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有记忆啊——每道亮光,每片阴影,每个嘴角,每个眼神,每分钟每秒,全都在心里头清清楚楚,还需要照片吗?
卡佳,你是什么时候回国的?
1958年,最后一天,莫斯科大雪纷飞,我提前终止了学业,坐上从莫斯科到北京的国际列车。因为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叛逃去了香港,发表了一些反动言论,我当然也受到了牵连。他们后来又去了美国,墓地还在旧金山呢,但我一次都没有去过。
格奥尔基呢?
我再没见过他,也没有音讯,不知道他现在还活着吗。1959年,我回到上海,大学没有毕业,又是叛徒的女儿,没有一家单位敢要我。还有些人风言风语,说我在莫斯科做了不要脸的事,是上海话所说的“拉三”,你懂的。
所以,你被分配进了公交公司做售票员?
卡佳浅浅一笑。你好聪明呢。我坐在十三路电车上,每天从曹家渡到提篮桥,卖了一辈子车票。至于这栋房子嘛,我就出生在这里,以前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厨房,二楼是我和父母卧室和书房,三楼是储藏室。六十年代,这套房子被许多人占据了,我一度被扫地出门,暂住在单位宿舍。后来国家落实政策,把最破的顶层还给了我。其余部分,永远不再属于我了。但我不在乎,反正一个人过,那么大房子也没有意义。
你没有结过婚?
嗯,这没啥了不起的。
为了你的电工格奥尔基?
闭嘴!
那次谈话后,我写了个短篇小说《绑架》。给卡佳看过,她点头说还可以,你去投稿参加个文学比赛吧。可我不认识文学圈的任何人,听说那些比赛和奖项都是要有关系的,否则人家根本都不看你一眼。她说没关系,哪怕没人看过你一眼,但你以后不用为自己的胆怯而后悔。
于是,我选了从报纸上看来的一个“贝塔斯曼人民文学新人奖”。几个月后,从十四万篇投稿中,我的《绑架》意外获奖了。我平生第一次去北京,参加了颁奖典礼,小说发表在那年的《当代》文学期刊上。终于,我认识了许多有名的作家,文学期刊的编辑,出版社的领导…
我带着奖状回来给卡佳看,但她并没有祝贺我,而是冷冰冰地警告——喂,你快要完蛋了!
怎么了?
得奖啊什么的是不错,但请你从今天起忘记,所有的奖是给你的过去,不是给你的现在,更不是给将来。你明白吗?还有你见到的那些人,在你嘴里津津乐道,好像都是些很厉害的大人物,在北京在全国叫得出名字的…但最好离他们远一点,写好你自己的小说就够了!
因为在莫斯科你都见过了,对不对?
你读过《静静的顿河》吗?
肖洛霍夫。
他后来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我在莫斯科电影学院的老师,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常带我去参加他的文学沙龙。他已经获得了列宁勋章、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称号,不再是那个穷乡僻壤的哥萨克了,伟大的肖洛霍夫,他再也写不出伟大的作品了!还有那些著名的作家、诗人、画家和各种艺术家,我们在国内读书的时候,都把他们当做偶像和明星,可一旦见到本人,不过都是些大腹便便的老家伙们,只会高谈阔论,彼此肉麻地吹捧。苏联政府给这些人提供了宽敞明亮的别墅,在莫斯科郊外的森林里,还有嘎斯轿车、司机与仆人。我打心眼里喜欢他们的作品,但又讨厌他们本人。
这不矛盾吗?多年以后,才发觉提出这样的问题,我简直是个白痴。
卡佳摸着我的后脑勺说,在写作这条道路上,你可能会很有成就。但要记得,绝不能轻视任何人,就像绝不能轻视你自己那样。有朝一日,我会不会也变成自己曾经讨厌过的那种人?也许会,也许不会,很遗憾,我们大多数人属于前者。但请你别忘了今天,别忘了你最初为了什么而写。不是什么改变命运的鬼话,而是你想要倾诉内心。
那你讨厌现在的自己吗?
她走到镜子前,摸着脖子上的皱纹。很讨厌,讨厌得要死!
第二年,国际形势风云突变,中美军机在南海相撞;基地组织劫机撞了纽约世贸中心;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病毒》完工;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卡佳出了意外。
深秋,在思南路与南昌路的拐角,她被一辆助动车撞倒了,后脑勺磕在水门汀上,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星期。
我找不到她的亲属,只在抽屉里找到一张医保卡,这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我去过派出所与居委会,确认她没结过婚,亲戚全在香港和海外,但从不来往。二十年前,她从公交公司提前退休,闲着没事翻译俄国小说,稿费虽然微薄,总比光拿退休金的孤老太强些。我在医院代表亲属为她签字,当时很害怕她会不会将永远沉睡下去。
卡佳醒来的那天,我正在她的病房里。当她突然睁开眼睛,我盯着她喊了几声卡佳。她的目光有了反应,说明她至少记得这个名字。我转身要去呼唤护士,她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似乎是俄语某个单词,听着又有几分耳熟。午后的时光里,我在门口停下来,慢慢转身。枯黄落叶的窗外,射来白油漆般的光,在我的脸上反复涂抹。
我听清楚了她的念叨:格奥尔基。
最初的恍惚过后,我才想起这个名字属于谁——1958年在莫斯科的中国电工。
你是在叫我吗?
卡佳点点头,又叫唤了我一声格奥尔基。
我想要摇头,脖子和颈椎却僵硬着不动,也许是昨晚落枕了,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
昏迷的七天里头,她的头发更白了,我不会给她保养皮肤,脸上的皱纹密集涌出,但没照镜子的她并未意识到这些。
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七天。
我像个白痴似的回答。
卡佳摇头,眼眶已经湿润。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当我看到老太太的泪水,像涨潮的黄浦江汹涌在脸上,我的心头骤然悬空,一下子懂了她的问题——她找我找了多久?她找她的格奥尔基找了多久?
但我不是格奥尔基,我只是每周跑到她家来看书的在邮局上班的后生,我能这样告诉她吗?
把你的手交给我。卡佳向我恳求。
我伸出手,在老妇人的手掌心里。她的手又柔软又暖和,就像我小时候的外婆,但有些老茧和很粗的纹理,看来干过不少体力活,包括冬天里手洗衣服。她的手像一层薄膜,将我紧紧包裹起来。
HONEY,格奥尔基是卡佳的糖纸头里的甜心。
第二天,我给她办理了出院手续,医生说她并无大碍,也不会有后遗症,就是可能记忆出了些问题。
我把卡佳送回思南路的顶层大屋,帮她洗去沙发和书架的灰尘,买了医生关照可以吃的东西。告别的时候,她在身后叫我。格奥尔基!记得来看我。
我回头,看着她布满鱼尾纹的眼角,点头说好的。
为什么我会承认自己是格奥尔基?欺骗一个记忆错乱的老太太并不是好玩的事儿。因为,在为卡佳整理房间的时候,我从床头柜里找到个相框,镶嵌着一张黑白照片——
他看起来二十多岁,穿着灰色的工装服,背景似是1958年的莫斯科,那是卡佳常说起的克雷姆斯基大桥,横跨在莫斯科河上的悬索桥,许多人在桥上自杀而闻名。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不由自主要闭上眼睛,不敢再多看哪怕一秒。
他很像我。
不,是我很像他。
虽然颜色是黑白的,但照片里的人,分明就是过去的我——也许是上辈子?也好像是我穿越过了,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仿佛自己在照镜子。
所以,我是格奥尔基。
而在卡佳的眼中,我依然活在这张照片里,来自1958年的莫斯科。我无法反驳她,无法向她辩解,哪怕隐藏或烧掉照片,但格奥尔基的这张脸,就在她的心里头藏了四十多年——只要看到我的这张脸,格奥尔基就会生动而鲜明起来。
一度我想不再去找卡佳了,免得让她对我产生更多的依赖,但隔了两个星期,我还是忍不住去了。她一直坐在沙发上等我回来,穿着颜色鲜艳的羊毛衫,花白的头发被染黑了,嘴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
祝贺你,格奥尔基同志,你终于成功了!
她拿出两个搪瓷杯子,倒了些饮料要跟我碰杯庆祝。
什么成功了?我不明白。
时间!
哦?你说什么?我懵懂地与她干杯,喝尽似乎是过期了的饮料。
你不记得了吗?1958年,在莫斯科,十二月最冷的那天,你带着我坐地铁来到莫斯科郊外,一片被大雪覆盖的森林里。那里有个卫国战争以后废弃的兵工厂,方圆几公里内荒无人烟,废墟的最深处有个舱门,你用了很大力气才打开这个门,拉着我走进一条地道。
你要说什么?
当卡佳说到这些,我是有些害怕的,徘徊在她的沙发背后,随时准备逃出门外。
我们手拉着手,走进地道最深处,却有个巨大的地下空间。那里有很多奇怪的东西,难以形容是什么,还有条深不见底的隧道,仿佛通往地球的心脏,我真有这么一种感觉,好像不断有阴冷的风从地底涌上来。你说这是地狱之洞,能带我们去任何地方,包括未来和过去。
时间?
对啊,格奥尔基,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你回答说是基地。你说,在巴黎公社发动机厂,有个七十多岁的总工程师,原本是核物理学家,因为犯了政治错误,被开除出了军事部门,才分配来你们厂里。总工程师对于核武器不感兴趣,但他一直在秘密研究时空旅行,用了整整半辈子。但这是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到处都是克格勃密探,如果被发现的话,他一定会被抓起来流放到哈萨克共和国或北冰洋的小岛。总工程师只信任一个人,那就是你格奥尔基!因为你是中国人,人际关系最最简单,而且你单纯而可靠,有着忠诚和沉默的品质。而你也很聪明,非常善于学习。对啊,是你告诉我的,你自学了物理学和量子力学还有相对论。虽然,你只是个实习电工,但你的脑子里却装着所有最前沿最先进的科学知识。你还跟我说过黑洞和虫洞理论,就算我基本听不懂,但我相信你。
很遗憾,我不是格奥尔基,很遗憾,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我真的很想大声说出来,却压抑在喉咙口无法言说。最后,我却点着头说,是啊,相信我,我们就是时间的一部分。
卡佳的身体蜷缩起来,仿佛躲藏在秘密基地的深处说,那个时候,我刚刚接到我父母在国内叛逃的消息,我真的很恐惧,将会因此而跟你分离。你应该记得啊,我突然问你,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会先死去怎么办?
我会穿越时间,找到那个过去的你,或者是未来的你。
刹那间,我的脑子像被一盘录音带灌录了,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句话,来不及思考,便已脱口而出。
没错,你记得很清楚啊,对我来说那是四十多年前的记忆了,对你来说也许只是昨天,或者是上个月,对吗?
老天爷,我居然说对了?刚刚那真是1958年格奥尔基对卡佳说的话吗?我无言以对。
1958年12月,在莫斯科郊外森林地下的秘密基地,格奥尔基,你告诉我时间是可以穿越的,但暂时还没有找到控制的方法。你无法决定是穿越到1900年还是2000年。但,只要能保存一根头发,里面藏有我的基因信息,就会引导你来到我所处的时空。
所以,你拔了一根头发留给我。
卡佳猛点头!抚摸着她特意染过的满头黑发。那根头发还在你手里,对吗?我二十多岁的头发,那时发质很好,又黑又亮,粗粗的也不分岔,苏联女同学们都很羡慕我。
头发?我只能随便编了个理由。时空隧道里无法保留下那根头发,否则我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了,很遗憾。
原来是这样啊,没关系,我能看到你,摸到你的脸,就很满足了。
在她的手触摸到我之前,我退到门口说,卡佳,今天太晚了,你早点睡吧。
你去哪里?
1959年,莫斯科。我回答,新乐路东正教堂的地窖,那里连接着莫斯科森林里的隧道。我必须回去,总工程师还在等我。
你还会回来吗?
一定会的,但我每次穿越时间,到你身边不能超过十二个小时,否则我就会在时间中消失,这个理论很复杂,就好像我们不应改变历史一样。
好的,下个星期,我等你!晚安,格奥尔基。
转身离开卡佳,冲下黑暗的楼道,回到铺满落叶的思南路上,我竟直奔新乐路的东正教堂,仿佛要回到1959年的莫斯科。阴冷的上海黑夜,仰望天蓝色的拜占庭式圆顶,我决定成为格奥尔基。
但他是一个电工,而我对此一无所知。好在我爸爸也是电工,我在家里重新学习了电工知识,还有爸爸书架上那些厚厚的工具书。我跟着爸爸爬上爬下使用各种工具,万用表、电笔、十字和一字螺丝刀、斜口钳…
我恶补了许多科学资料,狭义与广义相对论、虫洞理论、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那一年,我在榕树下论坛,担任了科幻版的版主,第一次读到刘慈欣的《乡村教师》和《全频带阻塞干扰》。我还写了个短篇小说《夏娃的密码》,投稿给第一届倪匡科幻奖,虽然入围,但没得奖。
冬天,我作为格奥尔基从莫斯科穿越而来,穿上以前爸爸厂里的工作服,带着所有工具。我告诉卡佳,她的这间顶层屋子,年久失修有电路危险。我装模作样帮她检查电线,还真的排除了两个隐患。她问我,这些电器都是在1959年以后发明的,我怎么会那么精通呢?
卡佳,我还去过很多时代呢!1968年的越战春季攻势,1979年的伊朗革命,1991年的苏联解体…但这些秘密我都守口如瓶,要知道我是来自1959年的莫斯科,虽然没有人敢相信苏联会在三十年后不复存在,但克格勃还是会把我抓起来的。
你回到过过去吗?
嗯,回去过,比如1945年的柏林,1917年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1815年的滑铁卢。
格奥尔基,你能回到1958年的上海吗?
干什么?
你知道的,我是怎么离开莫斯科的?
因为你的爸爸妈妈?
嗯,如果你能在1958年的秋天,在上海阻止我的爸爸妈妈叛逃去香港,让他们安心留在社会主义新中国,我就不会被迫离开莫斯科了。那样的话,我的命运,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再也不用分离那么多年。我会嫁给你的,在1959年的莫斯科,我们将是一对红色夫妻,学成归国后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虽然我的爸爸妈妈,等到文化大革命还是会逃跑或自杀,或被抄家后一无所有。但我会跟你走的,格奥尔基,跟你去你的老家,去你们单位,哪怕放弃电影导演的梦想,哪怕只做个俄语教师。但我们会幸福的,我还会为你生一大堆孩子,可以吗?
一个老太太这样对我说,我紧张地从沙发上摔下去,还得拼命掩饰慌张,后悔刚才的牛皮吹太大了。
不…不可能的…
你不愿意?
不是,我愿意,但我做不到!我绞尽脑汁地和上次的谎言衔接上,免得有什么前后矛盾。对了,我不是说过吗,虽然,时间旅行可以实现,但无法选择准确的时间点。我不能设定具体哪一年哪一个地方。
胡说,格奥尔基,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每周一次雷打不动?
她真的着急了,手舞足蹈的说话样子,很像苏联电影里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