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人,”薰子叫道,“你说清楚,什么骗人?”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浑身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忍耐着什么,他朝薰子转过脸来。他的表情是薰子从未见过的,满是敌意和悲伤。
“你说姐姐还活着,是骗人的,对不对?”
“诶……”
“其实她早就死了,只有妈妈说她还活着,对不对?”生人似乎在绝望的深渊里呻吟。
薰子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不知道儿子说了些什么。每个词她都懂得,连在一起却辨不分明了,似乎是出于本能地在抵抗着,不想承认儿子说出的话。
这段空白期并没有持续太久。她明白,所有这些她不想听到的话,并不是幻听。
巨大的冲击让薰子头晕目眩,险些失去知觉。她想斥责儿子,让他别说傻话,或许为了教育,还应该让他伸出手来,打上几板子。可她做不到,只觉浑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
若叶开了口:“生生,不能说出来。”
“若叶!”美晴叱了一声。薰子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发火。生人的话还在她脑子里轰轰地想着,她没心思去细品别人的台词。
“你说什么?”薰子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什么骗人?你瑞穗姐姐不是还活着吗?她只是在睡觉,还能正常吃饭,正常排便,正常长大的啊。”
可是儿子喊了起来。
“他们说那不是活着。他们说那只是利用仪器让她看起来像活着似的,其实她早就死了。死了还带去参加开学典礼,好恶心,大家都这么说,说心里头毛毛的。”
“谁说的?”
“所有人。所有知道姐姐的事情的人。我说不是这样的,姐姐只是在睡觉,他们就问我,那她什么时候起床?既然一直不会醒,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薰子看见孩子双眼通红,反抗似地看着自己,才明白了事情原委,心如刀绞。
生人绝对没有想过母亲会欺骗自己。看着沉睡的姐姐,在祈祷她康复的同时,心里应该也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她或许会一直这样下去。但这件事被毫无关系的第三者指指点点,让生人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想到最近生人的表现,薰子终于明白了。之前他还整天泡在瑞穗的房间里,最近却不怎么愿意靠近了。就算薰子催他去,他也不会积极搭话,通常很快就又跑了出去。
强烈的冲击让薰子一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必须说点什么,但越是焦急,越是想不出话来。
不知生人是怎么理解母亲的态度的,他丢下拼图,站起来,冲了出去。薰子听见了他跑上楼梯的脚步声。
薰子就像被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儿子的话一直在脑子里回响。
“姐?”美晴担心地唤她。她听见了,却无法回答。美晴又扳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姐!”
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她看见了不安的妹妹。深深呼出一口气之后,薰子用手抚着额头。“对不起……”
“你没事吧?脸色好苍白。”
“嗯,没事,就是有点震惊到了。”
“你别骂生生啊,他也很难受的。”
“我知道,所以才震惊啊。没想到学校里的人对他这么说。”
“没办法。孩子是很残酷的。不过,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说。其中肯定有同情生生的人。”
薰子很感激妹妹的安慰,但最后一句话让她皱起了眉头:“同情?”
妹妹马上注意到自己失言了,轻轻摆手。
“啊,说同情有点奇怪,总之,一定有孩子能理解生生的心情。”
薰子看着美晴掩饰似的表情,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重新咀嚼着生人的话,忽然注意到了一点。她向若叶看去。外甥女正默默地摆弄着生人丢下的拼图。
“小叶,”薰子叫道,“刚才你对生人说,‘不能说出来’。那是什么意思呀?”
若叶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薰子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说‘不是那样的’,‘不能那么说’,而是说‘不能说出来’?不能说出什么来?不能说出瑞穗已经死了?小叶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吗?明明这么想,在这个家里却不能说出来?”
连珠炮似的提问让若叶张口结舌,她带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美晴。
“姐,怎么了?”
薰子瞪着迷惑的美晴。
“你也很奇怪。当小叶说‘不能说出来’的时候,你骂了她一句。为什么?”
“没什么……”
看着语塞的妹妹,薰子的疑惑越发强烈。
“难道你们平时都是这么说的?‘虽然小穗已经死了,但到播磨家去的时候,要记得说她还活着哦。’”
美晴为难地垂下眼皮,低声道:“不是的啦。”
“那小叶为什么那么说?你为什么要责备小叶?不是很奇怪吗?”
“这……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若叶只是想提醒一下生生罢了,对不对?”美晴问女儿。若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薰子摇头。“够了,我明白了。”
“姐……”美晴一筹莫展。
这时,传来了大门打开的声音。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终于,拎着纸袋和塑料袋的千鹤子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家里好久没有大扫除了,结果就回来晚了。你爸爸啊,连浴缸都弄不干净——”说到这儿,千鹤子似乎也注意到了气氛的异常,停下来看了看姐妹俩和外孙女,才又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薰子撑着下巴,说。
美晴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若叶,回家了。”
若叶弹了起来,走到母亲身边。
“怎么?这就要回去了?电话里不是说要玩一阵子的嘛。”千鹤子疑惑地问。
“对不起,突然有急事,下次吧——好了,若叶,去跟小穗打个招呼就走吧。”
若叶点点头,薰子却对两人说:“不去也罢。不,还是别去了。别进那个屋了。”
但美晴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房间。薰子望着她匆匆走过走廊,走进瑞穗的房间。若叶也犹豫着跟在后面。
千鹤子惊讶地回头看着薰子:“怎么回事呀?”
薰子没说话,凝视着走廊。
母女俩终于走出了瑞穗的房间。千鹤子小跑着追了上去。薰子移开了目光。
“再见,妈。”她听见美晴用生硬的语气说着。若叶也说了句什么。千鹤子应着:“再来啊。”
大门关上了,没多久,千鹤子返了回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事。”薰子说着,站了起来,“得给瑞穗喂饭了。”
“啊,对哦,已经这么晚了,得赶紧准备。”千鹤子看看墙上的钟,向厨房赶去。薰子对她的背影喊道:
“妈,要是太辛苦,你就不用来帮忙了。我一个人照顾瑞穗。”
千鹤子的表情僵硬了。“你说什么?美晴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我只是觉得妈太累了。”
“哪有啊?别说傻话!”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怒意。
薰子无力地点点头。只有母亲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她希望能相信这一点。她必须相信这一点。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向瑞穗的房间走去。
4
在沿着小径向播磨家大门快步走去的时候,妈妈一句话都没说。若叶紧跟着她,心想妈妈一定是生气了。都怪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害得薰子阿姨发了火。明明事先说过好多次,提醒过好多次了啊。
“这种话,在薰子阿姨面前是不能说的哦。”诸如此类的话。
她已经做好了待会被骂的准备。
但走出播磨家之后,妈妈对若叶说的却是“别放在心上”,语气也很柔和。
“因为生生那么说,薰子阿姨吃了一惊,才迁怒到我们身上了。啊,你知道什么叫‘迁怒’吗?”
“就是发火的意思吧?”
“嗯,对。不管发火的对象是谁,总之先发了再说。没事的,过段时间,阿姨就会冷静下来的。所以,若叶不要放在心上,明白了吗?”
“嗯。”若叶点点头。
“不过,”妈妈弯下腰,凑近若叶,“这件事要对爸爸保密哦,不能说。”
若叶没说话,又慢慢地点了一次头。她原本就没打算告诉爸爸。
“好了,回家吧。还有时间,我们去买块蛋糕吧!”妈妈快活地说。
若叶也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响亮地应了一声。
妈妈迈步向前。若叶跟在后面,又回头看了看播磨家的大门。这个地方,她从小到大,不知来过多少次。
不过,或许暂时不会再来了吧,若叶想。
若叶的爸爸在商社工作。不过,她并不清楚爸爸究竟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出差特别多。瑞穗在泳池出事的时候,爸爸也正在国外单身赴任。所以,瑞穗是如何沉睡着回到播磨家,薰子阿姨和外婆是如何照料瑞穗的,这些,爸爸都不了解。
其实,若叶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听妈妈说,薰子阿姨想把瑞穗带回家,于是就这么做了。
爸爸每隔几个月会回国一次,在日本停留一周。那是若叶最开心的时候。每到这时,他们都会去许多地方旅行。若叶很喜欢学识渊博的爸爸。所以,当前往成田机场送爸爸返回赴任地的时候,她往往在车上哭得一塌糊涂。
爸爸在家短暂停留时,几乎不曾提到播磨家。好不容易团聚,当然要说说自家的事。他们从来不缺话题。当然,也就没办法去探望瑞穗。
今年二月,爸爸的单身赴任结束了。新的工作地点在东京,从那以后,一家三口就一直生活在一起。据说,爸爸的工作地点应该不会再变了。
生活安定下来没多久,妈妈就向爸爸提出,该去看一看瑞穗。
“非得去吗?”爸爸明显没什么兴趣。
“姐姐知道你回国了,你总不露面也说不过去呀。她一定会想:为什么不来呢?而且,别的亲戚也都去看过一次了。”
“可她不是一直躺着,没有意识吗?有什么好探望的啊?”
“所以,与其说是探望小穗,不如说是去慰劳姐姐和妈妈。”
“简而言之,就是顾及一下你这个做妹妹的一点面子。”
“也可以这么说。”
爸爸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三月初,春寒料峭,一家三口拜访了播磨家。薰子阿姨欢迎了他们。看到爸爸也来了,她格外高兴,连连道谢。
在瑞穗面前,爸爸频频表达自己的感佩之情。看上去这么健康,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似的——和大多数人的感想一样。听爸爸这么说,若叶也很开心。她觉得爸爸和自己一样,很喜欢一直沉睡着的瑞穗。
可一回到家,爸爸的说法就完全变了样。他粗鲁地说,再也不想去探望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