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原来,卡佳是去参加葬礼的。

我去找她,也买了张飞机票去兰州。参加追悼会的有老头的子女,已是儿孙绕膝,还有军工企业的领导,多年的老同事们。但没有人认识卡佳,她独自穿着黑纱,站在一堆花圈外面。西北风吹湿了她的眼睛,遗体被推去火化时,卡佳远望着他窃窃细语——你知道吗,我找你找了多久,我找你找了多久。

她又用俄语说了一遍。

再见,格奥尔基。

一年前,当七十岁的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卡佳就已明白,她的格奥尔基回来了。老头说的都没错。但,那个真正住在她心里头的,是在莫斯科河冰面上跟苏联人打架的年轻的中国人,而不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二十多岁与六十多岁的格奥尔基,对她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此时此刻,怎及得上彼时彼刻?年华这东西,就像人死不得复活,满头白发不可能恢复三千青丝。她心里透亮得很,我们都回不去了,不如,还是让这老头子,别再折腾,好好过日子吧…

所以,卡佳的记忆并没有错乱,精心伪装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她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格奥尔基当年所说的时间旅行,是真实发生过的,他一定会穿越时空来找她,索性将计就计演了一场戏。

是我被她骗了,我才是个傻瓜呢。

其实,当我假扮成格奥尔基的时候,她只要跟我说两句俄语,就必然会露出马脚…但她自始至终跟我说中国话,尽量避免任何俄语单词,哪怕是个地名和人名,除非达斯维达尼亚或达瓦里希。对啊,当我们说到往事,凡是我无法圆谎之时,她都会主动扯开话题,让我避免尴尬露馅。

我护送卡佳飞回上海。在祖国的蓝天上,老太太向我承认,当她刚认识我,第一次在我面前发心脏病,让我给她拿药吃硝酸甘油片,竟然也是假装的。那也不是硝酸甘油片,而是糖片。

她只是始终在等一个人,等头发乌黑的年轻电工,等他沉默时的眼角,等他最美的时光。他俩唯一共同拥有的,只有记忆。但我没有,或者说,我没有她最美的时光的记忆。

我以为她会哭,但没有一滴眼泪。卡佳应该荣封奥斯卡影后,同时拿下最佳导演和最佳编剧奖,难怪是莫斯科电影学院的。

说实话,我应该对她有所怨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却怨恨不起来。

但我没有再去看过她。

时间,却像翻书一样快啊,刷刷刷过去了十多年。我早就从邮政系统辞职,自己开了家文化公司。我依然保持每天都写小说的状态,虽然比不过网文大神们,但旺盛的写作欲望从未变过。而在我的书架上,还有当年卡佳送的书。

唯一小小的遗憾是,我还没去过莫斯科,尽管我的书在那里翻译出版过。如果我有机会去莫斯科,我会去一个地址——卡佳的明信片里所写的,每个星期都要投递到那里,收件人的名字叫格奥尔基。

2014年,初秋的一夜,乌鲁木齐的地下通道,听完流浪歌手的吉他弹唱。我忽然,很想给一个人打电话。

但我没打通她家的电话,也许是搬家了,换号了,还是那栋老洋房被拆迁了?

回到上海,我才听说——卡佳死了,在一个礼拜前,享年七十九岁。

我回来晚了,没能送她最后一程,已被火葬场烧了。整理遗物过程中,我发现一个白色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打开只有一根头发,银白色细细的长发——这是她最后的希望,如果我能还能找到1958年以前的她的话。

信封底下压着一张VCD:《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十多年前我从大自鸣钟盗版碟市场为她买的。人去楼空的顶层大屋,我独自陷落在卡佳的沙发中,打开VCD和电视机重新看了一遍。两个多小时后,电影临近尾声,女主角卡佳微笑着眼含泪水,对着昵称为果沙的格奥尔基,反复说了两遍“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我找你找了多久啊。亲爱的,卡佳。

我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二十岁。能在那个年纪,遇见卡佳,是我一生莫大的幸运。

卡佳去世的一周年忌日,我回到思南路上,那栋洋楼的顶层早已换了主人。我把车停在路边,独自在梧桐树下漫步。阿娘面馆早已搬到对面,我常给卡佳买东西的烟纸店变成了房产中介,只有我上过班的邮局没变。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想带她去国泰电影院,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又快公映了。

忽然,从卡佳住过的小花园里,有个男人像风一样冲出来,正巧撞在我身上。

他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很客气地向我说对不起。我发现他长得跟我很像,简直像失散多年的同胞弟弟。他穿着土得掉渣的工装服,皮鞋也是那种土黄色的老货,发型像从博物馆里出来的。他小心地张望四周,向我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2015年,公元后,我很耐心地回答。

他掐着手指算了算,嘴里念念有词。糟糕,时间又算错了,这么说来,她已经八十岁了?

我问他,你找谁?

请问你住在这里吗?是否认得一个女——是老太太,她叫…

万事并非与生俱有

莫斯科不是一天建成

她被烧毁过很多次

她在废墟中长大

树木向天空伸展

因为它们相信天空

而天空相信热情

相信这善意的大地

阿列克桑德拉 阿列克桑德拉

什么在我们面前飘动

这是岑柳在马路边

用华尔兹的舞姿播撒着种子

岑柳用它树木的婆娑

谱成动听的维也纳圆舞曲

它们将破土而出 阿列克桑德拉

呼吸莫斯科的空气

花楸树装点着莫斯科

橡树绅士般站立

还有排排的岑柳茁壮地成长

莫斯科期盼着被树荫覆盖

莫斯科会让每棵小树

都有生长的地方

——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主题曲《亚历山德拉》

尤·维兹博夫/词;谢·尼基津/曲

第8夜 上海爱情故事

所谓恋爱啊,只要参加了就是有意义的,即使是没有结局。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那一霎,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这都将会变成你活下去的勇气,而且会变成你在黑暗中的一线曙光。我一直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上我的。

——赤名莉香

中学时,我们班有个男同学,功课很好,尤其理科,完爆我们这些文艺青年。但他超爱看《东京爱情故事》,强迫我们叫他丸子,弄来一套大大的风衣,摆出日剧里织田裕二的范儿,开头闭口都是赤名莉香。

后来,听说他考进了重点大学,跟赤名莉香一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七夕前一天,同学会。他重新出现,已是一家上市游戏公司的部门经理,年薪五十万,持有价值千万的公司股票。他独自在角落里抽雪茄,不理睬其他老同学们谄媚的搭讪,看着窗外夜色中的黄浦江。

女同学们说要早点回家了。最近流行变态杀人狂的传说,已经出了好几起凶案,都是深夜独行的女子,遭到神秘男人尾随强暴,作案手段极其凶残,简而言之,就是先奸后杀,再奸再杀,再杀再奸…

忽然,他缓缓吐出一团臭臭的烟雾,侧脸对着我说,我遇见莉香了。

我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摇头,算了吧。

嗯。

你说的莉香是谁?

A面

莉香就是莉香。

她叫莉香,湖北人,九零后,二十四岁,笑起来,眼睛与眉毛细细弯弯的,就跟年轻时代的铃木保奈美几乎一样。但她不知道铃木保奈美是谁,她只知道,偶尔有人说她像日本人;她又不知道,也有男同学私下议论她像某个新出道的AV女优。

念中学开始,她就讨厌自己的名字,凡是带个“莉”字,带个“香”字,都被认为庸俗不堪,而她居然叫“莉香”,简直乡气得要命。高中毕业的暑假,她去派出所改名字,想了个韩剧范儿的名字:恩善,却被户籍警拒绝。后来,当她看到《来自星星的你》,还想过改名颂伊。

大学毕业,她拿着广告专业的本科文凭,坐火车来到上海。

第一天,她搬进中远两湾城的群租房,留给她的空间只有五个平方米。

第二天,她逛了陆家嘴,指着最高的一栋楼说:我要在这里上班!

第三天,她在招聘网站投出几十份简历,然后去了“欢乐谷”游乐场。

莉香玩了高速弹射的“天地双雄”,过山车“绝顶雄风”,还有古典的“谷木游龙”与“矿山历险”…依然不过瘾,最后去了鬼屋。

从小,她就是家里的胆大鬼,她想知道还有什么能吓住她。

玩了十来分钟,她觉得鬼屋好无聊啊,正要离开的瞬间,身后出现一个真鬼。那是个披头散发的判官,脸上抹着猩红的鲜血,吐出条长长的舌头,还伸出乌黑的手,抚摸她耳朵后面的头发。

莉香的心脏差点支离破碎,面色煞白,几乎小便失禁,破门冲出鬼屋,倒在花坛边吓哭了。

离开游乐场,回家路上,她才发现,手机丢了。

苦逼。

当她换了新手机,接到的第一条信息,是她投过简历的游戏公司让她去面试。那家公司刚上市成功,最有名的一款游戏,是经常蹦到你桌面上来的女神联盟。

没过几天,莉香就去这家公司的市场部上班了。

试用期月薪五千,转正后八千。但她依然住在群租房,每天早上起来挤地铁。从中潭路坐三号线轻轨再换乘九号线。出门前,她会精心打扮一番,远看像韩剧里的女白领,近看都是七浦路的货色。早晚高峰,这份优雅就打了对折,地铁里挤满人,必须用包包挡住胸口,以免被色狼偷袭。夏天还没过去,她不太敢穿裙子,常热得双脚捂出痱子,因为亲眼看到,有人拿手机偷拍裙底。

不像那些漂亮却懒惰的女同事们,总是把脏活累活扔给男同事,自己整天没事逛淘宝下订单,要么躲在角落补补妆发微信,或者学文艺狗捧一本村上春树作装饰。莉香上班很卖命,经常主动留下来加班,为了写市场部的文案,在办公室熬到深夜——为什么不带回家去写?是她不想漫漫长夜在又臭又挤隔壁还有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的群租房里度过。

但是,最近流传本市出了一个变态杀人狂,专捡深夜独行的年轻女子下手,先奸后杀,再奸再杀…

她原本不相信这种传说,早上出门,发现路边有大群人围观,数辆警车闪灯,刚有一具女尸被发现。死者是住在隔壁小区的夜总会小姐,凌晨三点,下班回家路上被杀,凶手之残忍就像屠宰场的劳动模范。

莉香惶恐不安地到公司,发现所有人都在传这件事,女同事们都说再也不敢加班,就连有GAY倾向的男同事也相约要一号来护送回家。

当她打开电脑台的抽屉,发现多了一部手机。

奇怪,这是她刚来上海时的手机,在欢乐谷的鬼屋里丢的。

它是怎么回来的?

但是,莉香不需要它了。她早已用转正后的月薪,给自己买了台IPHONE5。眼前这台穷逼的山寨机,大四那年买的,只花了五百块。她取出SIM卡,删光手机里的信息,扔进了垃圾箱。

新手机收到一条语音微信,打开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莉香,今晚我送你回家好吗?

发来微信的名字叫万治,是公司技术部的程序员,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廉价的T恤,在她来上班的第一天,就隔着三十六个格子间,遥遥痴望她的宅男。

不过,莉香并不讨厌万治。

他并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家伙,相反还带有技术宅特有的羞涩,在谈恋爱追女孩这个技术活上,完全是白痴的级别。他是山东人,属于读书最刻苦,高考分数放到北京可以进清华,但在山东只能进二本的那种。他拿着两万块的月薪,但要往老家寄一万五,给赌钱的老爸还债。他完全过着屌丝生活,每天中午去公司楼下吃丸子米线。

莉香觉得他有种天然呆。

这一天,恰是七夕,她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万治。

等到下班,市场部经理突然袭击,邀请她共进晚餐。莉香有些忐忑,不知是要准备“啪啪”还是“啪啪啪”。但她还是答应,皮包里装着一包防狼喷雾剂。

农历,七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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