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她走到桌边,对星野说。
“嗯。”星野示意她就座。她拖开椅子,坐了下来。
女招待走来。她看了看星野的杯子,说:“我也来杯一样的。”
女招待离开之后,她凝视着星野。星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星野“诶”了一声,扬起脸来。
“你变年轻了。而且更活泼了。”川岛真绪说,“比那时候好多了。”
星野什么也没说,只顾挠着头。
2
读书读得正入神,忽然感到什么东西落到了脚上。一看,原来是一只羽毛球。
“对不起!”一个女孩跑了过来。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学生,要不就是初中生。穿着合身的羽毛球服,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薰子捡起羽毛球,说了声“给”,递给女孩。女孩礼貌地道了声谢,接过球,目光移向薰子身旁的轮椅。
“啊,好可爱……”
薰子喜欢这种脱口而出的感觉。轮椅上的女儿是她最大的骄傲。
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女孩鞠了一躬,拿着球回朋友那儿去了。
离家不远有个公园,薰子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这儿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有一块类似操场的空地,有秋千、沙坑、跷跷板等玩具,周围种了一圈树——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园。
秋风让人心情愉悦。连阴了好些日子,今天终于放了晴。
不远处,刚才的女孩们开始打起了羽毛球,球技还不错,也许是学校俱乐部里的吧。那么,她们平时应该会在体育馆里练习。日晒的肤色,应该也是因为要在室外跑步,增强体力的原因吧。
她的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女儿——瑞穗。她仍然闭着眼,这已经成了常态。蓝色棉毛衫,藏青色小马甲,头上的蝴蝶结是粉红色的。
如果这孩子没有遇到悲剧,就像那些打羽毛球的女孩一样成长起来,自己每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其实想也没用,平时她总是尽量把这种念头赶出脑海的,可今天还是浮了起来。
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一定有很多吧,她想。车祸、心理变态者、网络犯罪——世上有许多无法预料的危险。要是瑞穗活下去,自己肯定还会担心这担心那。是不是该结婚了啊,是不是该成家了啊,不管什么时候,父母总会把孩子放在心上。
这种担心也是为人父母的喜悦之一。如今薰子可以说,护理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醒来的孩子,也会让她产生同样的喜悦。不过,她并不想和别人讨论这个,人有许多种活法。
趁女孩们的双打中途停歇时,薰子站起来,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毯子,推着轮椅走开了。
她沿着主干道旁的人行道走去,路边种着一排银杏树。
“啊,叶子已经黄了不少呢。下星期应该就会全黄了吧。”薰子一边抬头望着树,一边对瑞穗说。每周一次的散步是她的乐趣。
转过拐角的时候,身后传来轻轻的喇叭声。薰子停步回头看去,一辆深蓝色奔驰停在路边。
驾驶室的车窗摇了下来。她看见了里面那个人,是榎田博贵。
不远处有家咖啡厅,用新鲜水果制作的沙拉是他们的招牌菜。榎田把车停在投币式停车场里,与薰子隔着一张小桌,相对而坐。还好这里有地方放置轮椅。
“你的气质不一样了,我有点吃惊,还以为是长得很像的人呢,差点就开过去了。”
榎田说,有个朋友刚生了孩子,他去送完贺礼,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又定睛看了看薰子的脸,说,你看上去精神很好,那我就安心了。
“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那么悲伤,甚至让我感到了危险。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让你这么一个人回去。”
听了榎田的话,薰子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去了榎田家,决心把这当成最后一次约会,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次,给您添麻烦了。”她低下头。
榎田摆摆手,表情严肃。
“我才要道歉呢,什么忙都没帮上。虽然问过情况了,可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终归是无法想象的。”他瞥了一眼轮椅,视线又回到薰子身上,“看来你果然很辛苦。”
在这里说谎毫无意义,于是薰子回答,是的。
“每天跑来跑去的孩子某一天突然沉睡不醒,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就像希望变成了绝望一样。”
“我能体会。”
“不过,绝望持续的时间却没有那么长。”薰子说,“虽然每天都很辛苦,可也有开心的时刻。比如,找到一件很适合这孩子的衣服的时候。穿上一看,真的很合身,这种时候,她也会很开心,从面色、血压和脉搏就能知道。”
榎田一脸感动的表情。
“当然,”薰子接着说道,“也有人说我是想多了。说我是自我满足。”
“对于这种人,你是怎么想的?”榎田问。
薰子双手一摊,耸耸肩。
“什么都不想,因为我没有理由去说服他们。大概他们也不会说服我吧。我觉得吧,这世上的有些事情,与其统一观点,不如各持己见比较好。”
榎田思考了一会儿,品味着她的话。他的诚实一如既往,不会轻易附和别人。
终于,他的嘴唇动了。
“身为医生,患者有所希望,是患者的幸福。幸福的形式多种多样,并不是非要如何如何。如果你现在是幸福的,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听了你的话,我感到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求。大概,你不会再来我的诊所了吧。”话中带着安心,又流露出一丝寂寥。
薰子端起茶杯。
“别再聊我的事了。我反倒想问问医生您的事。”
“我的事?”
“嗯。因为从那之后,好像发生了很多。比如新的邂逅。”薰子说着,看看榎田的左手。
无名指上,一枚白金戒指熠熠生辉。
“不像你的经历那么有戏剧性。”榎田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说自己的事,是朋友介绍的,最后结了婚。
和榎田道别后,薰子推着轮椅踏上归途。放学的孩子们生机勃勃地从身边跑过,其中有几个和瑞穗差不多年纪。
来到门口,她吃了一惊。本应紧闭的大门开了一道缝。前两天门锁坏了,是被风吹开的吗?要么就是千鹤子回来了?她本来说今天有事,回家去了。
她推开两扇大门,推着轮椅走进院内。院子里有个陌生的男孩,正站在小路中央。
男孩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这个飞进来了,我就……虽然按了门铃,但是……”男孩说着,举起一只纸飞机。
“哦,是这么回事啊。”薰子点点头。
男孩看上去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穿着一件很适合他的灰色风衣。
他正盯着轮椅里的瑞穗,目光里没有那种好奇的神色。
“怎么了?”薰子问。
“啊……没什么。”男孩说着,目光又回到瑞穗身上,“她睡得好香哦。”
这不假思索的话语在薰子心中回响。
“呵呵,是呀。”她又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毛毯。
“是不是腿脚不好,不能走路啊?”
男孩的问题出人意料。原来如此,大概老师告诉过他,看见有人坐在轮椅上,首先要这么想吧。薰子唇边浮出一个微笑。
“这世上啊,有各种各样的人,其中就包括虽然腿脚没有毛病,却不能自由散步的孩子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她不知道男孩能不能正确理解她的话。男孩迷惘地再次看着瑞穗。“她还没醒啊。”
听上去像是个愿望,希望她能醒来。薰子很高兴。
“嗯……是呢。大概今天不会醒了吧。”
“今天?”
“嗯,今天。”薰子说着,推起了轮椅,“再见。”
“再见。”男孩回答。薰子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朝玄关走去时,薰子的目光投向瑞穗房间的窗户。不久之前,她在凸窗上摆上了玫瑰作为装饰。那是和昌在薰子生日那天买来的。上次他做这种事,是多少年之前了呢?
从此,薰子开始使用玫瑰香味的精油。仅仅几滴,房间便被玫瑰花香围绕。瑞穗的脸色也更好了些。
就像这样,捡拾起一点一滴的幸福,也很好,薰子想。也不希求太多了。如果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明天能够到来,她便没有任何不满了。
这微不足道的愿望暂时得到了满足。稳定而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逐一来临,又逐一远去。每周一次的散步持续到十二月,直到天气真正寒冷下来为止。重新开始,是第二年三月的事情了。
很快就到了三月三十一日,瑞穗成为四年级学生的那天。
薰子照例睡在瑞穗房中。忽然,她醒了过来,仿佛有人在呼唤似的。看看表,是半夜三点多。
怎么这时候醒过来了呢,正想着,薰子忽然发现——
瑞穗正站在她床边。
3
资料中说,受试编号为38号的男性今年72岁,五年前因青光眼失明。由于已经退休,估计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的确,和其他受试者相比,他用起白杖来显得不太熟练。
也就是说,他是最适合这项实验的受试者。
“START!”研究员喊道。
男人战战兢兢地迈出一步。他的眼睛上罩着护目镜,头上戴着头盔。
他很轻松地绕过了第一个障碍物,纸箱。在下一处空地上,几个足球正在滚动。男人顺利地从足球之间走了过去。再接下去的一块地面,地板上涂着各种颜色。有蓝色和红色的方格,还有蓝色和黄色的条纹。他们告诉男人,“只能踩蓝色的地面”。
男人完美地踩着蓝色地面前进。接着是最后一道难关。这里有个来回走动的机器人,有小型犬一般大小。它的路线是随机的,当然,受试者必须避开它。
男人在入口停下,观察了一会儿机器人的动作,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往前走。
但机器人突然改变方向,朝男人的路径横插过来。男人轻轻喊了一声,停了下来。他的脸朝着机器人前进的方向,意思是“正在看”。
确认机器人走远之后,他放心地再次开始行走。在研究员们的观察中,他到达了终点。四下里响起了掌声。
“干得漂亮!”
和昌对和他一起观看实验的研究负责人说。
“合格了吗?”上个月刚满四十岁的负责人紧张地问。
“如果我说不合格呢?”
研究负责人的脸绷紧了,直立不动。“那我就只能换岗位了。”
和昌忍俊不禁,拍拍下属的肩膀。“开玩笑呢。半句异议都没有,合格!接下来还差一点儿,对吧?就这样推进下去吧!”
“谢谢!”研究负责人鞠了一躬。
怀中的手机响了。和昌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手机,是千鹤子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