控,车子应该一如既往正常地开进了超市停车场,这时候是五点四十二分。根据超市内的监控,董建武是五点四十五分,一个人走进超市的,状态也是正常的。根据董建武自己的叙述,柏玲把他放在超市大门口,然后找地方停车,他自己去购物后,再电话联系柏玲,这是他们平时一贯的做法。不过这一次,柏玲的电话打不通,他发现有人在西侧停车场围观,就有不祥的预感,赶紧跑了过来。”
“这么大的停车场,没有监控?”我问。
侦查员耸耸肩,说:“我们已经知会辖区派出所了,希望超市下一步能有整改动作。除了停车出入口和超市内,其他地方都没有监控。停车场对行人是开放的,如果是一个人徒步作案后,可以从无数条没监控的小路离开现场。”
“那就可惜了,少了一条破案的线索。”我说,“不过,董建武作案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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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时间吗?”大宝问。
我点了点头,说:“我记得消防火灾调查部门曾经做过一次侦查实验。在没有助燃物的情况下,一个小火苗蔓延到整个车厢,也不过十分钟就足够了。如果有助燃物,就会更快。曹主任说,六点半的时候,车内的火还没有烧裂玻璃,我们满打满算,点火的时间也不会早于六点钟。可是董建武五点四十五就进了超市,时间上不吻合。”
“不会是定时起火装置吗?”大宝说。
“那是极小概率事件。”我笑着说,“你会做这种装置吗?再说了,如果真的是定时起火,我们通过清理车辆里的灰烬,就会有所发现的。”
“不管概率有多小,都要警惕。”主办侦查员支持大宝的观点,“董建武我们是要暂时控制的。”
“我之前说了,高度怀疑在起火的时候,柏玲已经死亡了,至少已经失去自救的能力了。”我说,“五点半下班,五点四十二分进超市停车场入口,董建武五点四十五就进了超市,那么他只有三分钟的时间停好车然后杀妻、设置定时起火装置。这时间是不是短得匪夷所思了?”
“如果排除了董建武作案,在这个时间段、这个地点来杀人的,多半是仇深似海、寻仇报复的亡命之徒了。”主办侦查员说,“因为没人知道董建武会离开多久,也没人知道在这里作案会不会被路人看见。”
“先不下结论。”我说,“我们得先看看现场和尸体。”
因为整个西侧停车场都被警戒带圈了起来,所以我们说话的地方实际离中心现场还很远。我们穿好勘查装备,徒步向中心现场的那辆被焚毁的奔驰走去。
路上,看见程子砚已经带着十几个市局和分局的技术员,开始对西侧停车场进行画格分派任务。看这架势,是要对整个停车场进行地毯式搜查,以及提取物证。
对于室外现场,范围又这么大,提取痕迹物证,没有比这样做更保险的办法了。
我们几个法医沿着痕检部门画出的安全通道,走到了被焚毁的轿车旁边。要不是车头那被焚烧也没有变色的奔驰标志,还真的看不出这是一辆豪车。
轿车已经只剩下框架了,就连车内饰也都不复存在,只剩下金属质地的框架。车底下则一片汪洋,是刚才消防队喷出的水在车内蓄积,然后从被烧破的车底流下。车窗玻璃都受热爆裂,散落在车内和车外。车内一片焦黑,几乎分辨不出尸体在哪里。车漆都受热融化了,看不出它原来是一辆蓝色的轿车。
我戴好手套,拉了一下车门。因为铰链已经受热变形,所以随着我的用力,车门发出了“咯吱”一声难听的声音,被拉开了。
“车门没锁。”我说。
“这款奔驰是点火自动落锁,熄火自动开锁的。”韩亮在一旁捂着鼻子说。
不是看见韩亮的动作我还没有注意,空气中果真充斥了炭末和粉尘。
“都烧成这样了,你还能看出是哪一款奔驰?!”大宝很诧异。
“意思就是说,车辆是处于熄火状态?”我探头看了看车的挡位。可是几乎已经焚毁,看不清所在的挡位。
“当然是熄火状态。”韩亮指了指刹车板旁边的一个小踏板。这款奔驰是脚踩式的手刹,踏板是被踩下去的,说明车辆处于拉起手刹的状态。
“熄火再正常不过了。”大宝说,“车子停在这里等老公,总不能打着火吧?多浪费油啊。而且这天气不冷不热的,没必要开空调。”
“所以,任何人拉开车门都能上车。”我考虑的问题和大宝不一样。
“这车里也太复杂了。”大宝说,“我大概看到尸体了。”
一片焦炭的车底中央,可以看到一具尸体的轮廓。因为上方表面的皮肤都已经焦黑,所以几乎和焦炭融为一体而难以发现。
尸体的位置很奇怪,并不是坐在驾驶室,也不是卧在后排座上,而是上半身位于驾驶座和副驾驶之间,头部伸到了后排空间。
“怎么是这个姿势?”我率先提出了疑问,“整个人卡在驾驶座和副驾驶之间的空间里,头探向后排。”
“啊!我知道了!”大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会不会是看到后排起火了,所以探向后排想去灭火?”
“扯。”我直接否定,说,“任何人发现自己车子后排有意外甚至是危险,第一反应当然是下车、开后门,这样多方便,而且安全。哪儿有用这么难受的姿势把身体往后方探着去排险的?而且,我们仔细看看就可以发现,其实死者的双侧手臂都是被卡在了驾驶座中间的空间里,没有伸向后方。”
“好像是的。”韩亮说,“看起来应该是个比较被动的体位。”
“这……这尸体怎么弄出来呢?”大宝说。
“不太好弄也得弄。”我说,“我们要是把车内所有的灰烬都清理出来,估计要四五个小时。那就太影响这里的交通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塑料布包裹整个车子,然后叫拖车来把车子拉到修理厂去。那里灯光好,也方便我们清理灰烬。不过,没有修理厂会同意我们拉着一辆有尸体的车子进去的,所以,得先把尸体想办法弄出来,送到殡仪馆去。”
所有的火灾现场,尤其是车辆的火灾现场,都有一项必需的工作,就是“扒灰”。我们简称是扒灰,其实那是一项很繁重的现场勘查工作。技术人员会把现场所有的灰烬全部一点点地清理出来,从灰烬里寻找一些没有烧尽的物质,然后通过这些物质来分析案情。
比如,在一辆汽车焚毁的现场,如果对灰烬的勘查结束后,都没有发现打火机的防风帽等金属物件,就只有两种可能:用火柴引燃自焚;他杀点火后,带走了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