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持续到晚上,章小雪最后说回到梅兰:“她比我漂亮,读大学的时候,收到鲜花最多的也是她。大概,我心里对她是有些嫉妒的吧,才会故意炫耀自己有许多男朋友,其中一大半都是我虚构出来的。”
“你觉得她和林子粹的关系呢?”
“还用说吗?是他们两个合伙害死了程丽君,而我和全曼如都是他们的牺牲品,这就是绝望主妇联盟的下场。”
章小雪的脑中闪过《牢不可破的联盟》的旋律。
隔着两层楼板,可怜的法医老师,还在冬至夜加班。他先解剖林子粹已腐烂的尸体,清除掉一大堆尸虫,确认死因就是寒冷与饥渴。
然后,手术刀划破梅兰的胸口,她的死亡时间才十几个钟头。
“可惜!”
法医低声赞叹她的美貌,但皮肤有些松弛,若非死前数天粒米未进,腹部还会有些赘肉。
尸检报告确认梅兰死于饥饿。
解剖后的遗体被重新缝合,推入抽屉般的藏尸柜。她看起来完好无损,除了胸口与腹部多了一道拉链。躺在隔壁的林子粹早已惨不忍睹。
因为,这两个人的尸体在同时同地被发现,专案组里大部分人推断:林子粹与梅兰存在私情——真正的外遇对象是妻子的闺蜜。
警方调出了梅兰的手机通话记录,证明在两年多前,她跟林子粹有过极其密切的接触。6月21日到22日,梅兰的丈夫在外出差,她独自一人,完全具有作案时间。程丽君的最后一通电话,是在6月21日傍晚打给梅兰的。梅兰向警方解释说那个电话只是聊天,当时叶萧就判断她在说谎,这也是迟迟不同意以自杀结案的原因。
在巴比伦塔顶的空中花园,除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警方还发现一些生活用品,比如白鹅绒被、发霉的大床单、毛绒拖鞋、乐扣盒子、许多空矿泉水瓶子、指甲钳、薄荷糖罐子、用过的牙刷牙膏、廉价的护肤品,以及浸满血迹的女士内衣裤,还有碎成布条的裙子——技术部门进行还原,是条黑色小碎花的无袖短裙。
除了林子粹与梅兰,还有一个年轻女子长期生存过,今年夏天开始,很可能持续到深秋。为她提供食物和补给的人,要么是住在对面的阮文明,要么是林子粹或梅兰。
她是崔善。
关于她与林子粹的关系,警方调查至今未掌握任何证据——崔善在今年的行踪,仍然一片空白,很可能早已死于烂尾楼顶,尸体则被林子粹与梅兰等人运走了。大家认为崔善是无辜的,只因她的妈妈麻红梅当年作为钟点工死在程丽君家里,具备为母复仇的可能性,才成了梅兰的替罪羔羊。
至此,杀害程丽君的真凶,双双毙命于巴比伦塔顶,也算是因果报应。或者,是更为惨烈的携手殉情自杀,不是有个版本的《天鹅湖》就是这种结局吗?也正符合林子粹与梅兰的共同爱好。
但有人不这么认为——叶萧离开深夜的验尸房,回到办公室喝下一杯浓茶。
下午,他派人再次详细搜索巴比伦塔顶,用塑料布从空中封起来,以免遗漏什么重要证据。不出所料,墙角发现阿拉伯数字刻痕,从“1”刻到“120”,代表有人被关了一百二十天?粗粗估算,恰是绝望主妇联盟把崔善关入巴比伦塔,直到林子粹失踪这段时间。
警方把水泵运到烂尾楼顶,反复清洗四堵墙,发现在水泥颗粒间,暗藏着无数淡淡的“正”字——数十警力清点了三个钟头,统计下来约有八百多个“正”,如果这指的是天数,那么乘以五,则是四千多天,竟有十一年到十二年之久!
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被关了那么多年头?随便想想,就令人头皮发麻。
最后,在石榴树枝与泥土底下,发现一张被捏碎的小纸条,重新拼接才勉强看清——
“救命!我在楼顶!巴比伦塔!”
无法确定是谁写的,但可以排除林子粹或梅兰的笔迹。
想起三周前,叶萧再度进入程丽君被杀的别墅现场,发现最近有被潜入的痕迹。他在客厅找到《天鹅湖》的黑胶唱片,可能是死者被杀前听过的,封套背面写有“奥杰塔?OR?奥黛尔”,已确认是程丽君的字,最晚写于她死前的六月。
同一张唱片封套,黑色钢笔字底下,还有蓝色圆珠笔写的“她在塔顶”——另一个人的笔迹,像是男人写的。
当时看到这行字,叶萧并没有理解,但今天一下子明白了。
她在塔顶
公安局笔迹专家已做了鉴定,这个“她在塔顶”正是阮文明的字迹——根据24小时便利店提供的工作资料。
阮文明就住在“塔”的对面,他在一个月前闯入程丽君的杀人现场,对于死者写在《天鹅湖》唱片封套背面的“奥杰塔?OR?奥黛尔”做出答复——“她在塔顶”。
公安局刑侦队办公室,叶萧的电脑屏幕前,中了病毒似的,缓慢滚动着崔善的脸,以及迷离眼波。她从前的个人空间,留下许多自拍照,大多做成了黑白效果,就像她平常的穿着,不是黑,就是白…
最近一周,他再次调阅崔善及其家人的档案,除了其父崔志明在十四年前的火灾中消失,她的母亲麻红梅两年前做钟点工时,在程丽君的别墅摔断脖子而死…
崔善毕业于本市的南明高中,也是叶萧最熟悉的一所学校。她的班主任姓容,是个年轻英俊的男老师,在崔善高考之后失踪。一年后,尸体在学校楼顶的水箱被发现,当时草率地以自杀结案,但很可能死于他杀——据说容老师跟崔善之间,有过超出师生关系的暧昧,这或许是她的杀人动机。
还有,崔善大学毕业不久,在广告公司正式谈了个男朋友。一年以后,因为严重矛盾分手,她的不雅照被散播到朋友圈。没过数月,他在公司深夜加班时,死于一场电梯事故。
至于半年前被杀的程丽君,今天刚被发现尸体的林子粹、梅兰…
以上死亡事件,都跟崔善有关,为什么偏偏是她?叶萧紧盯着屏幕,这张脸只要多看几眼,就让人的心跳和呼吸加快。
还有件离奇的事情,他在公安局内网搜索“麻红梅”,意外发现一桩相关案件——七日前,本市一家公墓向警方报案,有人半夜潜入盗墓,撬开其中一座墓穴,挖走了麻红梅的骨灰盒。
是谁盗走了麻红梅的骨灰?
奥杰塔 OR 奥黛尔OR 她在塔顶 OR 崔善
叶萧在工作笔记上不断写下这些。
最后,他把整页纸都撕了,只留两个字母:CS。
不是反恐精英的意思,而是崔善姓名的简拼。
最近一次见到林子粹,在他的酒店式公寓。叶萧看到他有两台手机,其中限量定制款的那台,镶嵌着“LZCS”的字母。
LZC林子粹
CS崔善
LZCS林子粹(崔)善
在程丽君被杀的卧室,发现过一块纯金挂件,说明此案并非抢劫。纯金挂件是林子粹陪妻子在香港买的,刻着“LZCLJ”的字样,想来就是“林子粹(程)丽君”。
虽然,镶嵌着“LZCS”的手机已经失踪,但几天前叶萧调查了手机厂商。今年二月,有人定制了这台机子,购买人却是另一个名字。顺藤摸瓜下去,此人是林子粹的大学同学,证实是林子粹购买的手机,但用老同学的名字办理,包括一张新的SIM卡,说是为了商业机密。
通过运营商的后台查询,找到这张SIM卡的通话记录。最近两个月,林子粹与几个不同的女性机主通过电话,可能是新交的秘密情人。但在二月到六月间,绝大多数短信与通话,都是跟同一号码,登记名却不是崔善,而是无关的中年妇女,线索到此中断。
窗外,凄寒的冬至夜,老法里说今夜必须守在家里,出门的话会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但若等到天鹅飞走,再要捕猎就来不及了,叶萧猛然抓起车钥匙,快步冲出办公室。
十分钟后,他来到一条寂静小巷,地上有几摊烧过纸钱的痕迹。这是现在少有的老洋房,敲开其中一户房门,他要找的中年妇女,就是这栋楼的房东太太。底楼带院子的几间公寓都是出租的。
房东太太承认这个号码,但是给女房客使用的——那是个年轻女子,说手机和身份证都丢了,便借用房东太太的身份证去办了手机卡。
随后,叶萧出示了崔善的好几张照片,得到房东太太的确认:“就是她!”
再辨认林子粹生前的照片,她点头说:“今年,春节过后不久,就是这个男的来租房子的。以前,他每个礼拜都会来的。不好意思,警官先生,我知道他们什么关系——这条巷子里还有不少呢,被他老婆发现了吧?不过,这种事情需要警方出动吗?”
“这个姑娘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不是七月底,就是八月初。反正她是不辞而别,后来还是那个男的,过来结清了房租,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
叶萧终于证明了——崔善就是林子粹的秘密情人,她也具备了作案的时间地点。
“阿姨,你还保留有她的笔迹吗,比如纸条之类的?”
“让我想想——嗯,好像还有她的租房合同,我翻出来给你。”
虽然,合同是用别人的名字和身份证,但房东太太确定是崔善本人当面所写,有好几条是手写补充的。
不必等待笔迹专家,叶萧的记忆力惊人,那张“救命!我在楼顶!巴比伦塔!”的求救纸条,与眼前的租房合同,正是同一个女子所写。
“我能看看她住过的房间吗?”
“嗯,上礼拜的新房客刚搬走,正在空着招租呢。”
房东太太打开底楼一扇房门,叶萧走进这套清冷的公寓,面积出乎意料的大,经过狭长的客厅,进入一间幽暗的小院。
冬至夜,月光异常皎洁,蛋青色颜料似的,扫过满地破败枯叶。叶萧拧起浓眉,看着院墙上的夹竹桃,还有…那是什么?
“马路对面的老教堂,解放前白俄人做礼拜用的,老早这洋房就属于他们。”房东太太站在后面解释,同时不停地搓手取暖,“听说啊,有个俄国音乐家在这间公寓住过,留下一台钢琴,沉得不得了,从来没人弹过,六六年抄家时被砸烂了。”
叶萧的全部目光,凝固在这座拜占庭式的圆顶上,俄罗斯般寒冷的深夜,化作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深蓝,童话般迷人,沉醉…
当他离开崔善住过的洋房,在小街与巷子间徘徊,却再也找不到那座东正教堂了。
深呼吸,让冷风灌满整个肺叶,叶萧掏出手机,拨通局长的电话:“金局,抱歉那么晚打扰——关于程丽君的谋杀案,以及林子粹、梅兰的死亡,我申请向全国发布通缉令,全力抓捕两名犯罪嫌疑人:一个叫崔善,另一个叫阮文明。”
“小叶,你找到证据了?”
“证据链还不够完整,但我相信崔善才是主犯,阮文明可能是协犯,已经死亡的林子粹也有罪。金局,明天再跟你详细汇报。今晚,务必通知崔善老家的县公安局,注意有没有嫌犯的活动踪迹,尤其是火车站!”
“理由?”
“崔家还有老宅和亲戚,最重要是祖坟。七天前,崔善妈妈的骨灰盒被盗,今天正好是冬至,传统上坟和入葬的日子——直觉。”
“我现在签发通知,但愿你的直觉没错。”
局长批准了叶萧的申请,全国所有的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还有出境的边检窗口,都将收到崔善与阮文明的通缉令。
然而,嫌疑人尚未落网,叶萧就难以轻松。他疲倦地回到警车,没有点火发动,而是打开车载音响,闭上眼睛,躺在放倒的座位上,耳边充盈《天鹅湖》的高潮部分…
奥杰塔or奥黛尔
正如梅兰所说,一个天真纯洁而脆弱,另一个性感诱人而黑暗,简直水火不相容。但她们又一模一样,宛如双生姐妹,镜中自我。
也许,就连柴可夫斯基也难以揣摩,究竟谁才是白天鹅,谁又是黑天鹅。
随着乐曲不断刺激耳膜,仿佛把听者的心脏撕成碎片。刹那,叶萧窥见一盏聚光灯,照亮原本浑浑噩噩的舞台。
她们本来就是同一只天鹅吧?只不过有黑白双重的羽毛——就像女人,带妆时,卸妆后。
奥杰塔奥黛尔
当你需要时,她就是白天鹅;而当她需要时,她就是黑天鹅。
叶萧急着打开车窗,让冬至的寒风侵入双眼,以免在逻辑分析中走火入魔。
深夜十点,车载音响已调至最高,短笛、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大管、圆号、小号、长号、大号、定音鼓、锣、铙、大鼓、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
曲终人散之前,那个叫崔善的女子,不知现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
第十三章 绝望复仇
冬至夜,同一时刻。
叶萧的两公里外,公安局,停尸房。
梅兰依旧僵硬地躺在藏尸柜,早已坏死的脑细胞,保留着永远无法被提取的记忆——
半年前,6月21日,傍晚时分。她突然接到程丽君的电话,说是林子粹出差去了,一个人待在家里害怕,问她能不能过来一起吃晚饭。
那晚,梅兰也是独自在家,她担心程丽君会不会抑郁症发作,又有自杀倾向。刚好她的车在4S店保养,立刻出门打车赶过去。
偌大的别墅里,两个女人简单吃了晚餐,梅兰陪她在客厅看电视,问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程丽君却不置可否地笑笑,让她越发担心,决定一直守在这里。
子夜过后,两个人坐在卧室聊天,东拉西扯到两点,梅兰劝她早点睡觉。
突然,程丽君抓着她的手问:“如果世界末日来临,只能带一种动物上诺亚方舟——马、老虎、孔雀、羊,你会选择哪一种?”
“老虎。”
“为什么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