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没想过离婚,也从没想过分开,除了死亡。
作为哭坟界的“教父”,我获得了联合国颁发的终身成就奖。而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从长大以后,再也没有为自己哭过,从来都是为别人而流泪。
对了,还有一个遗憾——我从没听过你的哭声。
聂青青,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老太婆啊,我要努力锻炼身体,活得比你久,否则,要是我先死了,留下你还活着,送我的骨灰下葬,你却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那不是更难过吗?
你说,好的啊,老头子,不过,通常女人比男人更长命,要是你先死了,我就去做脑垂体切除手术,让自己这辈子能真正哭一次,在最爱的人的坟墓前…
好吧,我赢了。
三个月前,你在病床上走完了没有眼泪的一生。
当你的心脏停止跳动,我发现你的眼角落下亮亮的液体。我用舌尖品尝,咸的。
恭喜你,聂青青,你终于会哭了。
我想,那一刻,当你与世永别的那一刻,你的心里一定很开心吧,这辈子不用再憋屈了。
亲爱的,我也为你而高兴!
当你死后,我抱着你很久很久。任何人都无法把你我分开,无论护士、医生,还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他们哪能知道我们的故事。医院的病床上,我抱了你三天三夜,直到发出异味。有人说,我是恋尸癖。其实,他们都错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永远也搂不够,怎么拥抱都嫌少,值得为之撕心裂肺地痛哭的人。
聂青青,我的妻子,当你被烧成骨灰,我把你安葬在海边,在这座爱泉公墓的1919号墓地。
我在看着你五十年前的照片。
那么我自己呢?
二十八岁?
七十八岁?
就像现在,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可惜,我再也不会哭了。
你死以后,我抱着你的三天三夜,哪怕我的心跟着你的身体一起冰凉,却无法哭出一声来。
似乎,你最后流出的那滴眼泪,刚好带走了我余生所有的泪水。
亲爱的,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你七十多年来一直在承受的痛苦。
没有眼泪,没有哭泣,作为一个哭坟人,我out了。
而作为一个丈夫,陪伴你五十年的丈夫,在妻子的坟墓前,居然欲哭无泪,越发悲伤,郁积于心,伤之于魂。
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如果回到五十年前,我就可以代替现在的自己,为死去的妻子再哭一次!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宁小军啊,我最喜欢的那个自己,请你哭吧。
宁小军
2065年12月22日
这封信,到此终了。
他认得,这是自己的笔迹。
宁小军的手指哆嗦着,掏出纸巾,擦拭墓碑,抹去尘埃,才看清几行字——
亡妻聂青青之墓
底下刻着“夫君哭坟人宁小军泣立公元二○六五年九月”。
手电照亮旁边的墓碑,却是空着的,但刻着宁小军的名字,尚未涂颜色,等待他死后与妻同穴长眠。
冬至,已近子夜,气温接近冰点。
宁小军明白了,那个神秘的买家“未亡人”,其实,就是未来的自己——五十年后刚刚丧妻的宁小军。
而帮助他来传递信息的科学家,恐怕就是宁小军和聂青青的儿子。
此时,此地,亦是,彼时,彼地。
他再看这墓碑上聂青青的照片,无须酝酿情绪,今晚是为自己而哭泣。
号啕大哭。烧信。自拍。
这里的无线信号强大到难以想象,他用手机上传视频给买家“未亡人”的邮箱,几十兆的视频瞬间发出——最后的愿望完成了。
然后,他想起了她。
如信中所说,不久前,他做完一单黄金套餐的哭坟服务。买家是个女孩子,宁小军代替她给爸爸的一周年忌日上坟。事后,那个女买家说很感激他,希望单独约他出来吃饭。不过,他当时就拒绝了,说不跟买家见面是他的原则。
她就是聂青青?
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宁小军找出了女买家的电话号码。
手机显示没错,时间还是在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电话响了许久,那头传来一个女声,“喂?你是?”
“ 是哭坟人。”
“冬至啊,你有什么事?”
宁小军的嘴唇在颤抖,他听出来了,那是她的声音,墓碑上名叫聂青青的女子。
“再过两天,平安夜,你有安排吗?”
其实,他心里在说:你约不约?约还是不约?
“我没有安排啊。"
宁小军心花怒放,已得到答案:约。
“好啊,你喜欢吃什么…”
二○一五年,冬至过后,宁小军和聂青青快要结婚了。
去年冬至夜的秘密,他水远不会告诉她的。
淘宝店经营得很好,他为自己买了一辆新车,后窗大大方方地贴了三个字“哭坟人”,下面留了一串电话号码。
这一天,宁小军开着车,带着他的新娘,去海边拍婚纱照。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停车,原来是看到“爱泉路”的路牌。四周一片荒凉,站到高处就能看到海边的滩涂。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爱泉公墓——那是几十年后才有的,未来石材紧张,墓碑一律变成了不锈钢。
只有在北半球的冬至,最漫长的那一夜,宁小军才有可能穿越时空,进入未来的墓地,也是自己这辈子最后的,不可逃脱的葬身之地。
他才想起来,五十年后聂青青墓碑上的那张照片,正是今天拍的婚纱照中最满意的一张。
未婚妻捏了捏他的大腿,问他干吗在路边发呆。忽然,他流下眼泪,却又笑了笑,亲吻她的额头。
这辈一子,我陪你过,我陪你哭。
第29夜 朋友圈都是尸体的一夜
无论天空如何证明自己心胸辽阔,大地只需要坟墓就能容纳所有归宿。
——题记
有个充满恶意的故事——某人沉湎于刷朋友圈,每顿饭哪怕只吃个泡面都要发几张图片,每隔半分钟不刷新就会手指抽筋。忽然有天脑子开窍,觉得自己宝贵的人生啊,全被朋友圈里这些晒照片、转订阅号文章、发小广告的家伙毁掉了。于是,他非法购买了一把手枪,悄悄把八百多个微信好友挨个儿除掉。从此朋友圈尸横遍野,最后只剩自己一个活人。
但我不需要这么做,因为我的朋友圈都是尸体。
有的人,喜欢跟土豪交朋友,跟帅锅(哥)交朋友,跟美吕(女)交朋友,跟歪果仁(外国人)交朋友,跟作家交朋友。以上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只喜欢跟尸体交朋友。
我不是法医,也不在太平间工作,更不是殡仪馆的入殓师。我在上海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普通的办公室职员,每月工资七千元,刚够付房租和一些吃用开销。所以嘛,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只能一个人住,父母远在老家。
对了,我是男的。至于年龄,你自己去猜。我是个闷葫芦,从不主动跟人说话。公司开会常忘记叫我,出去旅游走丢也没人会记得。我不用跑业务,也不跟同事们私下来往,没人问我扫二维码。我的朋友圈,每夜寂静如同坟墓。还有个小小的原因,我的微信名字叫“尸体的朋友”,微信号你自己搜一下:Dearbody。
你会问——恋尸癖吧?你不懂,跟尸体交朋友,怎么能跟恋尸癖混为一谈?两桩完全不搭界的兴趣啊好不好?恋尸癖就是死变态!对尸体的玩弄和亵渎,是丧尽天良的犯罪,不是吗?而我跟尸体交朋友,则是一种包容和尊重,无论活人还是死人,不管男人或女人,只要曾经是个人,就值得用心对待,不带任何欺骗地交流。尸体并不可怕啊,许多人看到就躲得远远的,还趴在地上呕吐一这不是歧视又是什么?就像有的人歧视同性恋,有的人歧视农民工,有的人歧视残疾人,而绝大多数人都歧视尸体!哪怕死去的是自家亲人,恐怕都会有小辈嫌弃。
两年前,有人打破了我朋友圈的寂静。那晚真特么(他妈)冷啊,对方的名字很普通,还附了一句话——你好,我是尸体。”
刚开始我的反应与你相同,恶作剧吧?还是精神分裂的变态狂?但我决定接受“尸体”为好友,微信跳出一段文字——他说自己昨晚刚断气,正在医院太平间躺着,终年七十三岁,是个老头,死于心肌梗死。
不能直接质疑他的身份,毕竟我叫“尸体的朋友”,岂可叶公好龙?查看他朋友圈图片,都是老年人养生订阅号,中央反腐消息、退休党员组织生活、《环球时报》社论、黄金周的老年摄影展。头像上的小女孩,是他读三级的孙女。他是有多喜欢小孩子啊,从家里玩耍到课外兴趣班的照片,还有学习钢琴和唱歌的小视频。但见不到儿子媳妇,也看不见老伴。
老头在微信里说,自己死得突然,早上送完小孙女上学,在学校门口就不行了。心脏仿佛被闷了一拳,摔倒在大街上,失去知觉,送到医院医生宣告已死亡。
“是不是很难过?”我问他。
他说,全家人依次赶到医院,呼天抢地号哭,他真想坐起来呵斥一顿,还让不让人好好去死了?当他看到小孙女从学校赶来,趴在自己胸口哭得梨花带雨,尸体都忍不住要哭了,好想再抱一抱她,摸摸小羊角辫子,在脸蛋上亲吻个够,哪怕每次儿媳妇都会嫌弃老头子不干净。
我认真地倾听,不时回他个笑脸或大拇指,有时也配合他的情绪,打上一串省略号或发个哭脸。老头还算积极乐观,说要是得了某种慢性病,在病床上折腾一年半载,消耗几十万医药费不说,还得让老婆和儿子辛苦守夜,被儿媳妇白眼,最后依然逃不了翘辫子的结局,还不如突发心脏病,顶多大小便失禁。唯独临死前没能多看小孙女一眼,留了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老头详细介绍了太平间一一第一次在这儿过夜,四周全是尸体。虽说这鬼地方温度很低,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烂味。有人进入太平间,将他推出走廊。深更半夜,医院里有些恐怖,我问他有没有见到鬼,他先说没见到,接着说不对,自己就是鬼!他被抬进一辆黑色面包车,车皮外是殡葬车的标志。车轮颠簸,载着尸体来到殡仪馆。
微信对话持续一整夜,第二天我双眼通红地去上班了。午后,几个同事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有病之类的,但我不在乎。我只担心尸体会烟消云散,着急地在微信上叫他:“你还在吗?”
没等几秒钟,他就有回音了:“在啊,我在化妆呢。”
殡仪馆的化妆室,有个中年妇女在为他敷面膜,这是家属花钱增加的一项服务,让老爷子走得面色好看些。他说过两天就要火化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两天。我说我非常荣幸,可以在微信上陪伴你度过。
小时候,老人死后会在家布置灵堂,让尸体过一晚再送走。守灵夜,自然是最漫长的那一夜。大人们撑不住打了瞌睡,虽然被警告不准靠近尸体,但我会偷偷从床上爬下来,守在死去的爷爷或奶奶身边。老人活着的时候,并不怎么喜欢我,说我这孩子性格怪怪的,不讨人喜欢——没错,我不讨活人喜欢,直到现在都是。灵堂中一片寂静,我跟死去的老人说话,告诉他,我想再被他抱一抱。不骗你的,我能感觉到灵魂存在,他想回到人间,跟我一块儿玩,教我挑棒棒、下象棋。这时大人们突然醒来,看着我在跟死人说话,都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有病。
是啊,老人们的魂一定都还在啊,离不开这个世界,那时候如果有朋友圈,成为尸体的他们大概也很活跃吧。
再回到我的微信,我问这唯一的好友:“你的老伴呢?”
“我不喜欢她,一辈子都不喜欢!”
他们经常吵架,从“文化大革命”吵到移动互联网的时代。老婆样样管他,不准藏私房钱,不准乱交朋友,就是对他不放心。快退休了,老婆经常突然袭击要抓奸,其实啥事都没有。六十岁那年,他提出离婚,其实已酝酿多年,离婚协议书都备好了。老伴当场哭了,看到她眼泪滴答,他缴械投降,继续老实过日子。有人算过命,她很长寿,至少能活九十岁。
尸体的最后一天。
我的朋友在微信上直播自己的葬礼。他穿着寿衣,躺在水晶棺材里。家属们哭声一片。原单位领导致辞,然后儿子致辞。儿子四十多岁,政府公务员,混得不错,葬礼不寒碜,收了不少白包。小孙女没太伤心,在没心没肺的年龄,爷爷不怪她。三鞠躬后,哀乐响起。当老伴趴在送去火葬场,老伴和儿子一路陪伴,儿媳妇带孙女回家,还要管宾客们豆腐羹饭。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的尸体朋友,被推进火化炉,发了毕生最后一条朋友圈——
“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自此后,我的微信忙个不停,每个礼拜都有人加我,无一例外自称尸体。大部分在刚死不久,等待葬礼和火化的阶段。年龄普遍在七十以上。有男有女,但老头子居多,因为男的寿命比女的短。我的这些尸体朋友啊,有的为丧命暗自悲伤,有的却有重获自由的快乐,更多的是合不得凡间亲人。他们对我很友善,在尸体的世界里,我是唯一能和他们说话交流和解闷的。就算是性情内向的死者,也会跟我滔滔不绝地聊天,为了排遣无边黑暗里的孤寂。
我认识一个中年尸体,四十四岁,死于癌症。拖了三年,接受各种化疗与偏方续命,头发早就掉光,瘦得不成人形,不晓得吃了多少苦,为治病卖掉一套房子,老婆辞职在医院守夜。当他躺在殡仪馆,却说开心,终于解脱了。他在朋友圈发各种笑话和段子,尤其喜欢开死人玩笑,被烧掉前的几天,他成了我的开心果。
还有个家伙,年龄跟前一位一样,也是四十四岁时得了癌症。他放弃治疗,取出存款,与老婆离婚,周游世界,吃喝嫖赌,也拖了三年。他的结局在大洋彼岸,金碧辉煌的赌场,昏迷在一个兔女郎的怀里,没送到医院就器官衰竭而死。成为尸体以后,他却说自己莫名的悲伤,人早已不管他了,骨灰将快递回中国。
在我的朋友圈,每个人出没的时间都很有限,长则一两个星期,短则几个钟头就销声匿迹,但留下许多有意思的内容。有个阿森纳球迷,死后还在分析今晚的英超,为选手们加油鼓劲。休斯敦火箭的球迷,不断发九宫格照片,全是哈登的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