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谢谢你的倾诉。”
叶萧走出病房后,在走廊里轻声说。
幽灵来信第十二封信
叶萧:
你好。
这里是真正的幽灵之家,我想我快死了。
昨天凌晨写完信后,我并没有去给你寄信。因为我绝对不能离开水月,否则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答应过你每天寄一封信的,于是我抓紧时间跑到楼下,把贴好邮票的信交给阿昌,对他说明了我的请求。阿昌点头答应了我,他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回到房间里,发现水月已醒了过来,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来自古代画卷里的女子,略带几分慵懒和哀怨。在她的眉与眼之间,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韵味,永远都让人捉摸不定。
她一句话都不说,从我身边擦过,飘然走进了小卫生间里。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渐渐放明的天际——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在这幽灵客栈里度日如年,短短的十二个日夜,仿佛已走过了许多个年头。
已经一个小时了,水月一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我感到一些不安,但又不敢催促她,正在犹豫时,水月走了出来。她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新换上的那套衣裙还是白色的,似乎她的包里并没有其他颜色的衣服。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了,我警觉地走到门后问:“是谁?”
并没有人回答,只是继续敲着门。我小心地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只见到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睛,原来是阿昌,他用那双吓人的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在对我说——“你的信已经投到邮筒里去的。”
我点了点头说:“谢谢,我相信你一定做到了。”
但阿昌并没急着走,而是举起了手中的两个饭盒,原来他把我们的早餐也送了上来。
我回到房间里,把饭盒放到水月的面前。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终于,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为什么要救我上来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不,我已经死了,应该躺在冰冷的海底——”她的语调有些变了,宛如黑夜里海水的涨潮声,“冰凉的海水就是我的衣服,海底的岩石是我的床,海底的暗流在为我伴奏,那是彻底的安静与清凉,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到我。”
“水月,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她再也不回答了,呆呆地蜷缩着,黑发披散在白色的衣服上,那样子简直让人心碎。
几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午饭时间,我决定把水月带下去。既然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也不必支支捂捂,让他们看看水月的样子,也许就会相信水月是个大活人,而不是鬼魂。
水月很顺从地跟我走出了房间,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丁雨山、秋云、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都坐在餐桌边,这时一齐回过头来。
我能看出他们眼睛里的惊恐,没人料到我会把水月带下来。我紧紧拉着水月的手,她要比我预想中的镇定得多,倒是我自己不停地颤抖了起来。我拉着她坐在餐桌没人的一边。
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水月,仿佛是在看一个可怕的死人,我拉着她的手说:“水月,不要管他们,快点吃午饭吧,阿昌烧的菜很好吃。”
水月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吃到一半我偷偷观察别人,发现他们的筷子根本没动过,全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我和水月很快就吃完了,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索性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她顺势倚靠着我,就像亲密无间的情侣。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对面的琴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其他人的表情也差不多,似乎都目睹了某些不干净的东西。他们的恐惧更助长了我的挑衅:“你们为什么不吃午饭?都快凉了。”
“我们不会和死人一起吃饭的。”
说话的是丁雨山,他的声音沉闷而冷峻。
“难道你们没长眼睛吗?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大活人。”
“没人能活着从海底回来。”
“不可理喻。”我拉了拉水月的肩膀说:“告诉他们,你还好好的活着。”
她茫然地望着餐桌上的每一个人,缓缓地说:“我不认识他们。”
“那是因为你暂时失去了记忆——”
忽然,高凡打断了我的话:“周旋,到现在清芬还没有回来。”
“真的吗?但愿她不会出事。”
“不,我想她已经出事了。”高凡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怨恨,他盯着水月说:“全都是因为你——才使清芬相信那种荒唐的事情。如果你不从海里回来,也许小龙也不会死。”
“那你们想怎么办?”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明天我就带她离开这里。”
“不,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她是从海底来的,那就把她送回到海底去吧。”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抓着水月的手说:“把水月送回海底,那不等于要杀了她吗?”
“没错,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就是这个意思。”
我摇着头大声说:“你们要杀人?都疯了吗?”
“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并不犯法。我们本来也不想这么做,但为了幽灵客栈的安全,必须要消灭她。如果你带着她离开这里,那就会造成更大的麻烦。所以,她既不能走,也不能存在下去。”
“疯了,你们全都疯了。我警告你们——要是敢动水月一下,我就把你们全都杀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当时只是脱口而出,让丁雨山他们都吃了一惊。随后我拉起了水月,一起回到了楼上。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把门锁了起来。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水月在所不惜。忽
然水月幽幽地问:“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幽灵客栈过去的那些传说,让他们陷入了恐惧之中。”
“什么传说?”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那都是幽灵客栈的往事了,从它的建立到惨案的发生,从三十年代对于它的报道,直到昨晚我看到的丁雨天的日记。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水月的表情却很平静,最后她叹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因为子夜。”
“你是说子夜殿里的肉身像?”
“不,我是说那个唱子夜歌的东晋女子。死于九十多年前的子夜,不正是南朝乐府里子夜的化身吗?”
我莫名其妙地颤抖了起来。这时我只想快点离开,让“子夜”、“兰若”们全都留在幽灵客栈,不要再继续纠缠我们了。我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是一片迷蒙的细雨,台风应该已经远去了:“水月,我们现在就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走——走到哪儿去?”
“先到西冷镇上再说,反正我们不能留在幽灵客栈了。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那些疯子想要杀了你。”
“现在来不及了,明天早上再走吧?”
“明天?好吧。”
也许水月还没准备好吧,我又不能强迫她。反正是在幽灵客栈的最后一晚了。
整个下午我们足不出户,一直蜷缩在房间里,外面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我很害怕他们会突然冲上来——丁雨山一直都让我感到恐惧;而秋云又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昨天晚上在她丈夫的日记里,我更发现了一些可怕的秘密;至于画家高凡,似乎还未从挖金子失败的阴影中恢复过来,而清芬的事更让他痛苦万分。
如果说这三个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都在这阴郁古老的客栈里住得太久了。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那么他(她)迟早会精神崩溃的——难道他们早就疯了吗?真难以置信,我在一栋恐怖的老房子里,和一群疯子生活了十二天。
傍晚时分,阿昌来给我们送了饭。
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他们会不会在饭里下毒?但水月已经吃了起来。看着她毫无顾忌的样子,再想想阿昌的眼神,现在除了这丑陋的哑巴外,我还能信任谁呢?
于是,我也端起饭盒吃了起来,但愿这是我在幽灵客栈里“最后的晚餐”。
吃完晚饭,水月幽幽地说:“周旋,明天等我们离开了幽灵客栈,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一直到我送你回家。”
她叹了一口气问:“如果我已经没有家了呢?”
“至少你还有大学。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开学了,等你回到学校里,就会把一切都重新记起来的。”
“这么说,你会离开我?”
“不,放心吧水月,将来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水月闭上眼睛不再回答了。
她很快就睡着了,房间里寂静地有些可怕,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仿佛总有些声音会突然响起,带来某些可怕的预兆。
晚上十点,我渐渐有了些睡意,忽然门上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扇门居然已经自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正站在门口——秋云。
我只觉得见到了一个坟墓里出来的女人,她全身的黑色让人心里发闷。秋云盯着床上的水月看,我能看出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嫉妒。幸好水月并没有被她惊醒。
我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秋云举起了手中的钥匙说:“我是这客栈的主人,自然有每一个房间的钥匙。”
“声音轻点,不要吵醒了水月。”
然后,我把秋云推到了门外,再把门关好,我背靠在门上说:“即便这是你的客栈,你也没有闯进来的权力。”
“够了,我来是要警告你,不要和水月在一起。”走廊里一片昏暗,我看不清秋云的脸,但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你把她从海边救回来,就已经铸成大错了,你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我已经厌烦了她的这种话:“我是否和水月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当然与我有关,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秋云的声音柔和了下来,紧贴着我耳边,让我的耳根子都红了,我的后背紧紧地靠着门板,随时准备逃进门里去。
她又有些激动了,言语间带着一股浓浓的醋意:“当我看到你和水月在一起时,就想起了三年前我的丈夫,他和田园——”
忽然,秋云似乎想起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把后半句话又生吞了回去。
“你刚才说什么?”我反而紧追不舍地问下去,“你丈夫和田园,发生了什么?”
“别问了,这与你无关。”
应该把我的发现告诉她了:“老实说吧,我已经发现你丈夫留下来的日记了。”
秋云一下子愣住了,虽然她脸藏在黑暗中,但我能想像出她惊恐的表情。我继续说下去:“你说你在等你丈夫回来?”
“是......”
“不,你是在等你丈夫的幽灵吧?”
等了许久,她才战战兢兢地回答:“你什么意思?我丈夫不是幽灵,他只是去国外旅行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去国外旅行?不,他去阴间旅行了吧?如果你忘记了,就让我告诉你:你的丈夫现在正躺在坟墓里。”我抓住了秋云的肩膀,她身上凉得吓人,就像一具美丽的僵尸,“是你杀了你丈夫,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么说?”
“昨天晚上,我在海边坟场里看到了你丈夫的墓碑。你嫉妒他和田园的关系,你被那个幽灵折磨得痛苦万分,最后你的精神崩溃了,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丁雨天,使他也变成了客栈里的幽灵。”
秋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别说了!”
“不过,我也可以相信你,那套关于你丈夫外出的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我,而是为了欺骗你自己。你的精神已经恍惚了,虽然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却以为他还活着,以为他只是去了国外,终于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你每天都到悬崖上去等待,是吗?”
她放弃了抵抗,轻声抽泣着,似乎又拾回了那段可怕的回忆:“是我杀死了我丈夫。我以为他和那个幽灵要来杀我,我必须先下手保护自己的生命。于是,我趁着他熟睡的时候,用剪刀割破了他的喉咙。但我相信他并没有死,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