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双眼仍然有些红肿,但看起来更正常了些,整个脸型也有轮廓了,眉目清秀,棱角分明。仿佛刚做完的不是眼科手术,而是微创整形。

她看着我。

泪水,如假包换的泪水——液体的,柔软的,透明的,滚动着的流质。

我伸出手,就像第一次触摸她的眼泪,那一次是石头,这一回是水。

“吃了它吧,维克多!”

她让我吃掉她的泪珠,这样才能证明,她已不再是个只会流石头眼泪的小怪物了。

指尖蘸着她的泪水,放入我的嘴里吮吸,还是跟石头一样的味道,像是加了盐的咖啡。

“维克多,好吃吗?”

“嗯,人间美味!”

“能把我带走吗?我每天都可以让你吃我的眼泪。”

这是她第二次祈求我带她私奔。

上一次,她只是个小女孩,而这一回,她以为自己是个女人。

“珂赛特,不要啊,我是维克多,不是冉阿让。”

我第二次拒绝了她。

她不再说话了,把头埋在膝盖里,继续哭泣…

第二天,珂赛特从医院里失踪,顺便带走了网友们捐献的几万块现金。

雨果老爹啊,我再也找不到这个十三岁的少女了。

但我想起了麻辣烫店——不,是德纳第客栈。

当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店里头,却被德纳第太太劈头痛骂了一通,她说是我毁掉了那个姑娘——如果不把她送去开刀,如果现在还有眼泪石,珂赛特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做舅舅和舅妈的,想必还能跟着沾光。

自然,她闭口不提把珂赛特卖给那个王八蛋的旧事,我也不想跟他们解释现在珂赛特的眼泪已经一文不值了。

德纳第太太说,珂赛特昨晚回过一趟麻辣烫店,送给舅舅和舅妈一些礼物,包括艾潘妮姐妹也收到了芭比娃娃。

“还有那五本破书,早就生蛆长虱子了,平常是那姑娘的宝贝,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居然也送给了我女儿。不过,我们可不要这晦气的东西,顺手送给了对面捡垃圾的老头,论斤卖去了废品回收站,也算是救助弱势群体,行善积德嘛…”德纳第太太说着说着,掉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她肯定在心里头抱怨,为啥哭出来的不是石头。

而我转头看着马路对面,米里哀先生正蹲在废铜烂铁上,翻着几本《悲惨世界》。

真是好归宿啊,这故事因他而生,也自然要到他而止。

最后,我问了一句:“你外甥女有没有说去哪里?”

“买了张火车票去找她妈妈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我知道,那个地方叫东莞。再见,珂赛特。

二○一○年,上海开了世博会,我忘了在法国馆里有没有《悲惨世界》和珂赛特。

二○一一年,《谋杀似水年华》出版。麻辣烫店关门了,新开了一家全家便利店。德纳第夫妇打麻将输光了积蓄,逃到郊区躲债了。至于那个冉阿让,因为诈骗被关进了监狱。

二○一二年,《地狱变》出版。我身上发生了许多事。我把微博头像换成了音乐剧《悲惨世界》中的珂赛特。有人在长寿公园发现了米里哀主教的尸体,人们猜测他是在寒流中被冻死的。冬至那天,地球并没有毁灭。

二○一三年,《生死河》出版。我在人生的分水岭上。沙威警长终于逮住了澳门路上的盗窃团伙,但在搏斗过程中被人刺中了一刀,在医院抢救后活了回来。但他没得到任何补偿,物业公司把他解雇了。这年圣诞节的晚上,他从江宁路桥跳下苏州河淹死了。

二○一四年,《《偷窥一百二十天》出版。托马云的福,越来越多人在淘宝上卖石头。德纳第家的艾潘妮考上了大学。我开始在微博上每周更新“最漫长的那一夜”系列故事。

二○一五年,春天正在进行时,我有许多电影要开拍了。等到夏天,“最漫长的那一夜”就要结集出版第一本图书。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她——眼睛里会流出石头的小女孩。

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但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叫珂赛特。

上个月,我路过长寿路武宁路口的“东方魅力”,是家招牌超级大的夜总会,远至一公里开外都能远远望见。这家店门口总是停满豪车,午夜时分,更有不少“有偿陪侍”下班出来。

我遇见了她。

是她先认出我的,在武宁路的横道线上。她没有叫我维克多,只是在背后轻拍了我一下。我转回头,完全没认出她来。

她化着浓烈的妆容,穿着亮晶晶的裙子,露出胸口的深V,踩着高跟鞋几乎比我还高。

夜总会闪烁的霓虹灯下,我和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对话,直到第七还是第八句,我才忽然想起她可能是珂赛特。

哦,没错,她还记得苏州河边的那个夜晚,她祈求我带她远走高飞。

珂赛特十九岁了,六年前她并不漂亮,眼睛开刀前甚至像丑小鸭,现在却让人眼前发亮。果然胸是胸,屁股是屁股,更别说脸蛋了。

她没有牵我的手,我也与她保持距离,我们一起走过苏州河。武宁路桥经过改造后很像巴黎塞纳河上的亚历山大三世桥,四根桥柱顶上有金色的雕像。

“哎呀,小时候我可真傻啊,一直以为这是塞纳河,还以为活在十九世纪的法国!”

珂赛特笑着说,满嘴劣质的洋酒味。趴在黑夜的桥栏杆上,看着苏州河边的家乐福,画满巴黎街道与地中海的巨大墙面,她高声唱了首歌——

结婚了吧!傻逼了吧!以后要赚钱就两个人花!离婚了吧傻逼了吧!以后打炮就埋单了吧!

《结婚进行曲》的旋律,但我知道这不是她原创的,我敢打赌珂赛特并没有看过那部电影。

走下武宁路桥,街边有家小麻辣烫店,珂赛特硬拉着我进去,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夜宵。她的钱包鼓鼓囊囊,塞着几千块小费。她抽出一支女士烟,往油腻的半空吐出蓝色烟雾。她还笑话我到现在依然不抽烟。

珂赛特问:“我们多少年没见过了?”

“六年。”我回答。

事实上,每一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啊,时间过得好快啊。”十九岁的女孩,继续吞云吐雾,而我也没问她这些年过得怎样。她接着说,“后来,我才明白,书里写的全是骗人的,冉阿让是坏人!马吕斯也是坏人!芳汀更是坏人!当然,珂赛特是比他们所有人更坏的坏人!”

说完,她的眼角泪滴闪烁,湿湿的,百分之百液体。她擦去泪水,嘴里蹦出一句:“我操,为什么不是石头?!”

再见,麻辣烫,再见,珂赛特。

珂——赛——特—一

CO-SE-TTE-

这三个发音,不是我的生命之光,不是我的欲念之火,也不是我的罪恶,更不是我的灵魂。

世间再无冉阿让。

第25夜 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的一夜

浪子与六翼天使一般神圣!疯人与我的灵魂一般神圣!

——艾伦·金斯堡《嚎叫》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这是改变人类历史的日子。清晨,巴黎群众聚集在巴士底狱门口,面对封建王权专制的象征,关押着成千上万革命者的坚固堡垒。铁窗内有个男人叫喊:“他们在里面杀被关的人!”愤怒的民众攻占了巴士底狱,发现监狱里只有七个囚犯——两个精神病,四个伪造犯,还有一个淫荡犯——当拿迪安·阿尔风斯·法兰高斯·迪。萨德(Donatien Alphonse Francois,Marquis de Sade),俗称萨德侯爵。据说因为他的叫喊,才导致巴士底狱陷落,也可以说是萨德侯爵改变了历史。

一七四○年六月二日,萨德侯爵出生于巴黎:二○一五年七月十四日,当代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死于上海。

本故事的主人公,我称他为“萨德侯爵”。而他第一次知道萨德侯爵,是在三年前的夏夜。那一年,他大学刚毕业,计算机专业技术宅,没谈过女朋友——如果快播和硬盘里的不能算的话。他有过喜欢的女生,比如中文系系花小芳,可对方只记得有个猥琐男时常等候在她最爱的桂林米粉店门口。她也不知道有许多个孤寂的夜晚,自己的头颅已与波多野结衣或苍井空老师的身体无缝对接——当然是在“萨德侯爵”深深的脑海里,他的梦里,他的心里,他的歌声里。

往前追溯五年,他还在老家的寄宿制高中。那年李安的《色·戒》公映,班里每个同学都在传梁朝伟与汤唯的高难度姿势照片,紧接着又是冠希哥的“人体摄影艺术展”。虽是个小城市,但早恋蔚然成风,众星捧月的班花、爱吃零食的胖妹,都依次跟着男生去了电影院或快捷酒店。老师和家长也没空管,只要不耽误功课和高考,别闹到“无痛人流”就行了。学校有三百零五个男生,二百四十九个女生,总共只有一间狭窄的公共浴室。晚上六点到八点开放给女生,八点到十点开放给男生。每晚八点,早就候在门口的男生们都抢着早点进去,好能闻到更衣室和莲蓬头底下女生们的气味,发现藏在瓷砖缝的水滴里的秘密。“萨德侯爵”总是最后一个,因为他身材瘦弱,抢不过其他男生,有时还会挨揍。但他有一颗敏感的心和一双敏锐的眼睛。在更衣室的木头缝隙里,他总能发现一两根女生的长头发。当女生们都走光以后,或者男生们都走光以前,他把耳朵紧贴着墙,似乎能偷听到两个钟头

前女生们洗澡时的莺声燕语。男生们用恶心的目光看着他。校园里渐渐流传开他是个变态的说法,以至于所有女生看到他都绕道而行,仿佛接近他一米之内就会感染某种疾病。

“萨德侯爵”回忆起十四岁——人生里程碑的一年,第一次进入某位男同学的电脑,路径如下-C:\Windows\党员学习资料\高中数学\政治思想先进性教育、国外电影\抗日战争、张纪中版笑傲江湖\

第13集。

他不期而遇了第一位女神,从此领悟——“平生不识武藤兰,看遍A片也枉然。”硬盘里的韩国裔日本人,手把手教会了他什么是人生,那是“兰兰”在中国最辉煌的年代。

当“萨德侯爵”惶恐地收拾干净地板上的纸巾,自然而然想起小学二年级,跟妈妈在家看《泰坦尼克号》盗版碟的情景。当Rose对Jack深情呼唤“捷克斯洛伐克”时,妈妈用双手挡住祖国花骨朵的眼睛,但男孩仍然通过妈妈的指缝偷看到了,让八岁的他回忆起吃奶的日子——一九九○年冬天,“萨德侯爵二世”降临东方人间,罗大佑为他款款歌唱: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路上旧时的归途,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二○一二年,“萨德侯爵”踌躇满志,发誓三年内要在这座大都市买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经过半年求职,方才觅得一个房产中介的职位,每天在马路上散发新楼盘和二手房的广告。吃了三个月的业绩零蛋之后,做成了第一笔生意,帮助一个刚在夜总会工作的女孩租了套公寓。为了千辛万苦的开单,他放弃了个人提成,几乎免收了中介费。那天深夜,东北姑娘双手缠绕“萨德侯爵”的脖子,说要用自己来感谢他的帮助。除了老妈,他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女人的嘴唇,脑中一万个泷泽萝拉呻吟着“雅美蝶”呼啸而过。忽然,响起大煞风景的敲门声,原来这公寓住满了特殊从业人员,经常被公安局临时抽检,“萨德侯爵”吓得落荒而逃。

他后悔了三年,换了无数工作,别说是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就连个马桶大小的面积都买不起。无数次蜷缩在群租房的隔板背后,看着惨白惨白的日光灯,听着笔记本电脑里的“东京热”,“萨德侯爵”虚度过最漫长的那一夜。仅此而言,这是个最失败的萨德侯爵。

二○一五年,春天的故事。

互联网上冒出一则招聘启事,有个“霸气侧漏”的岗位——

首席淫秽色情内容鉴定官

待遇:

年薪20万。

岗位职责:

快速准确识别色情淫秽内容。

任职要求:

1.熟悉世界各国对淫秽色情信息的认定标准;

2.熟悉中国法律对淫秽色情信息的认定标准、明文规定;

3.熟悉中国互联网,各大运营商使用过的对淫秽色情信息的鉴定;

4.本科及以上学历,性别不限,要求年龄在20~35岁之间;

5.有良好的团队合作精神、责任感强。

福利:

1.国家标准五险一金及午餐补助、交通补助、通信补助;

2.随时报销图书购买费用,每天额外供应水果、酸奶;

3.每年一次的员工关怀体检,生日、结婚、生育贺礼。

三天后,这家互联网视频公司的门口,人山人海,排起长队。最大的六十岁,最小的十六岁,有猥琐大叔,也有广场舞大妈,甚至夹杂一堆自掏腰包买飞机票而来的老外。不计其数的求职者,从静安寺山门口一直排到龙华殡仪馆十三号厅。漫长的队伍里,还有年轻的“萨德侯爵”。他晓得这队伍没两天排不完,自带了小板凳、竹席、棉被,还有存满了片子的手机。

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萨德侯爵”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严重低血糖,摇摇晃晃走进某著名视频网站。面试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不断打着哈欠,半秃的脑门冒着汗,桌上一堆面巾纸,看来是车轮大战过了。他扔出来一张卷子——

面试题

1.肤色鉴别题:(略)。

2.颜色判断题:(略)。

3.分析题:央视为什么给大卫雕塑打马赛克?

4.文字题:这句话总共有多少淫秽色情词汇?

5.外语题:(略)。

6.数学题:在机器学习领域对色情内容进行鉴定时,常涉及哪些数学原理及公式?请详述。

7.法律题:详述日、美、欧对色情淫秽的分级体系及优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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