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院子,来到房前,协警敲了门,发现门没关,犹豫下,轻推进去。
迎接他的,是一双冰冷的眼神。
屋子里只坐着甘佳宁一人,眼睛泛红,但泪痕已经完全擦干。
协警小心地把骨灰盒放到桌上,谨慎地问了句:“建生他妈呢?”
“昏了。”
“那…那先节哀顺变吧。”
“我会的。”甘佳宁冷声应了句。
协警摸摸额头,脊背发凉,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甘佳宁道:“坐吧,你毕竟是建生的表舅,我给你倒杯茶。”
“这…这不用这么麻烦了。”
他觉得有点奇怪,怎么还给他倒茶,有这种好心态?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把磨得锋利光亮的菜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协警吓得大惊失色,他显然没想到一个弱女子,转身工夫会掏出把菜刀对着自己。
此刻其他人都在外面,不晓得屋里的事,她若恼羞成怒,连兔子急了都会咬人,谁能保证这把刀不会抹过来?
他急着求饶,“别…别…不要冲动。”
甘佳宁冷声问:“建生到底怎么死的?”
“死?…心脏病发作。”
“你还要撒谎,你可是建生的表舅!”甘佳宁的刀果断刺进了一些。
协警感到脖子处流血了,只要她再用点力,马上动脉就破,神仙也救不了自己。情急之下根本顾不上许多,忙求饶:“我说,我说,是…是被打死的。”
“被谁打死的?”
“派出所的人。”
“到底是谁?”
“是…是副所长江平带头打的。”
“你们所长呢?”
“是…是所长让他打的。”
“你是他表舅,怎么能眼睁睁看他被打死?”
“我,不关我的事,我一个协警,零时工,能说上什么话,我不知道的,我后来才知道的。”
“他们为什么打死建生?”
“是…本来想教训一下的,建生说他手指断了,江平嫌他吵——”
“手指断了!他手指怎么断的?”
“是…是江平掰断的。”
当!仿佛有人在她脑中敲响了一记大铜锣,震得整个头脑嗡嗡作响,手中的菜刀都不由松了松。一个大活人,被他们硬生生掰断手指,再活活打死!
她无暇多想,任由苦泪往心里流,赶紧重新拿稳菜刀,道:“你继续说下去。”
协警恐慌地答应:“建生手指折了,痛得又叫又骂,江平嫌他吵,继续打,结果…结果就那样了。”
当!菜刀落到了地上,甘佳宁退后两步,颓然坐下。
协警如释重负地逃脱到一旁,小心安慰:“侄…侄女,你不要这样了,这事可不能让你妈知道,她年纪大了,万一想不开。”
“我知道,我会保密的,也不会让人知道是你告诉我的。”
甘佳宁的反应大大出乎他意料,原本他还担心着,自己把派出所的秘密说出来,虽然也是逼不得已,他本就不是聪明人,刚才的工夫哪留给他构思谎话的时间?但以后声张出去,自己饭碗准砸,说不定得罪上江平,还会惹一身的麻烦。
现在她突然变得这么冷静,协警心中顾虑放下一半,忙趁热打铁:“老表舅有句话还是要劝你,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也别闹了。你不顾虑自己,也要想想建生他妈和你们小孩。你好好劝劝建生妈,早点坐下来谈。人死不能复生,最重要是多要点钱。出了这事,只要你们答应就此算了,镇上肯定愿意多出钱的。这事发生了,谁都不想的。”
甘佳宁愣着半晌没说话,最后,缓缓地用力点头:“谢谢你了,表舅,我心里有数,我会劝婆婆的,你放心吧,我们还有个孩子,大人的事,总不能连累到孩子,我们两个女人还能怎么样?”
协警松了口气,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甘佳宁冷声道:“你告诉外面那帮人,钱赔得不够,我们决不谈,大不了我们日子也不过了。”
协警忙道:“那不会的,钱多少可以慢慢商量,只要你们有这个态度就行。那你看,什么时候坐下来谈呢?”
甘佳宁冷哼一声:“出了这种事,我们总该先把后事料理好吧?总要过个十天半个月的,这期间,你们不要来烦我们家,我也要给婆婆做工作。”
“好吧,你是大学生,容易想明白问题。那这样,我先走了,不打扰了?”
“不送。”
协警忐忑地走出去,大吐了口气。
建生老婆是大学生,果然明事理,懂得权衡轻重,要是遇到个泼妇,工作就难做了。接下来再找几个亲戚朋友轮番去他们家做思想工作,相信很快能把协议签好。
而他根本不知道,此刻的甘佳宁,已经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第三章
手机铃声一直响着,徐增看着屏幕上的那个名字,犹豫好久,最后还是接起来。
电话一头传来了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甘佳宁怎么样了?”
“嗯…你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怎么样,工作还顺心吧?”
男子没回答,只是重复问了句:“甘佳宁怎么样了?”
徐增吐口气,道:“好吧,你怎么知道的?”
“出了这么大事,我上网看到其他同学在谈论。”
“哦…”徐增意味深长地应了声,急思接下去如何应付,只好道,“你怎么不问我,我为什么没告诉你这事?”
“你当然是怕我担心,所以不说。对了,甘佳宁怎么样了?”
“又来一遍,”徐增很无奈,“事情你早晚也会知道,没错,甘佳宁家里是出了点事。”
“她丈夫何建生怎么死的?”
“心脏病发作死的。”
“这么巧,刚好在派出所里心脏病发了?”
“你…你知道他进了派出所?”
“是的。”
徐增抿抿嘴,虽然没有直接面对电话那头的人,他脸上还是浮现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不晓得该用什么措辞,让整件事的描述显得最苍白无力。他在单位是个中级领导,在县里也算个有面子的人,可他拿这位朋友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怎么不说话?是在想着怎么骗我?”男子问。
“不可能,”徐增断然否认,“我会骗你吗?我骗得了你这位智商一百六的大博士?”
“好,那你告诉我,何建生是怎么死的?”
徐增犹豫了下,道:“他得罪了镇上一个大老板,双方闹纠纷,带到派出所,后来关了一个多星期,他心脏病发作,就死了。”
电话那头冷笑:“他才几岁,就有心脏病了?”
徐增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我不太清楚,我听说五六岁的小孩也有患心脏病的,每个人的天生体格差异,何建生大概天生有身体缺陷,所以心脏病发作也不奇怪。”
“他到底怎么死的?”
徐增叹口气,看来这话根本骗不了这位朋友,犹豫好久,最后只能如实相告:“听说是被打死的。”
“好,我知道了。”
说完,对方就要挂电话,徐增忙叫住。
对方问:“还有什么事?”
徐增结巴道:“你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电话那头似乎想了想,道,“然后就不关你的事了。”
“喂,我好歹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至少要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下个月见吧。”
“你要回国?”徐增隐隐感到一种不安。
“恩。”
“你美国工作不干了?”
“工作辞了,大可以再换,人没了呢?”
“你…你怎么回国,签证办好了?”
“不需要签证,我还没销户口。”
“哦,对的,我想起来了,你还没签出去。但是…等等,你要做什么,先跟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最后道:“帮我一个忙。”
“你说,我一定帮。”
“找甘佳宁,劝劝她不要太伤心了。如果她有什么要求,希望你能帮她,我知道你在县里挺有本事的,现在只有你可以帮她了。”
“好,我一定照做。但你要答应我,回国后先来找我。”
“好,我答应你。”
电话挂断,徐增不知道对方此刻到底在想什么,他有些忐忑不安,似乎总预感着会出什么事。
但他转念一想,甘佳宁是个柔弱的女人,只需要好好安慰一番,度过这最难受的阶段,就不会出什么大事。
只要甘佳宁不出事,相信老友回国也不会怎么样,他只在乎甘佳宁一个人。
对了!到时他再从中撮合一番,甘佳宁毕竟丈夫已死,她才三十五岁,总不能就此守寡吧。如果老友回国,能用十多年的真情打动甘佳宁,最后两人去美国过活,这岂不是坏事变好事了!
这想法一冒出来,他越想越激动,甚至免不了得意的飘飘然,何建生呀,你死了确实有点冤,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死后在天有灵,劝劝你遗孀,让她改嫁我老友。如此我每年过年、清明、七月半,一定到你坟头给你好酒好菜金元宝伺候。
不过,这种好事还需要从长计议,现在首先要做的事,还是去看望一下甘佳宁吧。
第四章
已近深秋,太阳下山早,现在将近八点,天上已然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