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岳军交代了更多的事。
他几年前开始在卡恩集团当司机,由此认识了胡一浪,胡一浪得知他是妙高乡上的混混后,有一次跟他说,如果他能带女生到县城来玩玩,可以给他钱,远比工资多的钱,于是他从2000年开始威逼利诱乡里的女孩,把她们带到卡恩大酒店,交给胡一浪。这些女孩大都是父母在外地打工的留守儿童,或是孤儿,性格软弱,胆小怕事。前后他一共带过四个女孩,每次他把女孩送到酒店后,由胡一浪接引,第二天再把她们接回去,胡一浪每次会给他一千块。女孩在酒店发生了什么事,他没问但能猜得出来。此外他还听说,胡一浪找了好几个类似他这样的混混帮助找女孩,所以受害女生的数量远超他所知的四个。至于他所带去的四个女孩,除了翁美香外,其他三个只知道小名,不知道真实姓名,但如果拿到学校的名册,他能找出来。
江阳开着车,内心在剧烈起伏着。
受害女童原来远不止一个!
这起案件牵涉出来的新案情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触目惊心,令人发指!
到了公安局后,朱伟让值班警察安排审讯室,他带两名刑警一起去审问岳军,江阳在旁监督。
刚开始审问没多久,审讯室的门就被人推开,李建国急匆匆冲进来,指着他们嚷着:“都出去,出去!”
朱伟站起身,拦在两个欲走的刑警前,怒视李建国:“为什么要出去?”
“你刚传唤了岳军,审不出结果,把他放走了,现在你又把人抓回来,这是连续拘传,是严重违法行为!”
“违法?”朱伟冷笑,“我新发现有重大线索,再次调查,他本人也同意配合调查,不行吗?”
“程序不到位,就是不行,出去,都出去!”他朝另两名刑警呼喝着。
两名刑警不知所措,考虑到李建国是大队长,更有话语权,片刻后,他们还是向门口挪动了脚步。
“都别动!”朱伟大吼一声拦住他们,伸手指着李建国,“你大半夜赶来管我案子干什么?你是不是怕我查出什么证据!”
“我…我有什么好怕,你是违法行为,我作为大队长,你的领导,我纠正你。”李建国挺了一下背,让气势更壮些。
“纠正我的违法行为?哈哈,李建国,老子问你,当年侯贵平来报案是你接的吧,照片在哪里?照片在哪里!”
“什么照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建国略有惶恐。
“你继续装吧,你要是和孙红运、胡一浪没关系,老子二十年警察白干了!这种未成年女孩集体性侵案你都敢包庇,你还是不是人!”
李建国怒叫起来:“朱伟!我告诉你,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关起来!”
朱伟大手一张:“来啊,谁敢关我,谁敢关我,就凭你?败类,害群之马!”
“你嘴巴放干净点!”李建国怒指着他。
“我骂你是警察败类,黑社会保护伞!”朱伟丝毫不为所惧地对视着。
“你他妈再说一遍!”李建国再也忍不住冲了上去。
朱伟毫不示弱地拿拳头迎接他,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单位所有值班警察都被惊动了,纷纷跑过去拉架。
两人被强行拉开后,依然在兀自叫骂着,朱伟大骂他是孙红运的保护伞、警察里的败类,李建国面红耳赤地喝止他,扬言要把他关起来,但其手下也不敢真对朱伟动手。
这时,一群人走进来,带头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拿出证件,自称是岳军律师,要和岳军单独会面。
朱伟怒骂道:“岳军一个农村小鬼哪来的律师,不就是卡恩集团的律师吗?”
律师微笑地看向岳军:“我是岳军请的委托律师。”
朱伟回头看岳军:“他是你请的律师吗?”
岳军低下头,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律师看向他:“现在可以让我和岳军单独会面了吗?”
“不行!”朱伟喝道,“刑事侦查保密阶段,公安有权拒绝。”
李建国冷喝道:“你有刑侦调查的手续吗?你没有,你违法。”
江阳突然开口道:“我有手续,这是我们检察院立的案,我们要调查岳军。”
李建国对他丝毫不屑一顾:“那你带你们检察院的人来啊,跑公安局干什么,有本事自己去调查。可你记住,这里是公安局,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检察官发威。”
“你——”江阳气急,却在这公安局里势单力孤,周围都是李建国的人,他气势上就矮了一截,后半句硬生生说不出来。
朱伟挡在江阳身前,喝道:“李建国我告诉你,在我审完之前,岳军这人,我绝对不会放,我知道你为什么会狗急跳墙,哼,口供一出来我就抓胡一浪,过几天你也跑不了。”
李建国冲动地要挣脱其他人的拉阻,叫骂道:“朱伟,你今天口口声声侮辱我,我一定向督查处举报,你等着!岳军的律师在这里,你必须按照规定来!今天你骗取领导签名,非法逮捕人大代表,已经严重违法,这笔账还没算,现在你还知法犯法,这事我跟你说没用,我打电话给两位局长,让他们跟你说!”
李建国转身走出去,到一旁,掏出手机打了领导电话。过后,主管的副局长打电话到单位,说不反对朱伟调查,但必须按照规矩办,既然岳军的律师已经到场,就该安排他们单独会面。至于朱伟骗取签名的事,回头再处理。
朱伟没有办法,他可以跟李建国叫板,但没法跟正副局长叫板。李建国叫其他刑警把朱伟抓起来关了,没人敢动手,但如果局长下令,他们将不得不这么做。没有刑警敢违抗正副局长的命令。
朱伟吞了一肚子气,最后,只好带着江阳到外面的办公室等着,让岳军和律师单独会面。
到了凌晨三点,李建国突然带人推开门闯进来,手里拿着一副手铐,大声道:“朱伟,你严重违法,市公安局警风监督处正式对你立案调查,现在先把你拘留,你没有意见吧?”
朱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不可能,你——”
“手续还在路上,监督处的人一早就到,刚刚监督处打来的电话其他同事都可以作证。”
两个刑警接过手铐,胆怯地走上前,低声道:“朱哥,实在对不住了。”
朱伟仿佛烈士一般地伸出手,让他们拷住,冷眼望着李建国:“我没想到你们做到这个份儿上,很好,很好!”
他回过头,郑重地看了江阳一眼,江阳咬住嘴唇艰难地朝他点头。
朱伟被带走后,李建国轻蔑地看了眼江阳,道:“现在还没到检察院的程序吧?早点回去歇着吧。”
江阳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走出门,手里紧紧攥着有岳军录音的手机。
来到外面,他抬头看天,夜色尚深,这夜出奇的长…
第四十一章
赵铁民递给严良一份银行对账单,说:“江阳在死前一个星期,给他前妻汇了一笔款,一共五十万。”
“他哪来这么多钱?”
“根据账户流水,其中三十万是张超在几个月前打给他的,他一直没动过这笔钱。”
严良皱眉问:“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如张超一开始所说,把这笔借款拿去赌博?”
“对。”
“那么,关于江阳人品的定性,赌博这一条值得商榷?”
赵铁民自然领会他的意思,只是含糊地笑着:“看得出,案子的水越来越深了。”
“另外一笔二十万是怎么回事?”
“经过查实,那笔二十万是卡恩集团的一名财务在一个多星期前汇给江阳的,汇款没用公司账户,走个人转账。”
“卡恩集团?”严良琢磨了一下,“是那个…”
“对,就是我们杭市的大牌房地产公司卡恩集团,余杭区的卡恩天都城是全杭市最大的楼盘。”
严良不解问:“江阳过去是平康县的一个小小检察官,怎么会和卡恩集团牵扯关系的?卡恩集团的财务为什么要给他汇这样一笔钱?”
“卡恩集团一开始是平康县的公司,老板孙红运在九十年代收购了县城的国营造纸厂,后来规模越做越大,上市了。没过几年,集团业务拓展到杭市做地产,在房地产井喷的几年里,很快成了杭市最大的几家地产公司之一,集团总部也迁到了杭市。所以,我想江阳与卡恩集团的关系,应该是在他当平康检察官期间建立的。”
他继续说:“更有意思的是,我们查江阳的手机通讯记录,发现他死前一段时间,一直频繁地和一个号码在相互打电话,这个号码的主人叫胡一浪,是卡恩集团的董事兼卡恩纸业的董秘。”
严良分析道:“如果江阳还是检察官,说不定他们之间存在权钱交易,可江阳早不是检察官了,他们为什么要给他这么一笔钱?是不是江阳手里有卡恩集团或者这位胡一浪的把柄,甚至这起案子牵扯到他们?”
赵铁民摸了摸前额,低头轻叹一声:“这也是我担心的,如果仅仅胡一浪个人存在某些问题,倒也不麻烦。如果是卡恩集团涉及这案子,调查就有些麻烦了。民企做到卡恩这么大规模,接触的圈子很复杂,有句话叫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良点点头理解他的苦衷,虽然他不愿意但不得不承认,体制内有很多桎梏,对于警察来说,有些案子不是想查就能查的。思索片刻,他突然眼睛一亮:“高栋对你说过,你只管负责真相,你只是在尽一名专案组组长的职责,对背后其他因素你要佯装不知,看来高栋这句话是对今天的你说的。”
赵铁民一愣,左右踱步几圈,随后缓缓笑起来,仿佛松了一口气,转而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对了,省高检派人约谈过李建国,他说那么多年前的案子,他记不清楚了,如果当时办案有瑕疵,也是因为当时环境的制约,不是他个人能控制的。”
“那他为什么在案发后第一时间就急着销案?”
“他不承认他急着销案,具体细节一概称记不住。”
“检察院的同志相信他的话吗?”
赵铁民笑笑:“你会相信吗?”
“不会。”
“不相信又能怎么样?谁有证据证明那是他故意办的冤案?只不过是草率结案,追究起来,顶多是工作能力问题。”
严良皱眉独自思索着,如果张超的动机是为了翻案,查办李建国,此刻他应该已经亮出底牌了,可他没有。他想对付卡恩集团?他也从未暗示过。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依旧想不明白。
第四十二章
“这一次,朱伟的麻烦不小啊。”陈明章皱眉望着江阳。
江阳急切地问:“市公安局到底是凭什么把雪哥刑拘的?”
陈明章抿了抿嘴唇,瞥了他一眼:“这事你也在场,他用枪指着岳军,并且最后开枪了。”
江阳顿时变了脸色。
陈明章继续道:“他被监督处带走后,他们发现他的警备登记里少了两颗子弹。监督处问他子弹去哪儿了,他说当时看到岳军被人劫持,情急之下朝天开了两枪警告,事后还没来得及写开枪报告,就被带走了。监督处随即询问了岳军,可岳军不是这么说的。”
“岳军怎么说?”
“岳军说当天晚上你和朱伟来找他,他看到朱伟喝醉了酒,气势汹汹要抓走他,朱伟说他害得朱伟下午在单位面子全失,要教训他。岳军害怕要逃跑,朱伟朝天开了一枪警告他,他只好停下来,结果朱伟不但揍了他,还掏枪顶着他的生殖器,要他非得作证孙红运是黑社会,否则直接杀了他,理由是他攻击你这个检察官,朱伟出于保护你开枪杀了他。岳军说他只在卡恩集团打工,认识胡一浪,完全不认识孙红运,朱伟不信,在他裆下开了一枪,把他都吓得尿失禁了,他无奈编造了胡一浪的犯罪事实,你们才罢休,接着又把他带回了局里。督察处查了朱伟的枪,上面确实有岳军的尿液,也去过你们吃饭的小饭馆,小饭馆的老板承认朱伟当天喝了多瓶啤酒,于是认定朱伟作为警察,酗酒开枪威胁民众,暴力执法。”
江阳急道:“岳军在说谎!监督处为什么没有来调查我,我当天和朱伟寸步不离,为什么不找我问清事实?”
陈明章叹息道:“监督处把岳军交代的情况跟朱伟核实后,朱伟说一切都是他干的,是他胁迫你这个检察官跟他一起去做调查,他喝醉了,你受他暴力强迫,不得不去,不关你的事。而且我听说他们来找过你们吴检,吴检保下了你,所以,他们才没有找你。”
江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当即表示:“不行,我要去找监督处,我要说明情况,绝对不是岳军说的那样。”
“没用的,”陈明章摇摇头,“我问你,朱伟是不是用枪指着岳军的裆部,最后还开了枪?”
“是,可是——”
“你不要再去自找麻烦了。两颗子弹都找到了,弹道经过了分析,枪上有岳军的尿液,这是错不了的,这是事实,对吗?”
“可是——”
“事实就是事实,无论你们有多么感人的理由,朱伟用枪指着岳军裆部并开枪了,这就是事实。这个事情性质很严重,比刑讯逼供还严重得多,你是检察官,你很了解。警察用枪威胁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最后还开枪了,这事情放大了可以说故意杀人未遂。而且,李建国举报朱伟在单位公开辱骂他,骂他是黑社会保护伞,对他个人声誉造成严重损害。孙红运举报朱伟当天要非法拘留他这个人大代表,在没有任何事实证据的情况下,对他个人名声和企业的正常经营都带来了很坏影响。副局长说朱伟私自盗取签名,伪造传单。这些都是事实,唉…”
江阳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如果这些指控全部成真,恐怕朱伟要被判重刑了!他无法遏制地叫起来:“不行,我必须把情况说出来,我不能让朱伟这样平白坐牢,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
陈明章道:“这个时候你绝对不能站出来,绝对!”
“为什么!”江阳眼睛血丝密布。
“你不能辜负朱伟,他说你完全是受他强迫,他一个人揽下了所有责任,你们吴检为了保你想必也做了很多工作。因为他们都知道,你还年轻。现在,你什么都不要做。”
“可是这案子牵涉很广,不止一个受害女童啊,远远不止一个啊!”
陈明章叹息着:“我知道,是朱伟让我转告你,这件案子,到此为止吧。”
江阳仿佛身体被掏空一般向后倒在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