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汤川淡然说出口的事情,在多英听来并没有让她产生受到穷追猛打的感觉。汤川从容地确信,只要摆清事实道理,对方到时候自然就会举白旗投降。

多英吐出一口气。“那别的证据呢?”

“恐怕还能找得到的,警察他们。”汤川说。“所谓掐死,就是空手扼住脖子。进行详细调查后就能发现掐的时候手指放在脖子上的具体位置,还能进一步推算出手掌的大小和形状。如果同时附着有皮脂,就能鉴定出凶手的DNA。现在可不比昭和年间,外行人设下的伪装,很容易就会被拆穿。”

多英脸上浮现出笑容,在嘲笑自己何等肤浅的同时,也包含着不觉松了口气的想法。

还以为,多英小声说道,“说不定能顺利过关的。”

“你在休息室里问过草薙关于案情的事吧。你是想知道警方是如何看待这起案件的吧?听了草薙的话,你大概觉得事态还在照计划发展,便安心了。”

“没错。”

“但是很可惜,警方并没有那么好糊弄。”汤川变得像是在对小孩子说教那样,“即使我不建议,迟早你和武久先生并非父女的事实会被查明,那么警方就会对两人的死亡顺序进行彻查,不得不说这是项从一开始成功的可能性就极低的行动。”

多英轻轻摇着头。“我很傻吧……”

“你对强行殉情的动机,有什么看法?”

“嗯……我想是因为母亲与男性之间的关系。”

汤川挑了挑一侧眉毛。“外遇?”

“说是外遇也不妥,对方是大熟人,是鸟饲。”

“鸟饲就是那位……”

“那个徒弟。他和母亲至少也有个十多年的关系了。”

“武久先生什么时候起发觉两人关系的?”

多英笑了起来。“估计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从一开始?怎么会?”

“听起来假假的,但真的是事实。那个人……桂木武久他对妻子的红杏出墙视而不见。”

“这其中有什么缘由?”

“当然有,但我不打算讲得太多。”

“抱歉,是我冒昧了。”

多英说着“没关系的”拿过提包,想从里面取出手帕。她差点就要哭出来,但又不想让汤川看到自己泪湿眼角的样子。

“我看,”说着汤川站了起来,“我还是去买点喝的回来。你要冰镇的,还是热的?”

多英小声清了清喉咙,抬起头。“那就热的吧。”

“我知道了。”说完汤川走开了。他大概注意到了多英的心情。

多英从包里拿出手帕按在眼角上,突然地,不经意地想起,这是为谁在哭。她丝毫不为武久和亚纪子的死感到悲伤。她还觉得亚纪子那是自作自受。

多英并不太记得何时开始她管武久叫“父亲”了。她还是小学生时对这种叫法没有半点抵触情绪,只不过,她会时刻意识到,那个人是母亲的老公却不是自己真正的爸爸。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摆脱不了这种想法。

多英十三岁时发觉到了亚纪子和鸟饲的事情。当时武久在外面借地方工作已经有一年多。那天多英身体不舒服就从学校早退回家,目击到穿着内衣从家里卧室出来的鸟饲。从房门的空隙里,多英看见床上坐起上半身,浑身赤裸的亚纪子。

鸟饲的样子不慌不忙、毫不在意。他只是苦笑着回去了卧室,和亚纪子叽叽咕咕说了起来。多英冲进自己房间,脑内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亚纪子来她房间把话挑明了。亚纪子说武久也清楚他们的关系。“那个人大概几年前得了什么病吧?之后那方面就好像整个不行了。不过也这把年纪了。所以呢,对于我和谁都干什么去了,他不会啰嗦的。因为他又没能尽到身为丈夫的义务嘛。还有就是,那个人现在还能当个作词家这全得靠鸟饲,他自己也清楚,要是被鸟饲甩了就接不到工作,所以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了。你也没必要多想,今天的事情当从来没看见过就好了。你懂吗?你一定懂的吧。”

对于这番没什么说服力的话,多英低着头没吭声。而亚纪子是怎么觉得的呢?亚纪子头也不回地一走出房门就听到她对鸟饲说,“没事儿,道理都跟她讲清楚了。”

从那天起,鸟饲就不再到桂木家来了。但只要看看亚纪子,就知道他和亚纪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结束。多英好几次都看见趁武久不在时精心打扮好兴冲冲出门去的母亲。

另一方面,亚纪子在外人面前完美地扮演着鞠躬尽瘁的妻子。她似乎从未想过要和武久分手。武久最近的作品是不怎么受欢迎了,但亏得年轻时的一些热门歌曲广为流传,他也还有点身家。而武久也没准备离婚,他的作品多以家人亲情为题材,还会有以亲情为主题的谈话节目来找武久出镜,所以幸福美满的理想夫妇形象,在他的工作上,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与被美化的表面功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桂木家中的气氛冰寒刺骨。终于在多英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发生了一件具有决定性的事。夜里多英正在自己房内睡觉,武久进了来,还一句话都没说就钻上床,把满是酒臭的脸凑向多英。

那天晚上,亚纪子和朋友出门旅行去了。当然了,实际上怕不是和朋友而是和鸟饲在一起。

多英被武久强行亲吻,武久的舌头都伸到了她嘴里,武久甚至把手伸进了她的内衣。

多英又惊又怕,心中充满恐惧,怕得身体动不了,话也说不成。

但在脑内一片空白的同时,一瞬间她也想通了一件事。

啊,原来是这样。

这个人,对我来说就是个旁人。对他来说,我也是个旁人。所以他不会像对亲生子女那样对我,这一点从以前起我就不知不觉地懂了,我的内心深处就没把这个人当成过父亲。

而现在,我被人报复了。这一定是武久针对妻子的不贞实施的报复。因此我是不可以反抗的。

武久一边舔着多英的脸一边来回抚摸她的全身。期间多英一直僵着身子沉默地忍耐着,潜心等待噩梦般的时间能够过去。

终于武久下了床,从头到尾都没说话。他没有能力行使性行为。就像亚纪子讲的,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听到房门合上的声音后,多英也没能动弹上半根手指头。因为她太害怕了。

这件事多英连亚纪子都没对她说。多英放学一回到家立刻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极力避免碰见武久。而武久也显然在避开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工作的地方,不回家的次数也多起来。

可笑的是,造成两人之间关系如此变化的元凶,那个亚纪子像是没有感到丝毫异样。她继续一边搞着外遇,一边对外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

多英考上大学的同时开始一个人住。本想一辈子不和武久跟亚纪子碰面,但偶尔还是会硬着头皮去家庭聚会上露个脸。亚纪子老缠着来求她去。在聚会上多英也共同扮演起幸福家庭中的一员。

有关抄袭问题孰是孰非,多英并不知道真相,不过她觉得,估计武久的说法才是真的。鸟饲和亚纪子肯定是没把武久当回事,以为反正武久又不会提出抗议。

所以多英听说武久把鸟饲叫去别墅时,她也感到很意外,怀疑能不能真的好好谈起来。

亚纪子确实有打电话来拜托多英一起到别墅去。但是多英当场就拒绝了。于是亚纪子就说了如下这番话:

“我求你了,你来吧。不用做什么事,只要你能来就行。那个人,好像哪里怪怪的,和平常不同很温柔。他该不会是在想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什么不好的事情?”

亚纪子顿了顿,说:“搞不好准备杀了我和鸟饲。”

“开什么玩笑。”

“可我、就那么觉得啊。总之求你了来吧!只要你在场,那个人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才不乐意呢,那种事情。”多英挂了电话,还关了手机电源。

她觉得太荒谬了,没心情去作陪。

但随着时间流逝,她变得不安起来。虽然亚纪子说话一向夸张,可这次话里带着以前没有的紧迫感。再回头看看到目前为止的事态发展,亚纪子所想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犹豫了半天,多英乘上奥迪开向别墅。但她不是要去住一晚。一想到同个屋檐下还有武久在,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她和以前一样订了宾馆。

然后在别墅,她见到那副惨状。一瞬间多英领悟到武久的真正用意。他杀死亚纪子后再自杀,以此来做个了断。

多英想要立刻报警的,实际上她的手已经摸到了手机,但在按下按键之前,思考陷入了混乱。

要对警察,怎么说好呢?父母殉情了?不对,不是这样。母亲和母亲的丈夫殉情了?也不对。母亲是被杀害的。所以是被迫殉情。首先母亲被她的丈夫杀害,随后,那位丈夫用猎枪自杀——

想到这里,多英不觉已经冷静下来。她从手机上移开视线,转而能够凝视起那两具尸体。

就这样报了警,那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多英听亚纪子讲起过遗产继承的问题。像是在密谋什么天大的事情,母亲压低声音说道:

“因为多英你和那个人之间没有养父母养子女的关系,以现在这个情况是得不到遗产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得长命百岁,至少不能比那个人早死。”

多英想起了那时亚纪子说的话。这样下去没法继承遗产。

她也觉得那种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从来没想过要拿什么遗产。但当她朝摇椅上死去的小个子男人看着看着,脑中涌现了别的一种想法。

这样就算完了?

从那个晚上之后已经过十年以上的时光。这男人的日子过得有多苦多英是不晓得,但绝对和多英的比不了。多英想。有谁知道她渡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又有谁数得清,她就算睡下了依旧被噩梦惊醒的次数。有成年男子向她靠近她就要心惊肉跳浑身冒汗。有谁会了解,为了能够正常开口说话她悄悄练习了多少回。

因此多英对现场进行了伪装。把两个人的死亡先后伪装成颠倒过的顺序。

她并非想要遗产,她认为这只不过是领取自己应得的赔偿金所需经过的手续。

伪装工作结束后,多英先回去了一次宾馆。她想尽量由鸟饲来发现尸体。能让警方对他产生怀疑那是再好不过。伪装工作应该就更难被识破了吧。

但鸟饲没有出现。那个时候,计划大概就已经露出了破绽。

听到脚步声,多英回过神来。汤川走了过来,两手拿着罐装饮料。

“有可可、奶茶还有热汤,你要哪种?”

“嗯,奶茶。”

给,说着汤川递过一罐饮料。多英接过,饮料罐还热乎着。

“我想了想,”汤川说,“你的亲生母亲被武久先生杀害,由此产生的有形无形伤害是难以估算的。也就是说,你应该可以对武久先生提出赔偿所受伤害的要求。”

由于这个意外的想法,多英回头看向汤川,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不知意下如何呢,汤川问她。汤川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个想法是不错,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接受制裁。”多英讲道。“我的所作所为,会被判成哪种罪呢?诈骗罪吗?”

汤川起开可可的拉环,喝了一口说:

“到明天早上向熊仓局长说明不就好了?就说人一慌话都讲错了。说因为怕枪会爆炸就自作主张扔到了院子里,还用扔枪的手碰过母亲的脖子。现在还没有进行正式的笔录,想要怎么修改都还来得及。”

多英眨眨眼,握紧了拿着奶茶罐的手。

“可、你的朋友不就是警察……”

所以啦,汤川说。

“他就没到这里来。要是他也在,就有很多麻烦事了。”

也就是讲,那位名叫草薙的警视厅刑警,他也同意了汤川的这项决定。多英感到内心深处变得温暖起来。

为什么,她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汤川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要谢谢你的伞。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们就要在朋友的结婚典礼上不停打喷嚏了吧。”汤川说着喝了口可可,又皱起眉头,“稍微有点甜过头,砂糖放一半就够了。”

多英把奶茶罐放在一边,从包里拿出手帕。她终于明白,这是为谁在落泪。这是对从黑暗中脱身的自己进行慰劳的眼泪。

从明天起不用再演任何戏了。没有必要再作伪装了。这样一想她便感到仿佛心头生出羽翼般轻松自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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