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兽与兽(三)

于是,秦北洋来了。

吴淞口外的营帐之中,伤兵累累的战俘营,一张黑臭的行军床上,躺着个四十来岁的洋人——个头瘦高,头上扎着绷带,一头栗色乱发被烧掉少许,墨绿色的眼珠子,已炸得呆滞无神,两块厚镜片上都是裂缝。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他瞥到秦北洋背后的刀鞘,挣扎着爬起来,说出一句中国话:“这是什么?”

“我爹留下的佩刀。”秦北洋解下这把刀,放到博士眼前,“你认识秦海关?”

博士托了托高鼻梁上的镜片,仔细打量他的面孔,迅速恢复神智:“我是兵工厂的总顾问,你的父亲是首席机械师,我们是共事的搭档。我能看看你的脖子吗?”

秦北洋微微一愣,这洋人是什么路数?他还是脱下军大衣,暴露后脖颈的胎记,两块赤色的鹿角形状。

“果然是秦的儿子!”

“我爹还活着吗?”

博士捏了捏太阳穴:“让我回忆一下……要塞陷落前,你父亲和十角七头镇墓兽,被运上吴淞口的军舰,现在应当在大海上。”

“十角七头?”秦北洋想象出一幅史前怪物般的画面,“是谁带走了我爹?又是谁把你们和镇墓兽派过来的?”

“小徐。”

“小徐是谁?”

“大军阀,他派遣我们指挥两头镇墓兽,乘坐军舰南下,前来协助守卫吴淞要塞。”

秦北洋搞不清北洋军阀的人名:“可我见到的金蟾,已不是原来的镇墓兽,它完全变了!”

“是我和你父亲一起改装了镇墓兽,加了柴油机的动力,还有加特林机关枪。”

“不可以!镇墓兽只能用于保护墓主人,不能在战场上杀人!我爹也老糊涂了吗?”

“他有自己的理由。”霍尔施泰因指了指秦北洋手里的佩刀,“秦,这把刀,就是你父亲给你准备的礼物,好在这乱世防身。”

“怪不得,他在战场上一看到我,就主动抛下这把刀。”秦北洋握着刀柄最后的圆环,好像还残留父亲的体温,“这是一把环首唐式横刀,父亲怎么会有这把刀的?”

博士的精力慢慢恢复,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讲述两个月前的历险——北洋政府派遣他和秦海关去挖墓,寻找地下的镇墓兽。他们在直隶省太行山附近,发现了一座唐朝大墓,挖出许多重要文物,包括十角七头镇墓兽。

“究竟是什么样的墓主人,才能有这样厉害的镇墓兽呢?”

“安禄山。”

“你们竟然挖了安禄山的墓?”

博士摸着满脸胡渣说:“老秦在那座大墓里,得到这把唐代宝刀。”

“原来是给安禄山陪葬的唐刀!”

秦北洋从刀鞘中抽出环首长刀,寒光闪闪,刀面如镜,透出云龙般的纹理,必然也浸透古人的魂魄精气。不晓得这把唐刀,在安史之乱中,砍下过多少人的脑袋?杀死过哪些名臣良将?

这天午后,金蟾镇墓兽的残骸,也被送到吴淞要塞。

霍尔施泰因博士仔细查看这头镇墓兽,损毁相当严重,就像一个人被打断所有骨头,加之内脏粉碎。博士看得心疼,恐怕再也难以修复了。

秦北洋心想——袁世凯与安禄山,都是一代枭雄,他们的镇墓兽自然厉害。但金蟾毕竟是秦氏父子所造。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却是真正的嗜血怪物,如同他对中原的惨烈破坏。这头镇墓兽在战场上的表现,已证明了它酷爱虐杀,凡是它所到之处,遍布残缺的肢体。

今次让十角七头逃跑了,将来必是大患。十角七头在哪里?

吴淞要塞的战地医院,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对于他的镇墓兽大宠物念念不忘。

看在博士曾经与老爹共事的份上,秦北洋跟他挺聊得来,甚至说了几句德语,九岁以前的所学,牢记在脑中没忘。

坐在金蟾镇墓兽断裂的蛤蟆腿上,摆弄失去弹性的飞刀金剪,霍尔施泰因博士点上一支烟,盯着秦北洋的双眼:“你怎知道德语是我的母语?”

“卡尔·霍尔施泰因不是标准的德国名字嘛?”

“JA.”他用德语说了“是”,却又摇头,“但我不是德国人,我出生在瑞士的德语区,又在世界上很多国家生活过。我经常搞不清楚,自己算哪个国家的人?我在中国生活了十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

这番话让秦北洋心生某种亲切感,便用德语问他:“博士,您能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镇墓兽吗?”

“我所信奉的科学,是魔法、炼金术士还有蒸汽机的科学,并不被欧洲主流科学界所容纳。因为如此,我才对镇墓兽深深地着迷。”博士掐灭烟头,摸着金蟾镇墓兽的蛤蟆眼睛说,“我相信,在镇墓兽的身体里,藏着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听到此处,秦北洋倒是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流动加快了。

走出要塞,士兵们打扫战场,搬运战死者遗体。天气寒冷,淋漓的冬雨冲走鲜血,慢慢溶解人体组织。

九色蹲伏在秦北洋脚边,看到无数魂魄,哭泣着飞升到天空……

天津传来消息,十三省督军开会,直皖握手言和,上海归还浙江督军。王士珍功败垂成。埋骨吴淞口的一万多士兵,毫无意义地死去,绝对轻于鸿毛。

大军开拔北归的清晨,军乐队奏响中华民国国歌。“北洋之龙”下令朝天鸣炮十二响,祭奠亡魂。齐远山骑着白马当先,威风凛凛地扈从在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左右。队伍中间有辆大车,装着彻底散架的金蟾镇墓兽,霍尔施泰因博士颓丧地坐在上面。

秦北洋步行在队伍最后,背着父亲馈赠的唐刀,押送装满垂死伤兵的车队。九色不断回头望向上海……

一双琉璃色的眼睛,正从背后凝视着它和他。

田野上葬着无数士兵的墓地,并排站着四个男女:欧阳安娜、阿幽、叶克难、羽田大树,遥遥送别秦北洋、齐远山以及九色。

安娜与九色有同样颜色的眼珠子,偶尔她与这头幼兽对视,竟会分不清彼此。

冬天的风,夹带雪片般的芦花,吹落少女的泪水,滴滴答答,浸湿左手上的玉指环。

阿幽塞给她一块手帕。十七岁的欧阳安娜,在风中无所依靠,只能搂着十四岁的女孩,抱头痛哭……

叶克难触摸长衫衣袖里的皮鞘,藏着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的凶器,象牙柄上镶嵌螺钿的彗星袭月。

又隔了一公里,长江边,无边无际的枯黄芦苇,掩盖着三个男人的脸。

他们都还年轻。第一个右脸有蜈蚣般的疤痕,第二个胳膊受伤绑着绷带,第三个戴着一副鬼面具。

每个人的衣袖里都藏着一把象牙柄的匕首。

三个刺客,同样目送秦北洋和九色远去。昨晚,他们驾驶羽田汽船公司的轮船,秘密在川沙沿海登陆,连夜骑马疾行数十里,渡过黄浦江来到吴淞口。

芦苇丛中多了第四个人,五十多岁的老头,嘴上两抹浓黑胡子,目光如鹰隼看着北上大军。

老刺客对右脸有疤痕的年轻刺客说:“阿海,有新消息吗?”

“阿幽说,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在北京。”

北京!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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