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还有这东西?是最新技术吗?”

  “基本设想在很久以前就提出来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也已经有了成功的例子。”

  “这么早……”和昌摇摇头,“很惭愧,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您自然不会知道,因为这项技术在日本几乎没有实施过。除了器械入手困难之外,维护保养也很困难,而且费用高昂。毕竟,不能自主呼吸的人大多会躺在病床上,只要切开气管,装上人工呼吸器就可以了。另外在安全性方面,起搏器还残留有一些问题,很难推广。”

  “但那个人还是下定决心装了一个?”和昌指着显示屏上的男人。

  “似乎有好几个原因。首先,他的症状适合安装起搏器。另外就是技术革新。划时代的新产品被开发出来了,解决了老产品的遗留问题。”

  和昌往前探了探身子。“怎么回事呢?老产品原来有什么问题?”

  星野有些为难,搓着手:“这可说来话长了。”

  和昌这才回过神来,看看周围,部下们都困惑地沉默不语,目光中流露着不安。因为社长正沉浸在与会议完全无关的话题之中。

  “不好意思,”和昌对星野说,“扯远了。请坐。”

  星野似乎松了一口气,坐了下去。

  “啊,不过,星野君……抱歉,待会到我房间来一下。”

  年轻的研究者担心地看了看四周,答道:“是。”

  敲门声响起。和昌说了声“请进”。

  “打扰了。”门开了,星野抱着文件夹走了进来。

  “刚才真不好意思。这个话题我个人很感兴趣,结果一时忘形。”和昌从桌边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好了,你也坐。”

  “是。”星野拘谨地在皮沙发上坐下。

  “叫你来,不为别的,是想听你继续说下去。”和昌道,“那个,叫什么来着,横隔膜……”

  “横隔膜起搏器。我想您应该是为了这件事,所以把资料都带来了。”星野把文件夹放在茶几上。

  和昌点点头。“你为什么关心那项技术?”

  星野挺直了腰杆。

  “原因不是别的,只因为我觉得这或许会对我自己的研究有所帮助。”

  “你的研究,和刚才的Brain Robot System不同,是通过将大脑信号传递给肌肉,让人自己运动手脚,对吧。”

  “您说的没错。大脑指令传达不到,器官就动不了,这时就用电流传递信号。因为设想是一致的,所以我对横隔膜起搏器很感兴趣。”

  “这样啊。不过,手脚的肌肉与横隔膜,其运动的复杂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吧?你的研究内容明显更难。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参考价值吧?”

  星野点点头,打开文件夹。

  “如果是旧式起搏器,的确是这样的。那只是单方面用电流刺激横隔膜,使其按照一定的节奏运动。不过,这样有很多问题。”

  “这话你刚才也提过。有什么问题?”

  “最典型的是误咽。食物等异物有可能进入气管。就算用别的方式来补充营养,还有别的异物入喉的危险。另外,排痰也是个问题。正常人喉咙里堵着一口痰的时候会怎么做?社长,您当然明白。”

  “痰?那当然是——”和昌咳了两声,“这样。”

  “没错,会咳嗽。咳嗽有两种,一种是自发性咳嗽,就像您刚才做的那样;另一种是反射性咳嗽。当异物落入气管时,黏膜表面的传感器会作出反应,将信息传递给大脑中的咳嗽中枢,大脑向横隔膜等呼吸器官发出指令,人就会咳嗽——这是为了保护气管、肺部等呼吸器官的生理防御反应,所以也可以称之为咳反射。咳嗽还有一种作用,就是把气管里的痰排出体外。但是迄今为止的横隔膜起搏器技术很难再现这种咳嗽机能。就算形式上做到了,也不能顺利地切换回普通呼吸。连健康人不小心呛住的时候,都很难恢复到普通的呼吸状态,您只要想想这个,就能理解了。”

  星野讲解流畅,条理分明,很容易听懂。和昌一边看资料一边听他讲,这些内容资料上虽然也有,但他毕竟还是没办法牢牢把握其中的内涵。

  “最新式的横隔膜起搏器解决这个问题了吗?”

  “还说不上完美,不过已经解决大部分了。”

  “是怎么做的呢?”

  “简单地说,就是让起搏器的信号调节装置具备大脑功能。不仅仅是单方面发出信号,还能接收粘膜表面的受容体发出的信号,并据此改变信号类型。如果获得了有异物进入的信号,就向横隔膜发出咳嗽的信号。等问题解决了,再回到正常呼吸模式。”

  “原来是这样。听上去很可行啊。居然没有人这样做过,真奇怪。”

  但星野严肃地摇了摇头。

  “实现起来可不容易。研发人员首先要弄清健康人在咳嗽时和正常呼吸时,大脑会发出什么样的信号,并进行解析,构筑神经元网络工作模型。然后,以这个模型为基础,开发能够发出多频信号的调节装置。为方便起见,就以横隔膜起搏器为例来说明吧,其实,除了横隔膜,还要对腹部肌肉等进行电流刺激。这些我还没有完全掌握,但可以想象,一定需要下很大的工夫。”

  谈话一下子变得艰深起来。不过和昌明白了,这是一项复杂高端的技术,是过去的技术无法与之相比的。

  “会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吗?”

  “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星野点头道,“就像此前社长说过的那样,我的研究课题,是让残障人士能够自主活动手脚。但在现实生活中,光能活动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反射行为,比如,碰到烫的东西时,会迅速把手缩回来。因为和机械臂不同,那是自己的手啊,会被烧伤的。对解决这些问题,是有启发的。”

  年轻研究者的眼睛闪闪发光。一谈到自己的研究,他就变得特别热切。

  “谢谢。辛苦你了,我完全明白了。”和昌说,“话说回来,研究出那个最新型横隔膜起搏器的人是谁?在哪里工作?”

  “是庆明大学医学部呼吸器外科的研究团队。您要不要直接去和论文执笔者见一面,和他聊一聊?”

  星野说,执笔者是一位姓浅岸的副教授,听说他也参与过那位BRS受试者的手术。

  “迄今为止,做过多少台手术了?”

  “听说有六人。过程都很顺利。”

  和昌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

  “那些患者都是有意识的吧。”

  “意识……?”星野的视线落在斜下方。

  “也就是说,没有患者是因为意识障碍卧床的吧?”

  “这……”星野没有迎接和昌的注视,一边匆匆地眨着眼,一边思索,“我没有确认过,不过应该没有。在卧床的情况下,会切开气管,用人工呼吸器作为补充。如果没有意识,使用这种高精度起搏器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它的研发意义,就是为了让患者的日常生活能够更加轻松。”

  “不过,没听说过‘不能安装在无意识患者身上’这种说法吧?”

  “这……是的。”星野似乎下定了决心,直视着和昌,说,“您说的没错。或许处于昏睡状态的人也能使用。据我所知,这种装置不需要大脑发出任何信号。”

  和昌从部下认真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担忧。社长女儿出了事故,成了植物人,或许更加严重——这件事几乎所有员工都知道了。星野正是因为察觉了和昌把自己叫来的原因,才带来了这么厚的一沓文件吧。

  “谢谢。你让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哪里哪里,星野鞠了一躬。

  和昌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给神崎真纪子打电话。对面马上传来应答:“我是神崎。”

  “你过来一下。”说完,和昌便挂断了电话。

  没多久,随着敲门声,神崎真纪子走进了房间。她穿着白衬衫,灰西装,一头黑发束在脑后。

  “有家研究机构,你帮我联系一下。”和昌说,“庆明大学医学部呼吸器外科。详细情况,你去问星野君吧。——星野君,你能帮这个忙吗?”

  当然,他回答。

  “不过,”和昌抬头看着神崎真纪子。“这是我的私人事务。不要妨碍公司业务。”

  “明白。”女秘书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道。

  2

  “不用慌。慢慢来,慢慢来。她的皮肤很娇嫩,请小心不要擦伤。”

  伴随着护士武藤小姐的指示,千鹤子正在给瑞穗翻身。要是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会产生淤血,生褥疮。

  千鹤子支撑着外孙女的身体,动作不太协调。她表情慌张,唯恐出什么差错,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溃。

  “妈妈,”薰子唤道,“左手,注意一下。”

  “啊,什么?”千鹤子看着自己的左手。

  “不是妈妈的左手,是瑞穗的左手。别忘了,上面插着管子呢。”

  “啊……”千鹤子不知所措,僵在了原地。

  薰子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了,却还得硬把焦躁的心情按捺住。要是此时高声呵斥,千鹤子恐怕此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协助护理瑞穗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没事的。镇定一点儿,就这样,慢慢来。对,就这样。”武藤小姐对千鹤子说话的语气很柔和。这位专业护士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冷静。

  千鹤子总算完成了工作。翻身是瑞穗的护理中最简单的一项。实施起来这么棘手,这一点薰子也已经想到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顽强地坚持下去。

  事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瑞穗的心脏无视院方的惊异,仍在持续跳动。各种数值也很稳定,医院从来没有紧急联系过家人。

  这种状态会保持多久?医生们也无法预测。就像脑神经外科医生近藤一开始说的那样,在小孩子身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样一来,薰子要考虑的事就只剩下了一件。以瑞穗还活着为前提,各种准备正在进行中。

  主治医生拗不过瑞穗奇迹般的生命力,表示,如果现在的状态持续下去,在家护理就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是有条件的:现在护士手头的工作,至少要有两个人掌握。因为必须有一个人时刻陪伴瑞穗左右,万一出现异常情况,能够马上做出应对。

  问题是,除了薰子,另一个人是谁呢?不能拜托美晴。她有自己的家庭。和昌就更不用提了。

  思来想去,只能请千鹤子帮忙。

  本来,这应该是头一个想起的人。薰子生下瑞穗之后,千鹤子曾经在广尾的家里住过一个月,帮她带孩子。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千鹤子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决定继续治疗,延长瑞穗的生命之后,千鹤子也没怎么来探望。茂彦说,她是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薰子再三在电话里说,没那回事,您就过来看看吧。直到住院后的第二周,千鹤子才终于来到医院。

  看到沉睡的外孙女,千鹤子又泣不成声,边哭边念叨:当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啊,要是好好看着,就不会出这种事啊,真恨不得替她去啊,要是取了我的老命能有点用处,我二话不说马上就去啊,为什么我还活在这世上啊,等等等等。然后又开始道歉:对不起呀,对不起呀,你尽管在那边怨恨外婆吧,诅咒外婆早点死吧。结果,在病房里的这段时间,她的眼泪就没有干过。

  从那以后,千鹤子每隔几天就会来探望一次,不过薰子注意到了一件事:她绝不触碰瑞穗的身体。别说碰了,她似乎连靠近都不敢。

  薰子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害怕。

  瑞穗的身体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恐怕是由自己难以想象的高度复杂的科技,来维系着这条小小的生命吧。要是毛手毛脚地去碰,万一出了重大事故就麻烦了,这是千鹤子的说法。

  不肯帮着带生人也是同样的原因。母亲已经信不过自己了。

  没事的,你就碰一碰吧,摸摸她的头也可以——就算薰子这么说,千鹤子也不肯伸手。若是硬要她去碰,她的手就会微微发起颤来,薰子也不好强求。

  因为这个缘故,似乎不太方便让千鹤子帮忙在家护理瑞穗。可是,当薰子与茂彦商量有没有别的办法时,父亲却说,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啊?

  “让你妈妈做吧。那样最好。对你们俩都好。要是你妈妈知道你请了别人帮忙,肯定会更加自责了,觉得自己没用。薰子,就当我拜托你。让你妈妈做吧。”

  不过,千鹤子可不一定会答应啊。不,应该是不可能答应的吧,薰子想。她连碰一碰瑞穗的身体都不肯。薰子可以想象,自己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千鹤子一定会立刻回答“我是做不了的”。

  可是,千鹤子的反应却与薰子预想的不同。说起正在考虑在家护理这件事的时候,她是有点惊讶,不过随后就开始一脸认真地听薰子说明。薰子请她帮忙的时候,她也没有露出特别意外的表情,只是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开始思索。

  在长长的沉默后,她说出口的是“我倒是可以的”。

  “小穗成了那样,我一定得受罚啊。想过很多次以死赎罪,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死了也没用。活着呢,又太痛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如果能把我余下的日子全都奉献给瑞穗,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只要是我能做的,都让我去做吧。”

  母亲的话让薰子很揪心。没有去请别人帮忙,真是太好了,她想。要是那样,千鹤子一定会迷失自己存在的意义。

  就这样,薰子定下了护理瑞穗的帮手。但接下来的事情并不顺利。千鹤子每天都来医院接受护理步骤的培训,但要做到熟练,还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就连触摸瑞穗的身体,都是最近的事。

  “除了体温过低,请您也要注意一下低血压。像这样的病人,血压很可能会骤然下降。要是发现晚了,就会进入危重状态,这种例子并不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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