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连连轻声说“对不起”。
两人回到工作人员那边。志愿者们基本上都会就地解散,不过门脇还得和松本敬子一起回事务局去,统计捐款金额。
“请问,”新章房子说,“可以让我一起去吗?”
“去事务局吗?”
“是的,如果这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话。”
门脇和松本敬子对视一眼,对新章房子点点头。
“来者不拒……其实应该说,非常欢迎!我们也想让志愿者来确认一下,我们的资金管理是非常严谨的。”
“不,我绝没有怀疑你们的意思……”
“我知道。这只是我们的态度啦。”
听了门脇的话,缺乏表情的新章房子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好几眨。
她是在两周前的周日初次参加募捐活动的。地点是正在举办跳蚤市场的一个公园。一开始她对大声招呼还有点抵触心理,不过或许是渐渐适应了吧,到活动结束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响亮了。
新章房子还参加了上周日在慈善音乐会会场进行的活动。所以今天是第三次。看来,她不单单是说自己想要帮忙而已,而是真的对这件事有热情啊。
她是什么人呢?门脇很想知道。她只说自己是老师,此外一字未提。她表示是因为赞同活动的主旨才自愿参与进来的,不过,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松本敬子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她说:“热心好是好,但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如果带新章房子去事务局的话,也许能多知道点儿关于她的事情吧?门脇想。
救助会在西新井的公寓里租了一套房子,作为事务局。房间里堆满了放着办公用具和资料的纸箱,要是会员全体到齐,连找坐的地方都有点困难。今天带新章房子过去,里面就是五个人,椅子还够坐。
几个人把募捐箱放在会议桌上,打开来,在松本敬子的指挥下开始清点。她是门脇的高中同学,曾经当过棒球部的经理人。她的丈夫是门脇在棒球部的前辈,比他高两届。松本敬子有簿记资格证,很擅长处理数字。门脇在考虑管理救助会资金的人选时,第一个就想到了她。
反复清点之后,确定的金额比门脇预料的要高很多。
事务局里有个保险箱。在大家的监督下,募集来的资金被暂时保管在里面。如果能立即存入救助会的账号就好了,可今天是周日,没办法存款。用ATM存款呢,硬币又太多了。
今天募集到的金额会立即公布在救助会官网上。资金流的透明化是不可或缺的。
确认过下次活动安排之后,众人便散了。事务局里只剩下了门脇、松本敬子、新章房子三个人。在清点现金时和随后的讨论中,新章房子一句话都没有说。或许是不愿打扰别人吧。
“怎么样?”门脇一边设置咖啡机,一边问新章房子,“是不是很有条理啊?”
“您这话说的……我觉得资金的确经过了严格处理。大家都好棒啊。每个人都有很多自己的事情,工作啦,家庭啦,可是对待救助会的事情,也完全不会偷工减料。”新章房子用平静的口吻说。
“毕竟事关金钱,要是偷工减料,不知道会被人怎么说呢。哪怕有一点儿不留神,都会惹来中伤。现在是网络时代,负面言论会瞬间扩散开的。”
“中伤?是怎么说的?我很难想象会有这种事。毕竟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活动啊。”
门脇与电脑前的松本敬子对视一眼,苦笑着把视线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各种各样,首先是把人往坏处想。虽然倒不至于说我们诈骗,可是有人怀疑,募捐活动收集到的资金,是不是会全部用在包含移植在内的治疗上。怀疑患者家属和救助会的骨干,会用这笔钱花天酒地,中饱私囊。还有很多人说,在募捐之前,当父母的首先应该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把房子卖掉。所以,在官网上必须说明江藤家自己负担的金额,以及还剩下很多房贷要还的情况。”
“这我读到了。可是我觉得不至于透明到这种程度……”
门脇摇摇头。
“世上什么人都有。靠募捐得到两亿几千万日元这么一大笔钱,有不少人对这种设想本身就很反感。尤其容易被人误解的,就是由谁来募捐这一点。所以,我们成立了支援团体‘救助会’,这个团体和江藤家是没有关系的,银行账号当然也完全不同。‘救助会’并不会把钱直接交给江藤家。当治疗或其它方面需要钱的时候,就由‘救助会’代替江藤家,直接支付各种费用。最重要的是支付给美国医院的款项,那也是从‘救助会’的户头直接划过去的。这些事情如果不说清楚,难免会招来中伤。江藤有辆车,网上就出现了不少针对这件事的议论,说为什么不赶紧把车卖掉啊,汽油费是从哪儿出的啊。其实那车子已经很旧了,卖掉也值不了几个钱,汽油费也不是从捐款里出的。”
新章房子皱眉道:“看来筹钱真够难的。”
门脇从咖啡机里倒出三杯咖啡。咖啡机和杯子都不是新买的,而是大家带过来的。咖啡粉是门脇掏零用钱买的。硬要挑刺的话,水电费倒是从“救助会”资金里出的,这算不算不正当使用呢?
“因为金额太大了,给人的印象也不好,就像花钱买命似的。”
“买命吗……”新章房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话真奇怪。”一直沉默的松本敬子说,“病了就要治,治病就要花钱,换了谁都会这么做,对不对?而且,如果花钱能买回孩子的命,无论哪个父母,都会去买的,是不是?这有什么不对的?我真想不通。”
“所以问题是金额啊。”门脇把一杯咖啡放在新章房子面前,另一杯放在松本敬子身边,“如果这不是两亿六千万,而是二十六万,全部由自家人负担,肯定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更不会说什么买命之类的话。反而会说:虽然花了点儿钱,不过能治好就好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要抱怨的话,就去抱怨美国的医院啊。漫天要价的是他们。”松本敬子说完,啜了一口咖啡。
新章房子也把手伸向咖啡。不过途中她停了下来,开口道:
“可是,责怪美国的医院,也说不过去呀。”
“怎么说?”门脇问。
“您记得伊斯坦布尔宣言吗?”
“伊斯坦布尔?不,没听说过。——你知道吗?”门脇问松本敬子,不过她也默默摇头。
“伊斯坦布尔宣言是国际器官移植学会于2008年发布的。内容是强化渡航移植规则,要求各国自给自足提供器官。日本也是支持这则宣言的。可是,这只不过是理论上的方针罢了,没有约束力和处罚规定。不过,接受宣言的澳大利亚、德国等国家,还有那些迄今为止允许日本人入境的国家,基本上都是不接受日本人来本国进行器官移植的。”
听了新章房子的解释,门脇连连点头。
“我听江藤说过,好多国家都禁止渡航移植了。所以,现在只能靠美国。”
“美国是少数接受日本人来本国进行器官移植的国家之一。不过,也不是没有任何限制的。”
“这我也听说了。百分之五原则。每年的外国患者数量,不超过年内总移植人数的百分之五。”
“过去,阿拉伯诸国的富豪也曾利用这个原则,去美国接受器官移植。不过近年来,这百分之五的名额基本上都被日本人占了。而且,当日本患者为了移植出国的时候,等候的患者的风险就变得相当之高。您知道为什么吗?”
门脇撇着嘴,耸耸肩。
“您是想说,因为交了一大笔钱吧?关于这一点,我们被攻击得已经够多了。说由于金钱的力量,顺序被提前了。可是据我所知,事情并不是这样。听说,决定移植顺序的,是患者的病情程度。”
“对,我也听说是这样。日本患者的顺序提前,是因为他们病情恶化,迫切度较高。仔细一想,这也是正常的,只有病情到了非移植不能获救的程度,患者才会出国手术啊。不过,这也的确延后了那些迫切度不高的美国患者的手术排位,当然会成为批判的对象。所以,院方提出高额存款要求的原因之一,就是限制日本人的渡航移植。如果日本人交了一大笔钱,那些等候的美国患者也就容易接受一些。也就是说,靠金钱的力量插队是事实。”
新章房子面不改色,淡淡道来。门脇明白松本敬子为什么露出了不悦的神色。新章房子说想到事务局去的时候,他觉得或许她是想了解一下活动内容,看来是猜错了。不知不觉间,门脇他们已经变成了倾听者。
“那又怎么样?”松本敬子的声音明显很不高兴,“难道你是觉得不应该渡航移植,对我们的募捐活动也抱着抵触心理?”
新章房子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的,没错。很奇怪对吧。”
“那你别参与不就好了吗?自己说想帮忙,又在那里挑三拣四,什么意思啊?”松本敬子扬起眉毛,尖着嗓子说。
“好了好了。”门脇赶紧打圆场,他转向新章房子,“我知道,对于渡航移植,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但我们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公务员。能帮助朋友的孩子的办法只有这一个,既然不违法,就算被人说奇怪,我们也只能往前走。”
新章房子难得地笑了笑。
“我不是说你们的活动奇怪,而是对你们不得不这样做的状况感到奇怪。”
门脇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
“我刚才说了,日本也同意伊斯坦布尔宣言。今后的方针将转向移植器官自给自足,也就是国内调配。2009年的器官移植法就是这一方针的体现。修订后,当脑死亡患者无法明确表达器官捐献意愿的时候,只要征得家属同意,也可以捐献器官。另外,未满十五岁的儿童,只要父母同意,也能够捐献器官了,这是迄今为止未曾有过的。可是,法律修订后,几乎没有来自儿童捐献的器官。不是因为没有脑死亡的儿童,而是家长拒绝捐献。结果,像小雪这样的孩子无法在国内进行器官移植,只能远赴美国。如果在国内做手术,因为有保险,只需要花几十万日元就够了,可现在居然需要两亿多。我是说这样的状况很奇怪。”
看着滔滔不绝的新章房子,门脇终于明白,她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主张,才参加募捐活动的。她似乎认为日本的器官移植现状问题很大。
门脇叹了口气,轻轻摆手。
“没错,或许是很奇怪。可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拒绝捐献孩子器官的父母。虽然我没结婚,也没有孩子,可一想,要把孩子的身体切开,取出内脏,还是觉得很可怜啊。”
“并不是切开。摘除器官之后,会把仔细缝合好的遗体还给家属的。”
“不,问题不在这里。”门脇抱着胳膊,嘟囔道。
“我有个十岁的儿子。”松本敬子说,“要是到了那种时候,我不会有二话。既然已经没救了,无论怎样都好。要是用他的心脏能救活别的孩子,我一定会说:请便,拿走吧。”
“就这么简单?”门脇意外地看着她。
“因为到了那种时候,我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了啊。要是出了交通事故,脸啊,头啊,都一塌糊涂,没救了的话,要器官移植也好,要怎么样也罢,都随他去吧——不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种状况下,”新章房子冷静地继续道,“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脏还在跳动的可能性极低。”
“那我该假设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松本敬子撇着嘴。
“比如,”新章房子说,“溺水?”
“溺水?”
“日本第一例心脏移植的捐献者,就是一名溺水的青年。同样,假设松本女士的儿子溺水了,昏迷不醒。身上装了人工呼吸器,还有各种各样的生命维持装置。可是,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就像在闭着眼睛睡觉一样。医生告诉您,他恐怕已经脑死亡了,如果同意捐献器官的话,就进行脑死亡判定。这桩情况下,您会怎么做?”新章房子流利地讲述着,就像亲眼所见一般。
松本敬子坐在电脑前,手撑着下巴。
“会怎么做……如果不进行脑死亡判定,会怎么样?”
“保持原状。如果脑死亡了,心脏总有一天也会停止跳动,迎来我们通常所说的死亡。”
“有没有经过脑死亡判定之后,发现并没有脑死亡的情况?”
“当然有。所以才要做判定啊。判定中途发现患者并未脑死亡的时候,就会立刻中止。判定会进行两次,当第二次确认脑死亡的时候,就将作为死亡处理。就算此刻撤销捐献器官的意愿,死亡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因为已经死亡,也就不会再进行延续生命的治疗了。”
松本敬子大幅度地歪着头,目光凝视着虚空。或许是在想象自己的儿子处在这种状态下的样子吧。
“好难啊。”她轻声说,“只要有一丝获救的希望,我就不会考虑进行判定。”
“要是有获救的希望,医生就不会建议您进行判定了。之所以让您进行脑死亡判定,就是因为患者处于无药可救,唯有等死的状态。”新章房子的声音里居然含有一丝焦急。
“可是,看上去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只是像在睡觉一样,还是会想等他到最后一刻,不是吗?这是父母之心啊。”
门脇在一旁连连点头。他明白松本敬子的心情。
“那么。”新章房子开了口。门脇看到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显得比平时更加冷酷。如果摘下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下面的素颜或许更加没有表情可言吧。
她接着说道:“如果他一时半刻死不了呢?”
“一时半刻?”松本敬子问。
“刚才我说,脑死亡之后,一般很快就会迎来通常意义上的死亡,可是,没人知道死亡会在何时来临。尤其是小孩子,有时候这个过程会变得很漫长。有的孩子活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新章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或许该说,是我们让他活了下去。因为他本人没有意识啊。要是您的儿子成了这样,您会怎么办?”
松本敬子疑惑地望着门脇,似乎在问,这个女人为什么说了这一大堆话。
“要是这样,要是这样……到时候,岂不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嘛。”她苦着脸答道。
新章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您会一直照顾他吗?照顾一个没有意识,无法表达自己意愿,仅仅依靠生命维持装置活着的孩子?这要花很多很多钱,不仅您自己举步维艰,还会给很多人添麻烦。这样做,究竟会给谁带来幸福呢?您不觉得这只是父母的自我满足吗?”
松本敬子皱着眉,闭着眼,右手揪着头发。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她开口道歉。
“抱歉,我没往那么深的地方想过。我不愿想象儿子变成那样。所以,除非事到临头,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在新章小姐你看来,这或许是个笨女人的回答吧。”
“您别这么说……”新章房子慌了神,头一次露出狼狈的样子,“对不起。是我说的话太严苛了。”
“新章小姐,”门脇说,“您是不是想对器官移植提出什么建议,给我们的活动添砖加瓦呢?要是那样,您就直说吧。不过,我们‘救助会’的方针是,只要是政治性的思想,无论多么出色,我们都会极力排除的。”
新章房子把“政治性的思想”这句话在口中念了几遍,摇头道:
“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听听您二位的意见。因为,您不觉得怪怪的吗?我理解父母的心情,不接受孩子的死亡,对捐献器官感到犹豫。可是,在其他国家,当判明患者脑死亡的时候,就会切断延命治疗措施。父母也会改变想法,认为孩子的灵魂是以别的形式生存下去了。为了某个地方正在受苦的孩子们,为了正在等待健康器官的孩子们,自己孩子的身体发挥了作用。就这样,终于有了肯提供宝贵器官的人。可是,这么宝贵的器官,却被来自日本,交了一大笔钱的患者给抢走了。这或许能拯救一个日本孩子的生命,却也失去了挽救一个本地孩子的机会。也难怪外国会对我们有许多责难。日本也是……您不觉得,日本的父母也应该改变一下想法吗?以现在的标准,判定脑死亡的患者重新恢复意识的病例,全世界一个都没有。长期脑死亡之类的说法是没有意义的。耗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只为了延长生命……这是父母的自我主义,也是日本人的自我主义。如果大家都能注意到这一点,像小雪这样可怜的孩子一定会越来越少的。”
新章房子热切的语气让门脇忘了喝咖啡,只顾愣愣地看着她的嘴。在佩服她口若悬河的同时,他也感到震惊,想要重新思考自己进行这项活动的背景。问题的根源在于日本人的自我主义吗——
“对不起。”她低下头道,“我一个人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您二位或许觉得其实无所谓吧。我只是想说,这不单单是拯救一个小雪的问题,而是为了其他等待移植的孩子们,为了他们可以不用出国进行移植。”
门脇深深叹了一口气,挠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