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达摩烂柯山

东海达摩山。

山顶的石头棋盘前,秦北洋再次见到了八年前,杀死他的母亲大人的仇敌--右脸上有条刀疤的男人。

他俩相约下一盘围棋。如果秦北洋赢了,刺客就会放他走。如果秦北洋输了,那么他将跟着刺客走。

“去哪里?”

“另一个世界。”

这是刺客的答案。

“谁执黑?”

秦北洋已做好最坏的盘算,如果输了,就让九色逃跑,去通知石头大屋里的人们,他再跟刺客血拼,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得把他们拖死!

“请你执黑先行。”

“那我不客气了。”

话虽如此,秦北洋夹起黑子的两根手指,却还在微微发抖。棋子落在星位上也不准,他只能再用手拨了拨。

对方倒是从容下了一子。常规开局之后,双方在棋盘上近身缠斗,扳、顶、挡、断……秦北洋将一腔仇恨发泄到棋子上。九色也紧盯石头棋盘,仿佛观棋不语的绝世高手。明月照射在他俩的脸上,就像一百年前的孤岛上的鬼魂。

中盘阶段,黑棋与白棋势均力敌。秦北洋的脑力有所不济,不断回忆《淳熙棋谱》宋代国手的落子,被迫放慢节奏。碰到难对付的局面,他还要思考许久。对方却是下子如飞,仿佛脑中藏着个小算盘,快速精确推演出每一组变化。

“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弈,看之。局未终,视其所执伐薪柯已烂朽,遂归,乡里已非矣。”

趁着秦北洋长考的空当,刀疤脸的年轻刺客,随口念出一段文言文。意思是有人看山中童子下围棋,仅仅过去片刻时间,外面的世界却已流逝多年,手中木头不知不觉朽烂,回到家已是另一个朝代。

“这是……”

“东晋虞喜的《志林》记载,此山后名烂柯山,亦是围棋圣地。”

秦北洋落下棋子:“也许,我们下棋的这一晚,甚至只是我这一手的长考,这座东海孤岛以外的世界,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那就是2017年。”

“有意思,一百年后,世界会变得如何呢?”

“科技昌明,人人安居乐业,尽是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天下!而我堂堂中国,已甩脱百年耻辱,雄踞于地球列强之林。”

“或许未必!”对面刺客飞快地下了一子,“难道不会是江山分裂,骨肉剥离,手足相残?”

秦北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百年后,中国还在军阀混战不休?

不,断然不能!

刀疤脸再问一句:“你的棋路有宋人遗风,恍若北宋大国手刘仲甫。”

“无师自通。”秦北洋想要卖个关子,“南宋君主宋孝宗门下国手赵鄂为我师。”

“我的父亲是个围棋高手,可惜他死得很早,但他留下了许多棋谱,我从小是跟着他的棋谱练习的。”

让秦北洋内心称奇的是,眼前貌似儒雅的棋道高手,却是个杀人如麻的刺客凶手,也是自己杀父杀母之仇敌,还屠杀并火烧海上达摩山,又栽赃嫁祸于秦北洋……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排除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八年前养父母的死后惨状。

围棋搏杀讲究定力,若是心中全被这些填满,断不可能下好这一局。

这也是对自己生死攸关的一局棋。

一个钟头过去,棋局收官,对方只说了一句:“秦北洋,你有好定力!”

石头棋盘几近填满,双方数子。黑子贴目的规则,要待1926年才有日本人发明。按照古典规则算下来,黑棋险胜一目。

“秦北洋,你赢了!”

对方很大度地承认失败,但秦北洋并不开心。他是黑棋占先,所谓“宁失一子,不失一先”,才赢一目,可忽略不计,其实应当是输了!

“你在戏耍我吗?”

秦北洋站起来,撸掉整个石头棋盘上的棋子,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我说过,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了你。”右脸刀疤的刺客起身后退,“君子一诺千金。并且,谢谢你陪我下棋。而他们两个家伙,都是臭棋篓子!”

刺客又指了指秦北洋的身后,他能感到匕首摇晃带来的杀气浮动。

忽然间,视野边缘闪过什么,秦北洋微一转头,才看到黑暗的大海上亮起火光,乍一看还以为月亮坠落海中燃烧。那是达摩山的北侧海面,白天发现秘鲁国籍轮船的方位。

又一起海难发生了。

秦北洋望向黑夜海面上的火光。三个刺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海,轮船燃烧着沉入海底,秦北洋趁机向山下飞奔而去。

为了保护安娜与阿幽,他不能奔向石头大屋,这些刺客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九色跟他一气冲出很远,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坡,海滩将在眼前。跳海是最危险的,他慌不择路地爬上一条小道。攀爬数十丈,才发现迎面一座古庙。

糟糕!跑到了舍身崖,无常庵。

他冲到悬崖边缘,趴在岩石上探出头,底下是九十度的峭壁,直接连接大海。看不清黑色海面,只能听到海浪咆哮声,与岩石间的缝隙和穹隆形成交响乐般共鸣。古时候的尼姑们,每晚在汹涌的声音下入眠,不能算是寂寞吧。口中热气喷薄而出又被海风卷走,眼看刺客们又要追上来了。

一转身,他和九色躲入没有尼姑的尼姑庵。

不过,这几间南宋的古庙太小了,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蛛网灰尘中的观音菩萨,仿佛也在黑暗中向他报以嘲笑。

秦北洋决心死战,但低头看着幼兽说:“九色!九色!你绝不能落入恶人的手中,你要想办法逃跑啊!”

九色的赤色鬃毛剧烈晃动,长出雪白鹿角,犹如阳伞般地盛开绽放。它身上的白毛迅速缩回去,露出原本的青铜鳞片。

幼麒麟镇墓兽回来了!

不再是一尊青铜器,而是一头活着的镇墓兽。它的关节可以自由活动,四肢异常灵敏,头顶的鹿角随着脖子转动,发出惨白的反光。

九色已变回了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里,守卫小皇子一千二百年的镇墓兽。

秦北洋似曾相识地看着它,仿佛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不仅是在自己出生的时候。

当刺客们冲到无常庵的山门前,幼兽张开嘴巴,竟有一团琉璃火球,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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