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其实我哪有什么闲心看电视,纯粹是为了打发心中的苦闷。荧屏里是当地电视台的节目,正当我要调台的时候,窗外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电光划破了黑暗的夜空。

就在雷声响起的一瞬间,电视画面抖动了起来,喇叭里的声音也有了些异样。画面越来越模糊了,无数的白点在荧屏上闪烁飞舞,看起来就像一群夏夜里的虫子。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里。

我连忙揉了揉眼睛,渐渐地看清了那个身影——穿着戏服的女子。

虽然画面不停地抖动,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抹着粉色的戏妆,只能看到一双朦胧的眉眼。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身上穿整套的行头,和我木匣里的戏服一模一样。

难道这套戏服跑到电视信号里去了?

正在我嘴唇发抖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洞萧声。我确定这声音是从电视机喇叭里发出的,电视里的女子轻启红唇,幽幽地唱出了戏文。她身后是一片素雅的舞台背景,似乎是用工笔画着花园的装饰。她的体态窈窕迷人,戏服正好烘托出她的高雅气质,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神情,美目流连,恬然纯洁,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在萧、笙、笛、筝的伴奏声中,我渐渐听清了那古老的曲调,配着女子“伊伊呀呀”的戏文声,如一团轻烟般充满了我的房间。

我轻轻地叫了出来:“子夜歌?”

这时我听出来了,电视机里放的地方戏曲,正是底楼电唱机里放过的“子夜歌”唱片。

难道是雷电的磁场,使电视信号受到了干扰,从而使某种画面跳到了我的电视机里?

我拿起遥控器要关掉电视,但荧屏里的女子依然在低吟浅唱,似乎电视机已不听遥控器的指令了。我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索性拔掉了电视机的电源线。

电视机终于被关掉了。

我长出一口气,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子夜歌的回音。窗外的雷声渐渐平息了,我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在黑暗的房间里踱着步,口里轻声地念叨着水月。当我躺到床上时,泪水已经流满了脸庞。

为什么被淹死的不是我?

我闭上眼睛,被黑暗的大海所吞没......

叶萧,这是我的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夜。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还没有亮,但雨已经停了。也许是昨天在海里游泳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酸痛。我艰难地伸展着身体,快步跑出了房间。

在楼下吃完早饭以后,我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

今天的信又是一气呵成,几个小时就写了那么多字。但是,再多的字都写不完我0的恐惧和痛苦。叶萧,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的。

最后再说一遍:我爱水月。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当周寒潮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度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用颤抖的笔尖给叶萧写信。

他用双手支起身体,看了看窗外浓密的绿叶,昨晚一夜的雨水,使这些叶子显得更加妩媚。忽然,周寒潮感到一阵温热,记忆像地下的涌泉喷射了出来——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知青岁月,周寒潮他们住进了幽灵客栈,准备要在海边的荒地开垦。没过几天,被他们重新打扫一新的客栈,变成了西冷公社的集体宿舍。幽灵客栈的名字也被改掉了,但大家还是习惯叫它原来的名字。

周寒潮还记得那一天的清晨,他在客栈的大堂里等待出工的号令。忽然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几个男人的身上背着大木箱子,还有好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开工的号令下来了,周寒潮被人们推搡着出了客栈,在跨出大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等他再回寻找那双眼睛时,视线已经被其他人挡住了。

海边荒原的劳动异常艰苦,没人相信这里能种活庄稼,但上头来的洪队长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中午开饭的时候,周寒潮才知道早上来的这群人是县里的地方戏团,按当地人通俗的说法就是戏班子,这种戏曲的名字非常独特——子夜歌。

后来周寒潮才知道,这种地方戏非常古老,据说可以上溯到宋朝的南戏。由于地域和方言的限制,数百年来这种戏只在附近两三个县流传。民国后子夜歌就一直处于衰落中,1949年仅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地方戏团。文革后县城里已不再看子夜歌了,只有乡下的农民还愿意看戏,所以戏团被迫搬到了西冷镇,被安排到幽灵客栈暂住。

黄昏后周寒潮回到了客栈,他不由自主地寻找起早上见到的那双眼睛,终于在大堂的角落里看到了她。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穿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她忽然抬起头来,忧郁的目光和周寒潮撞在一起,就这样互相看了十几秒钟。

这天晚上,周寒潮一直都睡不着。他已经在荒村度过了五年,村里也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其中有两个还暗暗地喜欢着他。但男女之间的事,周寒潮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次他却突然想到了,他既紧张又害怕,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周寒潮隐约听到一阵“伊伊呀呀”的声音。他从熟睡中的同伴间爬起来,走到昏暗的走廊里。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悄悄走上楼梯,在三楼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里有一扇窗户打开着,那个人影就站在窗边,双手一高一低地举在胸前,整个身体显出某种独特的姿势。清晨的光线如流水般倾泻进窗口,照亮了那个人的头发和额头——就是她。

一阵阵悠扬的声音,从她口中缓缓送了出来,周寒潮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细线牵住了,线的另一端就连在她的声音里。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白衣服的少女回过头来问:“你是谁?”

周寒潮心里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打扰人家早晨练功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低着头就要往楼下跑,但女孩叫住了他:“喂,你别走。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刚才练的声音好听吗?”

“好听......非常好听。”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他怔怔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说:“我叫兰若。”

“兰若?”

周寒潮有些发呆了,嘴里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只觉得这名字有股特别的味道。忽然,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叫他,就立刻冲下了楼梯。

戏团就住在客栈的三楼,此后几天,每天清晨周寒潮都会听到兰若练嗓子的声音,但他再也不敢上去和她说话了,因为那时他觉得单独同女孩子说话就是“犯错误”。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能碰到,虽然彼此都不说话,但周寒潮总能“一不小心”从人群中发现她的目光,并互相对视良久。

不久,戏团安排了一场公演,地点就在幽灵客栈前面,舞台是用木板临时搭建的。观众都是附近的农民,虽然他们对客栈心存恐惧,但已经多年没有娱乐活动了,能看一场县戏团的“下乡”表演,也算是难得的机会。

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听到舞台后响起了一阵丝竹音乐,然后一个古装女子款款来到台上,她应该就是女主角了。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却发现她并不是兰若。那女子一开口就

拖出一个长音,赢得了观众们的喝彩声。据说这是子夜歌的一个经典曲目,没人说得清这出戏有多古老,讲的是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因爱而死的故事。他很奇怪为什么公社会允许演这种戏,在那个年代只有样板戏才能上演。这时他注意到了观众中间惟一有座位的人——洪队长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看样子已完全陶醉于戏文中了。周寒潮这才明白,原来洪队长是子夜歌的戏迷,只因为他爱听,这出戏才能够公演。

但女主角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高音无论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后来居然嗓子都有点哑了。台下开始起嘘声了,就连洪队长也露出不满的表情。女主角只能灰溜溜地跑下台去,眼看演出就要砸锅了。突然,又一个古装女子走上了戏台,她穿着一套绣花的衣裙,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只听她一开口,就唱出了刚才女主角没完成的那个高音。观众们一阵喝彩声,洪队长的精神也重新起来了。

周寒潮惊讶地认出了台上的女子——兰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着戏文,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无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时的剧情:子夜被迫与自己所爱之人分离。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兰若的表演中。虽然周寒潮很难听懂她的唱词,但仅是那优美的曲调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了。他注意到兰若的目光投向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周寒潮才发现,原来兰若要寻找的就是他自己。

第二天清晨,周寒潮又听到了楼上练嗓子的声音。他悄悄地来到了三楼走廊里,看着兰若摆出奇特的姿势。外面下起了微雨,烟雨茫茫的窗户仿佛是个正方形的背景,而她修长的身段如同画片上的女子,正镶嵌在这朦胧的背景画面中。

练完了早晨的功课,她跑到周寒潮的身边问:“昨天我演的怎么样?”

“好极了,你演的好极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忧郁了,淡淡地说:“我们团长已经批评过我了,他说我不该唱得那么悲伤,而应该着重表现子夜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与他心爱的人分开,她当然悲伤啊。”

“心爱的人?嘘——”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倚着窗户轻声地说:“不能让他们听到这些话,否则我又要挨骂了。我们团长说过,子夜对那个男人没有爱,只有深深的仇恨,因为那个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阶级。”

周寒潮忍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胡说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却被你们团长说成了陈世美与秦香莲。”

兰若吃了一惊,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间,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别的感觉,那是兰若柔软冰凉的手指,感觉仿佛电流一样遍布了全身。几秒钟后,兰若的手突然弹开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只见清晨的细雨朦胧,把茫茫海天笼罩在雨雾中。兰若轻轻地说:“你等我一会儿。”

她钻进一个房间,带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出来了:“今天你们出工吗?”

“下雨天当然不用出去了。”

“那跟我来吧。”

兰若轻轻地走下了另一道楼梯,周寒潮紧紧地跟在后面,走过了几道令人晕头转向的走廊和楼梯之后,他们走出了幽灵客栈的后门。

“能陪我到外面走走吗?”

她撑起伞跳到了雨幕中,回头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跳到了兰若的伞下,并将伞把接到自己手里。

“对不起,刚才只找到这一把伞,我们去海边走走吧?自从搬到这个鬼地方,我们天天都在客栈里练功排演,都要把我给闷死了。”说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说:“真奇怪,我能从海边的空气里,闻到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我怎么闻不到?”

“因为你是个男人嘛,鼻子总是不及女人。”

兰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海边。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的感觉,让周寒潮感到既兴奋又害怕,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处悬崖,回头问道:“告诉我,昨天我的戏,到底唱的好不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出色。他大声地说:“难道昨天你没有听到,结束时台下热烈的喝彩声吗?”

“那些喝彩是给主角们的,而我只是临时顶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的多。你是昨天表演最出色的一个,所有的喝彩与掌声,都是给你一个人的。”

兰若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没有骗我吧?”

“当然,我发誓我如果骗了你,就立刻从这悬崖跳下去。”

“别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兰若拉着他的衣角下了悬崖,幽幽地说,“其实,我是真怕你跳下去。”

“可我说的全是实话。”

“好啦,我知道你没骗我。我现在很高兴,谢谢你。”

兰若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绽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兰花。在周寒潮后来的记忆中,觉得当时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幽灵来信第九封信

叶萧:

你会把这封信当作小说来读吗?

也许,这些天来在幽灵客栈的离奇经历,已经让我改变了原先对世界的看法。

昨天写完信后,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留在这里。我带着信走出客栈,一路狂奔了起来,发泄着心中的郁闷。来到荒村的邮筒前,我把信投了进去。然后,我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世界已与我隔绝了。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二十分钟后我跑回了客栈。来到二楼走廊上时,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苏美,于是推开了她们的房门。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她们显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怨气,也许她们并不欢迎我,我尴尬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们。”

“谢谢你。”

苏美淡淡地回答。看起来她们的面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我看到她们的床上放着一大堆衣服和行李。

“你们要离开这里?”

“出了这种事情,我们还住的下去吗?幽灵客栈只会带给我们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么办?”

“你不会认为她还活着吧?”苏美冷冷地问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回去以后怎么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别说了——”

突然,琴然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说下去。”苏美低下了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该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告诉他们:‘叔叔阿姨,你们的女儿在海里游泳淹死了,但到现在尸体还没有找到。’”

说着说着,苏美的眼泪已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连读的大学也是同一所。但说实话,我们内心里并不喜欢水月,从高中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感觉,总觉得她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因为她梦游?”

“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说话的是琴然,她警觉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很喜欢她是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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