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玛蒂尔达是法国人,住在大巴黎南郊。爸爸是个卡车司机,妈妈是家庭主妇。她十三岁那年,爸爸妈妈开车去蓝色海岸,在里昂出车祸死了。玛蒂尔达成了孤女,没有亲戚,独自住在父母遗下的老房子。她不是个好孩子,从不好好上课,常跟同学打架斗殴。她爱看功夫片,打起架来不要命,男生也会被她打哭。有个女老师早就看她不惯,每天把她揪起来当众羞辱,有一回顺便辱骂了她爸爸——玛蒂尔达的爸爸是法共党员,本地工会的积极分子,每年五一节都要唱着国际歌上街,女老师则是极右翼党员,从前发生过肢体冲突。

第二天,玛蒂尔达没有再去学校。

她背起旅行包,骑上自行车,从银行取出五万欧元现金,父母留下的全部存款。

那个冬天,巴黎下了很大的雪,塞纳河的转角,结了薄薄的冰。

玛蒂尔达十三岁的脸,冻得像透明的胡萝卜,她去找一个叫Léon的男人。

出走前夜,她从网上转账了一百欧元,成为欧洲杀手俱乐部的VIP会员,在各个杀手的名单和介绍中,她选中了“Léon”。

网站里没有照片和姓名,只有一组简单数据——2002年入行,共执行过六十三起任务,成功六十起,失败三起,欧洲排名第四,单次价格五万欧元。条件是只杀一人,仅收现金。

他们约定在巴黎新桥见面。

玛蒂尔达紧紧抓着背包,看着雪花落在塞纳河上,有种想要跳进去的感觉。

一只手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

她回头,看到一个男人,中国男人。

玛蒂尔达结结实实抽了他一个耳光,叫他滚。

我是Léon。

他担心她会跳塞纳河自杀。

中国男人很瘦,大约三十岁,个头不超过一米七。乌黑的头发与眼睛,穿着就像中国超市的伙计,这样的中国人在巴黎随处可见,其中不乏非法移民。至于容貌吗?在欧洲人眼里,中国人都长一个样。

你是杀手?

Léon扭头就走,她拽住他的胳膊,请求他带自己去吃顿晚餐,随便什么都成。

你身上不是有五万欧元吗?

嘘!

玛蒂尔达不敢拿出来,一路害怕被人抢了,饭都不敢吃,饿得心慌。她被带去中国城,吃了碗馄饨。

然后,她把二万五千欧元交给了这个叫Léon的中国男人,事成之后再付一半。

Léon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立刻把钱还给你。

玛蒂尔达摇摇头,我不再需要了。

一周后,报纸登出中学女教师遭枪击身亡的消息,怀疑因为被害人的极右翼言论,遭到了北非移民团体报复。

玛蒂尔达不敢回家,怕被警察逮捕,因为她对同学们说过想把老师杀了。她给Léon打电话,给了他剩余的二万五千欧元。中国男人带她去家小旅馆,开了个房间,先让她洗了热水澡,又陪她吃了顿馄饨。

旅馆的镜子上,Léon用红笔写下自己的中文名字——李昂。

随后,又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杀手”两个字,说这才是全名。

杀手李昂。

玛蒂尔达说,你教我中国话好吗?

好,先教你第一句——晚安。

李昂离开旅馆,留下女孩孤独地躺在床上,手指摩擦嘴唇,眼神空洞,仰望黑暗的天花板,一丝不着。

第二天,恰是圣诞节,李昂来跟玛蒂尔达道别,说接了个新任务,要去德国刺杀一个商人。他买了个长毛绒圣诞老人作礼物,还留给女孩五千欧元,最后是一张新的法国护照,让她离开巴黎去南方。

李昂跨上摩托车,身后响起小猫似的哭泣声,女孩说自己哪里也去不了。

沉默,叹息,十秒后,他递给她一个摩托车头盔。

玛蒂尔达破涕为笑,坐上摩托车后座,跟着李昂一骑绝尘,离开大雪纷飞的巴黎。

那一夜,摩托车穿越法国到德国的公路,女孩脖子上缠着圣诞老人,紧搂着中国男人的腰,头贴在他坚硬的肩膀上,看着依稀寒冷的夜空。女孩包里只有一本书,昨天刚从巴黎旧书店买的,散发樟脑丸味道的老书,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

路上走了整个昼夜,经过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摩托车开到莱茵河畔的科隆。

德国的冬夜,科隆大教堂的尖顶下,玛蒂尔德遥遥远望着北极星。

她问李昂,你杀过多少人?

不到一百个吧。

明天,你就要杀了人吗?

嗯。

带着我去,我给你做帮手。

不。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去报警,要么你就把我杀了。

玛蒂尔达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摸到他的腋下,果然有个硬邦邦的金属物。

李昂闭上眼睛,口中呵出的白气,在德国的雪夜里融化,缓缓点头。

晚上,他们住在一间汽车旅馆,只有一张床。玛蒂尔达裹紧了毯子,焦虑地等待着中国男人。然而,一直等到她睡着,始终没有感觉到李昂的存在。

清晨醒来,玛蒂尔达怀中抱着的是长毛绒圣诞老人,她看到李昂正在给手枪上油。她冲进卫生间,检查身体,确信自己还是处女。

雪开始融化。

他们骑着摩托车,来到科隆郊外一间别墅,杀手李昂直接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个大腹便便的德国男人,李昂用还算不错的德语说了几句。

然后,德国人给他们泡了咖啡,坐在沙发上聊天。

玛蒂尔达很紧张,也很兴奋。她很害怕,也很期待,期待李昂突然从腋下抽出手枪,瞬间打爆德国鬼子的脑袋。

但这一幕始终未曾上演,李昂慢慢地跟对方说话,直到德国人的脸色变得僵硬。

终于,李昂拔出枪,放到桌上。

德国人退缩到墙角,抱着脑袋,痛哭流涕。玛蒂尔达看在眼里,不知从何升起一股快感,真想在后面踢他屁股几脚,爽!

李昂打开手提包,掏出几十叠厚厚的欧元,果然是中国人啊,满口袋现金的土豪派头。

德国人沉默了半个钟头,终于同意了什么约定。他把衣服脱下来,李昂对着衣服开了一枪,正好是心口的位置。德国人重新穿上这件衣服,瞪大眼睛躺在地板上。李昂从包里取出红色颜料,撒在他破了枪眼的胸口上,看起来像具浑身是血的死尸。

玛蒂尔达明白了什么。李昂掏出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他把德国人从地上拖起来,把桌上的几叠钱塞到他手里,又给了他一张新护照。德国人迅速换了套衣服,戴上帽子和墨镜出门。他没开自己的车,而是叫了辆出租车远去。

杀手李昂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你让这家伙远走高飞,再跟客户说已经杀了他,就能得到剩余的钱?

是,我不想杀人。

你不是说你杀过一百个人?

我骗你的,女孩。

玛蒂尔达问,我的老师呢?她也没死吗?

杀手李昂点头,我说要杀她的人,是巴黎北区的阿尔及利亚移民,如果她还想保命的话,最好去法属圭亚那或法属留尼汪岛。她在我的威胁下,拿钱走人。报上刊登的消息,是假的,只为了骗你。

男人都是骗子吗?

杀手李昂耸耸肩,跨上摩托车说,至少,现在我没骗你,如果你不信任我,不必上车,回你的法国去。

玛蒂尔达没有任何犹豫,骑到中国男人后座,搂紧他的腰,脸贴他肩膀,闻他腋下枪口的火药味。

摩托车穿过德国中部丘陵,途经上萨克森易北河谷,翻越厄尔士山,进入捷克境内。

八百年的布拉格老城,伏尔塔瓦河上的查理大桥,玛蒂尔达让风吹乱头发,像回到塞纳河。杀手李昂看着桥下冰封的河流,跟周围的行人相比,他是那么不起眼,那么没有存在感,没人会记住他的脸。

终于,他向玛蒂尔达承认,之所以成为欧洲排名第四的杀手——

第一,大多数买凶杀人的客户,并非什么黑社会或犯罪集团,而是些可笑的笨蛋。而买凶杀人本身就是件很愚蠢的事,一定有比这个更有效更安全的解决办法。杀人原因通常分为几种:出轨的丈夫为离婚却不愿支付巨额成本,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妻子就是死了的妻子,所以需要买凶杀妻;经常被上司虐待辱骂想要杀人泄愤或为提升自己职位;比较普通的是干掉生意对手,不过并非跨国公司,而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小公司,甚至夫妻老婆店的小业主,现在欧洲经济萧条,这种人比比皆是。还有嘛,就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原因,比如嫌邻居开PARTY太吵啊,小时候被同学打过一顿以致终身念念不忘,还有像玛蒂尔达这种杀老师的。

第二,李昂是个中国人,在欧洲是最适合做杀手的。想要买凶杀人的这些客户,大多看着李小龙和成龙的电影长大,他们印象中的中国人,要么是排队买奢侈品的土豪,要么是个个身怀绝技的功夫高手。因此,李昂这种形象走到客户面前,加上冷酷无情的眼神,没有任何特点的脸,让人绝对难以记住。天哪,不做杀手就是暴殄天物,他必须从娘胎里就开始杀人如麻了。

第三,李昂太聪明了。他事先调查好杀人对象,发现这些家伙本身确有问题。他会带着几样东西去找杀人对象谈判,一是枪,表明自己随时都可以爆你的头,甚至爆你的菊。二是钱,如果你跟我合作的话,那么对方买凶的预付款,可以分给你一半,作为你离开这个国家的补偿。三是一本全新的欧盟护照。此外,他的包里还有各种工具和颜料,可以伪造杀人现场。通常来说,大部分人都会妥协,拿上钱收拾细软远走高飞,总比留下来变成死尸,或者一无所有成了穷光蛋要好。

只有三个人不愿意照办,杀手李昂并没有来硬的,只是笑笑离开了。这就是他的六十三次任务记录里,仅有的三次失败差评,其余的六十次都得到了用户好评。不过,那三个人比其余六十个都惨,一个被揭发了强奸幼女的罪行被判处了三十年监禁,还有个被曝光非法交易而倾家荡产最终跳楼自杀,最后一个因为睡了无数有夫之妇被戳穿而被别人老公阉了——背后这一切都是李昂干的,当然。

玛蒂尔达说,让我做你的帮手,有我这样的女孩在旁边,可以让人感受到我们的善意。当然,我也可以随时变得邪恶,比如——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仿真枪。

这一站,杀手李昂的任务对象,是布拉格三只青蛙咖啡馆的老板。

老板是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夜深人静,关了店门。看着不速之客手里的枪,老板并不慌张,只是问是谁要买自己的命。按照杀手行的规矩,李昂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咖啡馆老板摇头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三十年前的捷克秘密警察头子,杀手李昂回答。

我得罪过许多人,他们要来夺我性命,但我没想到会是一个中国人。

老头说罢,又看了看旁边的玛蒂尔达,用流利的法语问,女孩,你多大啦?

十三岁。

回家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玛蒂尔达掏出枪,顶着他的脑门。

杀手李昂说出交易条件,无非是给老头一笔钱,还有一本假护照,离开欧洲去随便哪里。

老头答应了。

不过,这次的客户条件比较苛刻,不仅要看到照片,而且是杀人的整个视频。

按照事先分工,玛蒂尔达用手机拍摄,杀手李昂在镜头前杀人——这个并不算刻意,大部分职业杀手都是有助手的。

老头干了几十年秘密警察,演戏也算是特长。玛蒂尔达买了一批电影道具,安装在老头的衣服里面。

她的手机镜头里,三只青蛙咖啡馆,阴郁恐怖,月黑风高杀人夜。杀手李昂出场,他穿着黑色皮夹克,端着以假乱真的贝雷塔道具枪。老头惊慌失措后退几步,摆出各种企求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许多钱,从抽屉里翻出值钱的古董,却都无法阻拦杀手完成任务。

随着李昂枪响,玛蒂尔达按下开关,老头胸口爆开个血洞,痛苦倒地。冷酷的杀手又补了他两枪,咖啡馆的地板上血流成河,手机拍下全部过程,直到确认死亡。

老头喘回一口气,玛蒂尔达把他拖起来。老头说,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玛蒂尔达看了看杀手李昂,而李昂背过身去,点点头。

老头亲吻了她的脸颊,低声说,你很像我的孙女。

她在布拉格吗?

不,三年前,她和她的爸爸妈妈,都被炸死了,那颗炸弹是来杀我的。谢谢你们!

老头换好衣服,趁着夜色离开三只青蛙咖啡馆,也许他会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再开家三个老兵咖啡馆,中国人懂的。

这一晚,李昂与玛蒂尔达在咖啡馆度过,杀手躺在长椅上,女孩睡在柜台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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