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详着从墓里挖出来的盒子,擦去了表面的泥土,才发现它是一个木头盒子,木盒盖子上有一把旧锁,已经锈得差不多了。
田园伏下身子说:“我认识这种锁,我们家里也有,我能打开它。”
她轻轻地一拉锁闩,锁就自动打开了。
出乎我的意料,盒子里居然是一套五彩斑斓的戏服,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田园当然认得这些东西:“这就是当年兰若穿过的子夜歌戏服。”
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影,耳边仿佛听到了幽幽的歌声。田园显然也感觉到了,我们异常惊恐地看着四周,仿佛兰若就在我们的眼前。
田园把戏服放回到了木盒里,再将那把锁重新锁上了。难道躺在坟墓里的兰若,已经化为一个幽灵,渗入了她身前穿过的戏服中?
田园似乎与我心有灵犀,她颤抖着说:“兰若就藏在戏服里。”
“照这么说——刚才我们打开了木盒子,就等于把她给放了出来?就像潘多拉之盒?”
她赶紧收起了盒子,匆匆离开了这里。
早上醒来后,我确信凌晨发生的不是梦。田园的脸色异常难看,而秋云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我想她已经知道了我和田园间的关系,出于女人天生的嫉妒,她与我大吵了一架。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和她结婚几年来,始终都找不到我所期望的感觉——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
今晚,我的心总是莫名其妙的颤抖,似乎整个幽灵客栈里,都笼罩着一层奇怪的东西,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我已感到那个影子的存在了。
8月12日 天气:小雨
凌晨时分,我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我冲出房间,听出那是从秋云房里传来的。这时秋云冲出来,一把扑在我的怀里,大口喘息着说:“它又来了,又来了。”
“它是谁?”
“幽灵。”
我看着她那副可怕的样子,连连摇着头:“不——”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这客栈里潜伏着一个幽灵,任何住在客栈里的人,都逃不过它的手掌心。我已经受不了了,它让我恐惧,让我发疯!”
“你应该好好休息。”
秋云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告诉我,兰若是谁?”
“你怎么知道她了?”
“是你喜欢的那个唱戏的田园把她带来的,是不是?”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周围,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包围着她,“今天我已经感觉到兰若了,她就在幽灵客栈里。快告诉我,兰若究竟是谁?”
她越来越变得神经质了,有时候真担心她会不会悄悄杀了我?我摇了摇头说:“好吧,关于兰若的故事,也是我从西冷镇上老人们的口中打听来的。那是在文革年代的一个夏天,县子夜歌戏团和一群开荒的民工住进了幽灵客栈,兰若就是戏团里的一个女孩,刚刚顶替为女主角,据说她非常漂亮,身上带有一股摄人魂魄的气质。但不久后,客栈里就发生了离奇的死亡事件,人们把怀疑的焦点集中到兰若的身上,传说她是从山顶的子夜殿里捡来的弃婴,是当年杭州女戏子——子夜的鬼魂附身。”
“子夜?那尊山顶上的肉身像?”
“后来,人们发现从上头来的队长,突然死在了兰若的房间里。人们认为是兰若杀死了队长,是她给客栈的人们带来了灾难,于是他们把兰若带到海边,把她摁在海水里活活溺死了。”
“现在她来报复了?”
秋云挣脱了我的双手,逃回了她的房间。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跑下二楼正好撞到了田园的身上。她反而笑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把我拉进了她的房间里。
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身体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那就是诱人的田园。
就这样,我和她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我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重,仿佛染上了那套戏服里的死亡气味。整整一个白天,外面绵绵不断地下着小雨,秋云始终都没和我说话,客栈里人心惶惶。
我该怎么办?
8月13日 天气:大雨
海边的天气越来越糟了,下了整整一天的雨。而幽灵客栈里的气氛,似乎被这天气传染到了,简直要令人窒息。
晚上,秋云又来找我了,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仿佛她的瞳孔被一层薄纱蒙着似的。她一言不发地靠近我,手中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刃口的寒光一闪,让我的眼睛一阵发晕——刀子已经抵住我的喉咙了。
脖子上一阵冰凉,我颤抖着说:“你疯了吗?要干什么?”
秋云仿佛中了魔一样,幽幽地说:“你背叛了我。”
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崩溃了:“好的,我承认我和田园有关系。但你不要为难田园,她是无辜的。”
“到现在你还惦记着她?”秋云的口气了充满了酸味,“不用你关心了,她已经离开幽灵客栈了。”
“什么?”
我没想到田园居然会不辞而别。
秋云又用刀子顶了顶我的咽喉说:“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但你必须和我在一起,永远都不能离开幽灵客栈。”
“不,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有一个预感——我们都会死的。”
“很好,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吧!”
说完她收起了刀子,她在离开房间时,把门从外面反锁上了。
我大力地敲着门,但始终都没有反应。我这才意识到:秋云把我软禁起来了。
秋云已经完全疯了,我想她什么事情都会做的出。我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看,下面是一个陡坡,如果跳下去至少会摔成残废。我无处可逃,但我不能让秋云发现这本日记,这本簿子里夹着兰若的照片,我必须得把它藏起来。我抬头看到了房梁,或许藏在那上面正合适。
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写下去?
丁雨天的日记到此为止了。
虽然日记只有三天,但告诉我的内容实在太多了。第一,田园确实来到过这里,而且还和丁雨天发生了关系;第二,我终于知道那只木匣的来历了,原来竟是田园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我看到过那座枯树下的墓,还有一只乌鸦总是盘旋在那里;第三,在三十多年前,这客栈里住过一个子夜歌戏团,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兰若,因为被怀疑是女鬼附体,而被愚昧的村民们杀害了。而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正是兰若生前曾经穿过的;第四:当秋云知道自己丈夫和别的女子有染以后,她变得近乎疯狂,居然把丈夫软禁起来,并以死亡相威胁......
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正在安详地睡着。可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就抓紧时间给你写信吧。
转眼间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一口气写了那么多字,我居然还没感到累。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我要打开窗户喘几口气。
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个小时?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这封信,叶萧已经心乱如麻了,他真想现在就跑到幽灵客栈去,把周旋从可怕的漩涡中拉出来。但他最近正在办一个重要的案子,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实在抽不出身来。
忽然,他想到了周旋的父亲,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吧。他把幽灵客栈的第十一封信放进了抽屉,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半小时后,叶萧来到了周寒潮的病房里。虽然病房还是那样安静,但叶萧一看到周寒潮就愣住了。叶萧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周寒潮的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浓密乌黑,可仅仅过了几天,周寒潮的半边头发都白了。
周寒潮看到叶萧后苦笑了一下:“你来的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对你说。”
“周伯伯,你好好休息吧,我坐一会儿就走了。”
“不,如果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今后就没有机会说了。”周寒潮微微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满脸倦容,眼圈也发黑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见了,那段关于幽灵客栈的往事,也会随着我一起进入坟墓。”
“幽灵客栈?”叶萧心里有些害怕,如果他不把幽灵客栈的消息告诉周寒潮,恐怕现在也不会在医院里,“不,如果你一定要说的,可以等周旋回来以后告诉他。”
“恐怕我等不到他回来的那天了。”
“别这么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目光神秘兮兮地说:“或许,她很快就会把我带走的。”
“我不明白?”叶萧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是他主动提出来的,那么听一听也无妨,“好吧,您想说就说吧。”
周寒潮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三十多年前,我被分到K县的西冷公社插队落户,就在那里住进了幽灵客栈......”
叶萧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朋友的父亲讲述往事......那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故事,在一片荒凉的海边,一座令人恐惧的幽灵客栈,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一出古老迷离的子夜歌戏。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里,叶萧和他的朋友都还没有出生。而眼前这个一头白发的病人,当年却是一个英俊忧郁的青年。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叶萧丝毫都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终于,周寒潮说到了兰若的死——她被村民们溺死在了海水中。
周寒潮忍不住哽咽了,毕竟是在晚辈的面前,他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兰若死了以后,我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不久以后,我父亲因为生病而提前退休,给了我一个顶替父亲进工厂的名额,于是我幸运地得到了回城的机会,离开了我的伤心地——幽灵客栈。”
“你忘不了兰若,是吗?”
“是的,永远都忘不了她。但生活总要继续的,我回到上海不久,就和工厂里一个女同事结婚了,后来周旋就出生了。在周旋三岁那年,我的妻子出了车祸,永远离开了我们。”
“幼年丧母使周旋成了一个敏感而忧郁的人?”
“是的,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周旋实在太像我了。如果你看到我年轻时的照片,再对照一下周旋现在的脸,就会发现我们父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叶萧看着周寒潮说:“是的,你们确实很像,尤其是眼睛。”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从都没对周旋说过幽灵客栈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在K县插队落户的。我一直想要忘记那段往事,但始终都忘不了。”
“周伯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有。三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找过我,她的名字叫田园。”
“田园?”
“那姑娘长得很漂亮,她说自己是个戏曲演员,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我。她是来向我询问有关幽灵客栈的事情的。”
“她怎么会知道幽灵客栈?”
“原来,田园的母亲当年也在子夜歌戏团里,就是被兰若顶替了的那个女主角。”
叶萧吃了一惊:“是那个出于嫉妒而污蔑兰若的女人?”
“对,当时经田园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了起来。我曾经非常恨那个女人,但面对她的女儿,我却一点都恨不起来了。田园说她是来替自己母亲忏悔的。兰若死去以后,子夜歌戏团不敢住在幽灵客栈了,他们迁到西冷镇上。不久,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绝大部分人都被烧死了,只有田园的母亲和一个小男孩活了下来。”
“太可怕了!”
“田园告诉我,当地人传说是兰若的幽灵在报复他们。据说当年那些杀死了兰若的人们,在几年以后全都死光了,而且全是在海里淹死的。”
叶萧觉得不可思议:“戏团里的人都是被烧死的,而害死兰若的村民都是被淹死的。一群人死于火,另一群人死于水。”
“那个女人从火灾中幸存下来后,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忏悔。后来,她嫁给一个上海的戏曲演员,便永远地离开了K县。她嫁到上海后生下了田园,她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子夜歌演员,但她再也不唱子夜歌了,让女儿学习另一个剧种,子夜歌也就此失传了。几年前,田园的母亲得了癌症,在临终前把幽灵客栈的事全告诉了女儿。”
“所以田园就找到了您?”
“对,她为她母亲当年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同时,田园也对兰若非常感兴趣,她想知道关于兰若更多的事。于是她通过各方面的关系找到了我。”
“您全都告诉了她?”
“差不多是吧。那时候周旋已经离开了家里,独自到外面去住了,所以他并不知道田园的存在。后来,田园和我联系过几次,她说她去了一趟幽灵客栈,在那里发现了某些东西,但她并没有明说,似乎那东西让她感到很恐惧。不久以后,田园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退出舞台了,我猜想这也许和她去过幽灵客栈有关吧。”
叶萧已经明白一些原因了:“原来如此——”
“上个星期,我从报上看到了田园突发心脏病死去的消息。我想在她香消玉陨之后,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兰若的事了。所以我必须要在死以前,把这些事说出来。”
“周伯伯,你不会死的。”
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周旋了,既然他能够想到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是周旋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你,这也是我对你的信任。”
叶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安慰着说:“放心吧,我会把周旋拉回到您身边的。”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叶萧识趣地点了点头,当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周寒潮的声音:“叶萧,谢谢你的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