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掉了这一杯,张夜脸上发红了:“这些都是天注定,是吗?”
“可我还是想要知道,你真的不是自杀吗?”
“既然,面对的是您,那么我也就不说谎了——我不想自杀,但是想到了死。”
“为什么想死?”
他沉默了半分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能说因为失恋吗?”
“不能——男人可以为任何事而死,但不应该为了失恋。”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很喜欢你的女朋友?”
“非常喜欢!我觉得,这辈子可能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么适合我的女孩了。”
不错,我也觉得是这样!
“你很难过?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会不会再去找她。”
“当然会!”但他又难过地摇头,“可是,她已对我绝望了,我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男人。”
“听着,张夜,你会成为那种男人的!”
“对不起,我好像没有跟你提起过我的名字?”
面对他的疑惑,我拿起他的钱包:“这是你掉在苏州河边的,有你的身份证。”
“啊,谢谢。”他接过钱包,根本没打开,看来对我非常信任,“我一直想要改变自己,但那仅仅存在于幻想中。”
“张夜,你是一个特别的人。”我强迫他盯着我的眼睛,让他再没有回避的空间,“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成为了这样的人?”
“我能不说吗?”
“不,你必须要说!否则,你永远无法改变自己,早晚还是会想到死的。”
我又给他倒满了一杯啤酒,不经意间已喝完三瓶。
“对不起,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半小时前还像死人般苍白。
“因为,你在体验痛苦的同时也感到了某种兴奋。”
“是,能够遇到您当然很开心!”
“那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就在你的记忆深处…”
“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看到他的鼻尖都在颤抖,他在缓缓触摸记忆的保险箱,而我正在帮他找到钥匙,“你有的,我知道!”
沉默几许,张夜喝下一大口酒,脑袋微微摇晃着说——
“在我十二岁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很幸福。我的父母都是工人,他们在同一家工厂上班,就在离我家不远的河边上。”
钥匙已插入了保险箱。
“真是让人羡慕!”
“那年头,大概是这样的吧。因为是双职工家庭,父母经常带我去他们的工厂。特别是爸爸工作的那间大厂房,还在使用50年代从苏联进口的机器,窗户都是彩色的毛玻璃,有堵高大厚实的墙,顶上还残留着十字架的痕迹——据说解放前是白俄流亡者的东正教堂。”
“不错啊,那厂房还在吗?”
“现在,工厂早就关门了,大部分也被拆光,唯独这间大厂房还在,据说是文物保护建筑,但从没人管理过,就这么荒废了。”
“你说的都是十二岁以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张夜正襟危坐起来,尽管只穿着短裤汗衫,把四肢靠得很紧,低头说:“十二岁——我还戴着红领巾,是班里的中队长。爸爸染上了赌博恶习,几乎每晚都在外面打麻将,短短三个月,欠下了几十万赌债,当时已是天文数字!更可怕的是,爸爸最大的一个债主,还是放高利贷的。那些家伙是地痞流氓,天天上门讨债,把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光了。其中有个浑蛋,总是对我妈妈动手动脚,而爸爸居然不闻不问,他怕惹怒了高利贷会挨打!”
“这就是你爸爸的性格?”
“是啊,没想到,我也完全继承了他的性格,遇到坏人就忍气吞声,整个一窝囊废!”
“这不是你的错。”
“那一年,妈妈也快被他们逼疯了——为了逼迫我们家还债,竟然以我的生命作为威胁。他们会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跟踪,时不时出来逗我玩,妈妈只能乖乖地就范——我想,她大概被迫跟一个放高利贷的男人上过床吧。”
“放高利贷的畜生!”
我激动地敲了一下桌子,几乎把啤酒瓶砸碎,张夜点点头:“是的,人总是会被畜生逼疯的。终于有一晚,那三个男人又来我家催债,爸爸照旧任由他们欺负,妈妈却再也忍无可忍——因为他们钻进我的房间,把我新买的一套课外书拿走了。妈妈从厨房拿了把刀子,像个精神病人似的冲出来,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将三个男人全部刺死了!爸爸吓得躲在角落里,而我也呆呆地站在中间,清楚地看着整个杀人过程——第一个男人被刺中脖子,差不多是被妈妈割喉了;第二个男人被刺中心脏,鲜血喷溅了整面墙壁;第三个男人被刺中肚子,就是对妈妈轻薄的这个浑蛋,紧接着又被砍了好几刀,倒在地板上一路爬到门口,最后在邻居的尖叫声中死去。”
描述这段杀人情景到最后,张夜的双眼已经发红,右手下意识地挥舞,似乎也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正在刺入高利贷浑蛋的身体…
“每个人都会有痛苦的过去。”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他渐渐地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那么多年,我一直想要忘掉这个场景,可一直在我脑中不断回放,每个夜晚都会梦见妈妈杀人的细节,梦到满屋子的鲜血与尸体,梦到我的红领巾上也沾满了血腥味。”
“后来呢?”
“妈妈发现自己杀死了三个男人,她也吓得手足无措,呆呆地坐在家里,拿起拖把来清理地上的血迹。爸爸则瘫倒在地上,认定高利贷会回来复仇。邻居早就报警了,妈妈在家里被警察抓获。三个月后,她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枪毙。”
“她不该死!”
“是,该死的是那三个男人。终审判决那天,爸爸带着我来到法庭,看到了妈妈最后一眼。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泪水早已流干。当我还来不及摸到妈妈,她已被法警拖上了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