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是啦,骗你的。

然后,她问我抽烟吗。我摇头,她掏出一根细长的ESSE女士烟,轻轻点燃,吐出薄荷味的烟雾。她的眼眶,依稀有些发红,微微能察觉出颤抖。跟一年前来到我的签售桌前的女孩相比,这是同一个人吗?

她将烟夹在食指与拇指间,目光迷离…

2013年6月27日,她,刚到上海。

出了虹桥机场,按照网上的攻略,坐上地铁二号线,不用换乘,直达人民广场。出站,过马路,就是和平影都。已有成百上千的人排队,她背着沉甸甸的旅行包,看起来像匹不堪重负的骆驼。

这一年,她刚大学毕业,向父母借了四千块钱,为了讨个小四的口彩,从四川老家飞到上海来找工作。

她预定了《小时代1》的首映电影票,传说郭敬明将会出现。当她排了两个小时的队,终究没有看到他。

盯着电影院的屏幕,纸醉金迷过后,最后那场走秀,响起《友谊地久天长》,她哭了。

傍晚,华灯初上,南京西路,人潮汹涌,淹没头顶,闭上双眼,一切就在身旁,就在手指尖上。

几天后,当她住在浦东昌里路的六层楼的出租房,却觉得上海,好像并没有电影里拍的那么美好。

她开始投简历,想要找到一份主编助理的工作。几次面试都令人失望,办公地点在又破又烂的写字楼,或是陈旧的国有单位建筑,主编多是中年妇女和秃头老汉,好不容易面到一个GAY主编,却是形象猥琐的大叔。

最后,她去了一家民营的出版公司做编辑。

《小时代2青木时代》公映没多久,上海书展开幕。她跟主编说去考察市场,其实,是想参加郭敬明的签售会。在过去的中苏友好大厦,俄罗斯风格的建筑里,她惊讶地发现,这不正是顾里她们破坏顾源的订婚仪式的拍摄现场吗?只是,看起来跟电影的差距好大啊。

电影结尾出现的那片台阶,曾经被白雪覆盖着,而今在四十度的烈日底下,总有从俄罗斯穿越到非洲的感觉。

很遗憾,她没能挤进郭敬明的签售会,就来到了我的签售台前。

她嫌自己的真名太土,就让我给她写了“TO:顾里”。

走出书展的签售会,上海展览中心后门,就是南京西路。烈日的下午,她穿过横道线,经过波特曼,踱过恒隆广场,看过中信泰富,摸过爱玛仕与宝诗龙的广告牌,一直走到地铁二号线——她直接回到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

因为,她忽然明白:作为一个图书编辑,哪怕再努力一辈子,哪怕编辑的图书就是能卖几百万册的《小时代》,她都不可能过上顾里那样的生活。

不知道再该去哪里。回老家吗?虽然,时常怀念起四川,怀念小城总是愁云惨雾的时光,怀念妈妈的麻将声与爸爸的吵架声,但她永远不想再回去了。

她第一次去了夜场。

在许多丝袜包裹的大腿、高跟鞋与皮靴之间,她落寞地坐在角落,端过侍者送来的鸡尾酒。有个喝多了的少女,看起来很小,让人怀疑是否高中毕业,晃悠着坐到她身边。当她要起身离开,却被少女抓着胳膊说:你看我这个镯子好看吗?

那是卡地亚铂金手镯,年轻的脸蛋光彩照人,简直有韩星的感觉。女孩说在香港买的,十二万港币。而她羞愧地缩回手腕,掩饰自己从淘宝买来的便宜货。

第二夜,有个中年男人盯上了她,说她长得很像自己的初恋,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半推半就之后,她收下对方的礼物:卡地亚的铂金手镯。

但她依然不是顾里。

最后,她给我唱了一首歌。

KTV的大屏幕上,依次跳出杨幂、郭采洁、郭碧婷,还有HOLD住姐…

风吹雨成花

时间追不上白马

你年少掌心的梦话

依然紧握着吗

云翻涌成夏

眼泪被岁月蒸发

这条路上的你我她

有谁迷路了吗

今夕何夕

青草离离

明月夜送君千里

等来年 秋风起

时间煮雨,不是原唱哦,却胜似原唱。

当时我就震惊了。

包括,我的互联网兄弟,还有夜场里的其他姑娘,她们默默坐下,要么抱着酒杯,要么托着下巴,要么躲入角落,要么…

一曲终了,有人鼓掌,有个短发的姑娘,非常认真地说,哎呀,这个歌词写得太好啦,是不是莫言老师写的啊?毕竟是得了诺贝尔和平奖的作家啊。

而唱歌的“顾里”,放下话筒,又坐到我身边。她的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虽然,被浓浓的香水味掩盖,却让人隐隐不安。

原来,我的那位互联网哥们,每次到上海都会来这个玩,她从他的嘴里听到我的名字,这才请求他把我叫出来的。

这个时代,并不那么小。

她说,对不起,打扰你写作了,今晚,我只是想告诉你,谢谢你。

谢我什么?

TO:顾里。

她往地上弹着烟灰,反问我道,在上海,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回答,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做考古学家,后来是想成为作家,现在差不多还没变。

她说,你知道吗,我刚买了一辆跑车。现在,我的梦想是——三年内,在上海的静安区买栋别墅。

我摇摇头,我在静安区住了二十年,还不知道除了老洋房,静安区哪里还有别墅?

没有人可以成为顾里,我说。

也许吧。

我站起来,向我的哥们告辞,还得继续回去写小说呢。

终于,摆脱了夜店的酒精和烟草味,回到上海的夜空下,我拼命地深呼吸着,“顾里”却在后面跟了出来。

回去吧,不要跟着我。

只是想送你离开。

谢谢。

忽然,她的眼角渗出泪珠,嘴里依稀哼着刚才的歌——

“明月夜送君千里,等来年,秋风起…”

但,我没有跟“顾里”交换电话、微信或QQ号。

当我打开车门,跟她招手作别时,突然冲出几个男人扭住她的胳膊。

有人向我出示了警官证,说这个女子涉嫌故意杀人,将被带回公安局审讯。

今夕何夕?

第二天,我的表哥,叶萧警官告诉我——她已全部招供。

几个月前,她认识了一个富商,那家伙有老婆孩子,却给她租了一套高级别墅,在静安区。最近,老婆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威胁让他净身出户。她提出分手费,要五百万。虽然,这对富商来说并非什么数字,去一趟澳门就能花光。但是,他厌倦了她,说只愿意给她五十万。于是,他们发生了口角。

当那个男人叫嚷:去你妈的,BITCH!你以为这真是你的别墅?你以为你真是顾里?

大脑空白的几秒钟里,她用施华洛士奇水晶花瓶砸碎了男人的脑袋。

杀人。

她很害怕,不知怎么处理现场,慌不择路,逃到最常去的夜店。

然后,我来了。

而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大概就是杀人后的血腥味。

今年,我在书展的签售,她不会再来了吧。

我不认识她,也不需要协助调查,只是想让这个故事,有个完结。

好吧,我这才知道,在静安区,真的还有别墅。

叶萧警官还告诉我,在凶杀案现场的别墅里,发现了一本我的签名书,差不多快被翻烂了。打开扉页,我的名字上面,还有着相同的笔迹——

TO:顾里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上市场

走过大街穿过小巷

卖花卖花声声唱

花儿虽好花儿虽香

无人来买怎么办

满满花篮空空钱囊

怎么回去见爹娘

第12夜 蒲松林三打白骨精

好妖精,停下阴风,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说不尽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瓷瓶儿,从西向东,径奔唐僧——圣僧歇马在山岩,忽见裙钗女近前。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拂峨眉柳带烟。仔细定睛观看处,看看行至到身边…真个是远看未实,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1990年,我第一次看《西游记》原著,仿佛在看一本黄书。

捧着厚厚的精装本,躺在沙发上跟我一起看的,是小学同学蒲松林。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不禁倒吸一口寒气,原来猴子打的不是白骨精,而是可怕的尸魔啊!

唯有蒲松林淡定地说,我没见过尸魔,但我见过白骨精。

那年头,还没有白领、骨干加精英的说法。而我们最爱看的,是央视86版的《西游记》,每一集都不会错过。总共二十五集,唯一感觉像恐怖片的,就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集。猴子接二连三打死装扮成美女、大妈与老头的妖精,每次在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骷髅鬼影升空而去,简直是八十年代的山村贞子。

而这个故事,发生在那年中元节的深夜。

农历七月十五。

我们通常叫做七月半。这天,爷爷奶奶带我去郊外上坟,家里还烧了纸钱,我才第一次知道,今晚就是所谓鬼节。

大人们跟小孩子说,晚上不要跑出去哦,小心被女鬼抓走。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世界上真有女鬼这种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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