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郭红霞在平康家中,哄睡了孩子,独身坐在客厅,茫然看了一晚的电视,直到电视机里出现了雪花,她也没有换过台。

3月2日下午,喝了不少酒的张超故意穿上与平时风格截然不同的脏旧衣服,拖着装江阳尸体的箱子,叫了辆出租车。经过地铁站时,一辆私家车从后面猛然加速,追尾了出租车,双方停下叫来交警协商。

私家车的司机是陈明章公司里一位他极其信任、当作很要好朋友的员工,对方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但他向陈明章承诺,无论交警还是其他警察问起,他都会说是自己开车不小心引起的追尾,这个说法不会惹上任何麻烦。

于是张超找到合适的理由拖着箱子离开现场,走进地铁站,在地铁站里,陈明章和朱伟站在远处,望着他,朱伟的心里各种情绪交织着,但他只能怒瞪着眼睛,陈明章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自己的眼镜,示意张超待会儿及时扔掉眼镜,使得被捕后照片上的他与平时的外貌存在很大区别,以免被北京两位客户发现。张超朝他轻微地点下头,让他放心,随机开始了主动暴露尸体的这场表演。

第六十九章

李静轻咬着手指,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刑警搜查书架,过了一会儿,她别过头去,目光投向了窗外很远的虚空。

严良瞥了她一眼,悄然走到旁边,目光也平行地望向窗外,说:“你丈夫很爱你吧?”

“当然。”李静平淡无奇地回应。

“你也很爱你丈夫吗?”

“当然。”

严良转过头:“那为什么不阻止他?”

李静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们的计划我已经知道了十之八九了。”

“是吗?”李静依旧头也没回,很是冷漠。

“我相信只有其他所有可能的路径都被封堵了,你们才最终选择了走这条路,这一定是个很艰难的决定。我很早就意识到了一些东西,可我权力有限,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说服赵铁民继续调查下去。”

李静慢慢转过头,看了看他,却什么话也没说。

“我只是好奇,江阳是怎么说服他前妻的,张超又是怎么说服你的?”

李静仰起头,看向了天花板,呢喃着:“郭红霞是个坚强的人,我也是。”

不消片刻,一名刑警从书架上找到了一个文件袋,拿给严良,打开后,里面有一些照片。部分照片从像素判断,隔的时间很久了,拍的是卡恩大酒店前的场景。另有几张很新,上面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孩子走在一起的画面。两类照片都是偷拍的。

除照片外,文件袋里还有一份名为“葛丽”的户籍、现状资料,以及一个男孩的户籍、转户记录、就学、目前所在学校年级班级的资料。

严良看了一遍,把新旧两种照片仔细比对了一番,然后挑出一张发黄的照片出示给李静,指着上面一个似乎拉着一名女孩的手并行进入酒店的男人,问:“这个人是谁?”

“十多年前金市的副市长,现在省××副×长夏立平。”

严良皱眉思索几秒,沉重地点点头:“我明白张超想要什么了。”

他随即告诉几名刑警的头儿,搜查结束。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张超家时,李静突然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

只见李静紧紧握着拳,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她欲言又止,过了几秒,终于艰难地说出几个字:“拜托了。”

严良朝她用力点了下头,转身离开房子。

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女人确实很美。

张超看到只有严良一人,没有安排刑审队员,又抬头看了眼摄像头,摄像头对向了死角,他微微一笑:“看来今天又是一次特殊的聊天。”

这时,他注意到严良面前放着的那个文件袋,不由叹口气,说,“相信严老师已经知道了我的动机。”

严良点点头:“你们的计划很谨慎,并没有直接要求专案组为十年冤案平反。”

张超苦笑:“我知道专案组权力有限,如果我要求专案组平反十年冤案换取我交代真相,结局一定是,我的要求实现不了,你们也得不到江阳之死的真相,何必彼此伤害,陷入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死局。”

“所以你的最终诉求很简单,要我们拿那个孩子和夏立平、葛丽的基因做亲子鉴定,只要证明这孩子是夏立平与葛丽生的,加上出生时间倒推,就能证明夏立平与当年未满十四周岁的葛丽发生性行为,触犯刑法。只要夏立平被采取强制措施,这个犯罪团伙的一条线就能被打破,江阳的十年努力才不至于白费。”

张超没有否认,说:“做个亲子鉴定,这个要求对你们而言并不困难。”

严良反问:“你觉得以赵铁民的级别去调查夏立平,不困难吗?”

“我并不奢望直接调查夏立平,只不过要一份亲子鉴定,你们一定能想出很多办法实现我的这个小诉求。”

严良笑了笑:“看来你对警方的能力很了解,想必这个计划一定有那位杰出的老刑警,平康白雪朱伟的功劳吧?”

“朱伟完全与这件事无关,是我想出来的,他可一直恨我害江阳入狱,见我就想揍我,怎么可能合作?”

“是吗?”严良不置可否,“那么陈明章又是如何帮助江阳自杀的?”

张超停顿片刻,道:“我不是很明白这句话。”

“胡一浪他们是不会去谋杀江阳的,因为江阳已经肺癌晚期,活不了多久,而且他手里也没有任何能对胡一浪他们造成威胁的实质性证据。他的死因,只可能是两种,自杀,或者你们协助他自杀。在中国,安乐死不合法,属于犯罪,江阳是不会忍心让朋友协助他自杀,触犯故意杀人罪的,所以,他只可能是自杀。不过,普通人自杀是不可能让公安鉴定出他杀的,技术上要做到这一点,只可能是得到了陈明章的帮助。此外,我们还知道了,当初你进地铁站前坐的出租车被一辆私家车追尾了,而那辆私家车的车主正好和陈明章相识,这未免巧合了一些。”

张超眼睛微微一眯,严肃道:“陈明章与这件事无关,是我和江阳诱骗他,问出如何做到伪装成他杀,他压根儿对江阳最后的决定完全不知情。”

严良叹息一声:“也罢,江阳为了翻案不惜提前几个月结束自己的生命,你为了救赎过去的错误自愿入狱,朱伟和陈明章就不要牵涉进来了。那么,等我们拿到亲子鉴定报告后,你希望我们接下去怎么做?”

“把报告向专案组全体成员公开。”

“你觉得公开就一定能把夏立平绳之以法吗?”

张超冷笑:“我一直在赌博,但我们不得不相信我们会赢。我们只是觉得,如果连这次的赌博都不能赢,那么十年的真相就可以彻底画上一个句号,因为我们都尽力了,再也不可能了。”他叹息一声,目光直直看着严良,“专案组成员来自省公安厅、省高检、市公安局,还有很多人都在关注这案子,亲子鉴定结果向专案组这么多领导公开后,他们会向各自单位报告。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这么多单位都知道的犯罪事实,夏立平依然可以安然无恙!”

严良投去了敬佩的目光,朝他点点头,过了半晌,说:“假如这起案子你并没遇到赵铁民和我,而是一个…比如希望息事宁人的专案组组长,你有考虑过吗?”

张超笑了笑:“当然做过你的这种假设,所以我一直要引导警方的调查,让专案组更多的人逐渐知道十年的真相,越多的人知道真相,真相才越不容易被掩藏。而不是一开始就告诉刑审队员真相和我的诉求。如果警方不愿继续追查下去,那么江阳一案也将成为永远的死案,公安无法给社会各界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是我和警方之间的博弈。”

他顿了顿,朝严良重重点头,说:“我内心很感激严老师,严老师第一次接触我就开始怀疑我的动机,但你没有阻止,反而促成警方顺着我的提示调查下去。”

严良微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产生了怀疑?”

“因为你是第一个问我眼镜和装扮的人。我有近视,那天地铁站的行动筹划很久,不能出错,我必须戴着眼镜。但被抓后,我必须摘掉眼镜,装扮和发型都显得土里土气,这样才能让新闻里的我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避免被北京的证人提前辨认出来,不然计划在一开始就破产了。所以你多次问到我眼镜的事,我很紧张,我知道瞒不住你,我一心期盼你能保守我这个秘密。”

严良坦诚道:“我一开始只是好奇你究竟想干什么,所以没有把我的怀疑直接告诉赵铁民,等了解了更多信息后,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就是让赵铁民查下去。”

第七十章

周末晚上,杭市滨江区的一条空旷马路上,非机动车道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私家车,严良坐在驾驶座上,车窗摇落一小半,他和赵铁民正朝远处看去。

远方的路口停着一辆交警的巡逻车。

这时,远远一辆奥迪快速驶来,警员林奇挥手向奥迪车示意,很快,奥迪车缓缓靠边停下。

车窗摇落,林奇走到了驾驶员一侧。

严良隔得太远看不真切,询问一旁的赵铁民:“你确信夏立平没带司机,是他自己开的车?”

赵铁民点头道:“对,他周末都是独自去看那小孩的,然后自己开车回到钱江新城那边的省直机关居住区,估计对于有一个私生子的秘密,他不希望更多人知道吧。”

林奇拿出一个呼吸器,让奥迪车的驾驶员朝里面吹气。

夏立平拿过吹气嘴,朝里吹了一大口,正准备离去,突然,林奇严厉喝了句:“下车!”

“下车干什么?”夏立平不悦地望着对方。

“105,酒驾,下车,去医院抽血!”林奇喝道,同时,另两名警察也走了上来,拦住奥迪,摆出不可能放他离去的架势。

“绝对不可能!”夏立平瞪眼道,“我没喝酒,怎么可能酒驾!”

林奇举起仪器放到他面前,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你自己看,别多说,下车!”

“我没有酒驾,你们肯定测错了,我没喝酒,这机器肯定坏了!”

夏立平坐在车里不动。

“别废话,赶紧下车!”林奇去开车门,车门上了锁,他手伸进车窗,拨了下开门锁,把车门打开,拉住夏立平,要把他拖出来。

夏立平大怒:“放手别动,我要投诉你!你哪个单位的,我要打你们领导电话。”

林奇冷笑:“随便你投诉,现在可由不得你,走,去医院!”

夏立平被拉出驾驶座,并被强行押上执法车。

他虽是大领导,但他知道这时候对底层人员亮明身份根本不管用,对方只听直接上级的,越级这么多反而没用了,可他哪儿认识底层单位的小领导。杭市又是省会城市,社会新闻媒体发达,如果他为了这么点事拒不配合执法,一旦被曝光,尽管他确实没喝酒,在民众的口诛笔伐里也成了高官酒驾还倚仗身份目无法纪,抗拒执法。

无奈,夏立平虽然窝着一肚子火,但也只好跟他们上了执法车,前往医院。

在警察陪同下抽完血等了十分钟后,他得到了林奇的道歉,林奇承认确实是他们的酒驾仪坏了,数据乱跳。他虽恼怒,但作为有一定级别的官员,要保留自己的风度,不便跟这底层小警察计较,便气呼呼地坐上执法车,被送回自己的车辆所在地。

等奥迪车走后,赵铁民接起电话,打完后,朝严良笑了笑:“林奇这小子演得很不错啊,夏立平从头到尾也没看过他警号。”

“看了也无妨,大可以说最近严查酒驾,交警人手不够,就找刑警来凑,为这么点事如果还要折腾,太有失他这级别的水准了。不过你可千万别让他知道是你在查。”

赵铁民不屑地笑了笑:“他迟早会知道的,可他管不到我,我归市局管,市局还能为这点事处理我?”

杭市一所外国语小学,开学没几天,浙大医学院的一位老师找到小学领导,带着一份省卫生厅的文件,说他们正在做课题,调查全省儿童营养状况,需要各地区抽检不同年龄段儿童的微量元素状况。

学校按他们的要求拿出了六年级的学生名单,课题组“随机”抽了几名学生抽血化验,其中有个男学生姓夏。

课题组离开学校后直奔严良那里,严良早已等候多时,接过那一小管子的血液样本,表示了一番感谢,并再三恳请课题组的朋友万望保密。对方欣然允诺。

第七十一章

高栋的办公室门窗紧闭,他坐在办公桌后,皱着眉,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这份亲子鉴定报告。

赵铁民坐在对面,双手十指交叉着,忐忑地等待领导的意见。

过了很久,高栋不知把这份报告看了多少遍,才慢慢放下,掏出香烟点上,深吸一口,问:“江阳的案子破了吗?”

赵铁民点头:“破了,已经在最后的结案阶段了,结果暂时还没向专案组全员通告。我得到鉴定结果后,给张超看过,他很满意,他让我把结果给他太太一份。我带给李静后,李静就表示突然想起张超翻供后在看守所与她会面时,告诉她家里藏了一个U盘,能证明江阳死于自杀,而不是张超杀的。结果她因为那段时间心情太过紧张,把这事忘了,今天才想起来。”

高栋撇嘴道:“能帮丈夫直接脱罪的证据因为太过紧张忘了,现在突然又能想起来了,唉,这种演技在电视剧里第一集就死了,居然能在警方面前晃了几个月,真是…”

赵铁民也忍不住笑出声:“现在他们不需要演了,只需要随便找个借口把真相告诉我们罢了。”

“U盘里面是什么?”

“是一段录像。江阳那晚自杀前,在面前摆了一台录像机,他先坐在录像机前,说了大半个小时的话,主要讲了这十年的经历,以及他为什么最终选择了自杀。他把很多这些年查到的间接性的证据做了展示。还说这件事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和其他人无关,恳请张超在看到这段录像后,替他把录像和证据在适当时候交给国家有关部门。说完这些话,他就站到了椅子后面,把头套进一个设备的绳圈里,按下遥控开关后,他把遥控器扔出了窗外,闭起了眼睛。过了一分多钟后,他开始伸手去抓绳子,可是那时已经解脱不了,没多少时间,他…他就死了。”赵铁民轻咬了一下牙齿,无论任何人,哪怕再坚强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段录像,都会有一种彻底无力的虚脱感。

高栋听完他的描述,手拄着下巴,抿嘴默默无言,过了半晌,才重新有力气发声:“这段录像嘛…不用给我了,我不想看。”

赵铁民默默点头。

高栋又问:“这事难道和其他人都没关系吗?他求张超把录像交给国家有关部门,张超却去地铁站抛尸,这计划难道是张超临时想出来的?”

“严良说这计划是张超、江阳、朱伟、陈明章和李静共同策划很久才实施的,张超向他透露过,最后江阳拍下这段自杀录像,是受了美国电影《大卫·戈尔的一生》的启发。至于江阳的前妻,她是个老实人,相信只知道江阳是自杀,并不清楚整个计划,否则面对警方调查容易说漏嘴。江阳和张超怎么说服各自的爱人,就不得而知了,相信很艰难。不管对当事人还是他们亲近的人而言,这都是一个很难的决定。”

赵铁民顿了顿,继续说:“严良判断,这个计划是在江阳死前几个月就定下了,因为我们从江阳的通讯记录里发现,1月初开始,他和朱伟、陈明章的通话频率突然变得很低,而和张超的通话频率变得很高,为的是解除陈明章、朱伟参与计划的嫌疑。张超是跑不了的,必须自愿入狱,可他们不愿其他人都被牵涉进去。从整个计划看,朱伟这个老刑警提供了反侦查协助;那个模拟人体力学勒死江阳的装置,自然是陈明章的杰作,第二天张超到房子里,拆了自杀装置的所有零件扔在一旁,让我们误以为是废弃的伸缩晾衣架。李静在里面也扮演了重要角色,配合张超,在恰当时机提供给我们线索,让我们顺着他们的计划调查下去,别走错方向。”

高栋微微思索片刻,笑起来:“恐怕严良这家伙早就知道真相了吧?”

“严良一开始就怀疑张超有特殊的动机,可是他没告诉我,反而佯装不知情,催着我调查下去。随着十年往事逐渐揭开,我怀疑张超是为了翻案,可严良说不是。他说张超如果有证据翻案,不必做出这么大牺牲;如果他没证据,自愿入狱也没法翻案。严良也一直想不通动机,直到最后才知道张超打的算盘是曲线救国,以破案为交换筹码,逼我们替他做一份亲子鉴定,然后以此作为夏立平涉案的直接证据,再来破解十年冤案,抓获真凶。”

“不容易啊,不容易啊。”高栋抬头望着天花板,呢喃着,“还记得我一开始告诉你的,这案子你只管查,别管背后涉及的事吗?”

赵铁民点点头。

高栋解释道:“江阳这几年写了一些信投给一些省里领导,详细描述了十年的经过,不过大领导每天都能收到一堆这种老上访户的信件,哪会留意。也是机缘巧合,有位省里的领导私下转给我这份信,我看了,对于信中所说,我很震惊,不过江阳手里没证据,我也无法判定故事的真假,何况涉及的官员级别在我能力之外了。直到张超翻供引起轩然大波后,我才留意到死者江阳正是那个写信的检察官,回想信中故事,我相信这场先认罪后翻供的大戏背后有大隐情,所以才让你调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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