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用作道具的鲜血已被擦净,明早的布拉格,又多了起失踪案而已。

杀手李昂顺利拿到酬金——剩余的二万五千欧元。他的卡里还有十五万欧元,足够在布拉格生活好一阵子了。

他们在郊外租了个老房子,每天去深山间练习射击。玛蒂尔达总是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害怕李昂会甩下她独自走了。

如果,有警察来抓住他们,肯定会把李昂以诱拐少年儿童的罪名关进监狱的。

玛蒂尔达问过一个问题——三只青蛙咖啡馆的老板,那个逃跑的老头,我查过他的资料,从1980年到1985年,他杀过许多无辜的人。这样的人,其实早该死了,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1980年到1985年?泰坦尼克号字幕组的捷克斯洛伐克,跟我有根毛的关系?

杀手李昂拿起枪,对准远远树梢上的一只鸟,说,亲爱的玛蒂尔达,你迟早会明白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对谁错,或者说,我们都是错的。

他们去了欧洲许多地方,走遍挪威的北极峡湾,爱琴海上的小岛,西班牙的阿尔罕布拉宫,还有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每次都是执行杀人任务,当然无一例外都成了放人。

风尘仆仆的一路上,玛蒂尔达跟着李昂学习中国话,从一二三四学起,直到学会“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画面太美不敢看”“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

李昂给她看从前照片,包括中学同学们的合影,其中有个家伙现在是作家。

杀手李昂与玛蒂尔达是最佳拍档,与其说是杀人,不如说是拍微电影。因为大多数客户,都要求看完视频才给好评。杀手李昂是男一号,被“杀”对象则被迫演起男二或女一。玛蒂尔达更有编剧和导演天赋,兼灯光师、化妆师、道具师与剪辑师,为让每次杀人都有创意,尽量逼真写实,避免千篇一律引起客户怀疑,她精心编排了各种不同的杀人环境及流程——

阳光下杀人,月光下杀人,浴缸与马桶上杀人,飞速行驶的汽车里杀人,波罗的海私人游艇上杀人,古罗马大斗兽场里杀人,欧冠决赛看台底下杀人,《天鹅湖》芭蕾舞剧中杀人,冯·拉斯提尔的片场里杀人,学习吴宇森电影在放鸽子中杀人,更为惨烈血腥的有昆汀塔伦蒂诺风格,最后升级为韩国导演奉俊昊的阴郁现实主义风。

两年过去,玛蒂尔达,个子长高,胸部挺起,骨盆都变大了,不再像个小姑娘。

不过,她还是处女。

杀手李昂接到了新的任务,目的地是波黑首都——萨拉热窝。

客户要暗杀的对象,住在1914年刺死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的那条街上。

李昂自言自语了一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玛蒂尔达听不懂,她只是有种不祥预感,抓着杀手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李昂,我们已经攒到很多钱了,什么时候洗手不干?

我不知道,除了干这行,我还能干什么?

开家小旅馆吧,情人旅馆,不错的主意吧。

去哪里?

我想去越南——她正在第三遍看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

杀手李昂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的眼睛,埋头在她的长发里,猛烈呼吸着女孩体味,瞬间就要心软。

但在他做决定前,先要完成今天的任务。

敲开一户不起眼的人家,有个五十来岁的塞族男人,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在专心地阅读《哈扎尔辞典》。

按照惯例,杀手李昂拿出枪,再拿出钱和护照,让对方做选择题。

然而,那个家伙直接从书本里抽出一支枪,还没等玛蒂尔达反应过来,一颗子弹已打进了杀手李昂的胸口。

不是道具枪!

鲜血飞溅到玛蒂尔达的脸上以及嘴角,第一次尝到中国男人体液的滋味,有些咸,有些涩。

在对方要开第二枪之前,玛蒂尔达把手机扔了过去,准确地砸中了老家伙的眼镜。

他的手枪也掉落了,正在他满地找眼镜之时,玛蒂尔达拖着浑身是血的杀手李昂,艰难地逃出了这栋房子。

她踩下摩托车的油门,杀手李昂靠在她的后背上,飞快地开过曾经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街道。

萨拉热窝郊外的医院,玛蒂尔达将李昂送入手术室,拿出包里的两万欧元现金。

三个小时后,子弹从肺里被取出了,李昂总算捡回一条命。

但他们不敢在医院停留,害怕那些混蛋很快会追来。玛蒂尔达继续开摩托车,载着李昂飞驰过波黑的山区。第二天,到达克罗地亚的萨格勒布,这才放心地转入一家医院。李昂醒过来后,只在医院躺了一星期,他就要求出院离开。

玛蒂尔达重新调查了萨拉热窝的杀人对象,才发现死里逃生是他们命大——那家伙是前波黑塞族军事首领。九十年代的波黑内战期间,此人亲自指挥了多场屠杀,至少有数百名穆族平民被杀害,包括许多不到十二岁的男孩,他说这些男孩长大了,就会拿起枪屠杀塞族人。后来,他逃过了海牙国际法庭的审判,隐居在萨拉热窝的老城区里。

几天后,在匈牙利的一个汽车旅馆,玛蒂尔达在给杀手李昂的伤口换绷带,并用热水为他擦洗身体。他的肌肉明显不如欧洲人,却有一种中国人特有的肤色,至少皮肤摸上去很舒服。他的胡楂比较茂盛,虽然蓄不起大胡子。有时候的清晨,可以看到他身体的变化,显然他是个健康的男人,比大多数人更健康——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还不要她?

此刻,电视机里有条新闻,在伊斯坦布尔发现一具尸体,漂浮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上,土耳其警方已确认,此人正是八十年代捷克秘密警察头子。电视上有死者的照片,以及年轻时与几年前的近照。玛蒂尔达认出了这张脸,布拉格三只青蛙咖啡馆的老板。

杀手李昂说,我们必须走了,客户已知道我在说谎,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这个客户很厉害吗?

我不知道,但是,涉及到要杀政治人物的,恐怕都不是好鸟。

等一等,我猜,雇你去萨拉热窝杀人的,跟雇你去布拉格杀人的,是同一个客户。

没错。

玛蒂尔达长大了,她发觉自己比这个傻傻的杀手李昂聪明多了。你还不明白吗?那个狗娘养的,发现你没有完成杀人任务,不但放走了猎物,还拍假视频欺骗了他。对方非常气愤,决定报复我们,让你去执行一桩危险的任务,是要假借萨拉热窝的混蛋之手,把我们都干掉!

杀手李昂懂了,他们连夜逃离汽车旅馆。还是由玛蒂尔达开车,虚弱的李昂趴在后面,把头埋在咖啡色的长发间,像只落难的宠物狗。

两昼夜后,经过维也纳和希特勒的故乡林茨,再次进入德国巴伐利亚境内。他们一路向北驶去,一直到荷兰的鹿特丹港。这是莱茵河的入海口,也是欧洲最大的集装箱港口。他们带着摩托车坐上滚装船,经过波涛翻滚的北海,抵达了英国伦敦。

玛蒂尔达说她很想去一个地方——墓地。

天色昏暗,来到伦敦郊外的海格特公墓,玛蒂尔达带着他兜兜转转,直至一座花岗岩纪念碑前。有个德国老头的雕像,刻着几行镏金大字,玛蒂尔达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念出来——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还有一句:“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马克思的墓。

墓前的无数鲜花大多是中国公费旅行团献上的,现在空无一人。马蒂尔达也给墓碑献了一束花,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法共党员,她小时候跟父母来过这里,记得爸爸还唱了首国际歌。

杀手李昂说,我曾是中国共青团员,不知道现在退团了没有。

我介绍你加入法国共产党吧,玛蒂尔达勾住他的脖子说。

这时候,李昂不想开玩笑,他说,那个客户是个大人物,已下达了全球必杀令,对我的人头的悬赏额,可能高达数百万欧元。玛蒂尔达,你快点走吧,这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办法。真正的职业杀手,随时都找到我们。

你要我离开你?

是,赶快走吧,要么我离开你?

玛蒂尔达,忍着眼眶里的泪水说,好吧,我可以走,但有一个条件。

说。

你必须答应我。

都快要死了,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跟我做爱。

这…

我不管。

玛蒂尔达用嘴唇封住他的口。

杀手李昂挣脱道,玛蒂尔达,其实,我是想等你,等你长大。

如果,我长不大了呢?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呢?如果你明天就死了呢?马克思给我们的时间太短了。

你一定要的话,什么时候?

现在。

什么地方?

这里。

玛蒂尔达如是说,杀手李昂困惑地抬头,这是公墓啊,节操呢?

一不留神,他被她推倒在墓碑前的草地。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伦敦北郊近乎透明的星空,像散落的水晶珠链,弥漫着少女刘海间的气味。

年轻的玛蒂尔达,用身体融化着杀手李昂。来自中国的男人。在伟大的马克思墓前,告别处女生涯,没有比这更庄严更伟大的誓言了。她想。

清晨,马克思看着一览无遗的他们。

玛蒂尔达抚摸杀手李昂的胸口,他却说,你要履行诺言,从今往后,我们,永不再见面。

好,但我们要找个分手的好地方。

在哪里?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

巴黎,塞纳河,新桥。

对,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应该在伦敦,泰晤士河,滑铁卢桥。

玛蒂尔达真会选地方,滑铁卢桥,既与法国有关,又是《魂断蓝桥》的那座桥。

上午,十点,伦敦常见的细雨。

杀手李昂与玛蒂尔达,来到滑铁卢桥上。这座泰晤士河弯曲处的桥,是伦敦风光最好的所在,西是威斯敏斯特与伦敦眼,东有伦敦城和金丝雀码头。

男人三十二岁,女孩十五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雨霁风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吻别。

雨水夹着泪水,冰冷夹着温热,好湿好湿的一个吻。

同时,杀手李昂的视线,越过少女的头发与香肩,看到两个黑衣男子。再回头,桥的另一端,也有几个形迹可疑的男人,正向他冲来。

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知道1978年9月7日,保加利亚叛逃作家乔治·马可夫,就是在这座滑铁卢桥上被克格勃特工用毒雨伞刺死的。

杀手李昂推开玛蒂尔达,翻身跳下桥边栏杆。

刹那间,玛蒂尔达想要抓住他,却只摸到他的衣袖,眼睁睁看他消失,没入细雨涟漪中的泰晤士河。

黑衣男人们聚在桥边,有人跳下河去寻找,但无论如何找不着。伦敦警方打捞了三天,仍旧一无所获。

至于玛蒂尔达,在滑铁卢桥趁乱逃跑,一路泪奔。

她想,这辈子所有眼泪,在这半小时内流尽了吧。

玛蒂尔达说到此处,苏州河畔兰州拉面店,幽暗灯光下,我看着她的双眼,泪光泛滥的灰绿色眼球,让我想起童年养过的一只叫小白的猫。

我已吃完一碗拉面,也给她也点了一碗。十八岁的法国少女,不习惯这种味道,只尝几口就推到一边。

玛蒂尔达说,自从伦敦滑铁卢桥上一别,再无杀手李昂的消息。

三年来,她从未放弃寻找那个中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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