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要从明显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工藤聪美口中获得详细供述并不容易。人往往话才说到一半就哭了起来然后一下就虚脱晕倒了。又是哄又是劝地,才让她把话说明白,内容大致如下:

就像大多数人的证词中说的那样,那天的排练晚上过六点后结束,工藤聪美和其他几名服装组的人同去采购表演时要用的东西,之后,当被约去看烟花时,工藤聪美说她“要先回家一次,等一下再去”,和其他人分开行动。其实她是想返回排练房。她找驹井良介有话要谈。但路上给驹井良介打电话时,对方已经离开排练房里的事务所,于是她掉头去向驹井家。

到达驹井家时约为晚上七点半。驹井已经回到家中。

进了房间面对着驹井,紧张的工藤聪美张开嘴,她有十分重大的事情需要告诉驹井。

然而,驹井先她一步干脆地说:“其实我有要告诉你的事情。”看着面无表情的驹井,工藤聪美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

她问,什么事。然后驹井说出了对她而言最为糟糕的内容。

驹井说,想要结束两人之间的关系。

“创作这次这部戏的过程中,我终于明白我最重要的人是谁。很抱歉,那个人并不是你。我最重要的人,是敦子。我体认到了这一点。和她分手而和你交往,只不过是我一时糊涂。因此,真的非常对不起,请你和我分手。”

工藤聪美的感想就是,简直像练习过好多次的流畅表达。实际上她刚听到这番话时,还在想是哪部戏里的台词。对于她,那台词是多么地没有真实感,不,是多么地不想承认那就是真的。

可驹井是来真的。像是要表明自己究竟有多认真,他突然就跪在地板上,深深低下头。

“那你,”工藤聪美问,“那你那时候说的话不算数了?你对我说,‘有一天想让你为我生孩子’!”

那是两个人刚开始交往时,驹井说过的话。

然后,驹井低着头说“对不起”。

“忘掉吧!”

忘掉?

在供述中工藤聪美提到,这句话是决定性的一击。

她的视线离开了一直埋着头的驹井,飘向自己的脚边,看见裁缝工具散了一地。无意中她是把包落地上了。

她看到了裁缝剪刀。看到剪刀锋利的刀口时她想,除此之外、她该做的事便也没有了。下意识中她就握上剪刀朝驹井靠了过去。

是在驹井脸抬起来瞬间刺下去、还是等刺中了他再把脸抬起来的,这一点工藤聪美说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她唯独清晰记着,那时驹井的眼神宛如一名纯朴少年。他大概还不明白自己遭遇到的状况。

被刺中顺势倒下的驹井仰躺在地板上,身体抽搐几秒后,就像个人偶那样静止不动了。如果这是驹井的演技所为,那可并不值得表扬,驹井要是演起来一定会大喊的吧。工藤聪美愣愣地想道。

她一直蹲着,注视着驹井的遗体。到底蹲着看了多长时间,她不清楚。当时工藤聪美脑中只有两件事情,一是自己也就只有去死了,另一件则是,如果自己死了,肚里的孩子要怎么办。

工藤聪美怀有身孕,两个月大。她想告诉驹井的正是这件事。

把她拉回现实的是一通来电的铃声。桌上驹井的手机在响。看了来电显示后,她屏住了呼吸。是神原敦子打来的。

工藤聪美拿起手机接听电话。为什么就接了呢——当时的心境她也道不明白。一定要讲个所以然出来,那就是她想着、想和谁说说话而在她身边的又只有神原敦子一个。电话里神原敦子自然一头雾水,而工藤聪美对她说自己有事必须向她道歉,并且,又说了把驹井刺死的事情。

“饶不了他。虽然知道这很对不起神原小姐,但我怎么都不能饶了他。但光是在那里待着也不成,我就想作出补偿。”工藤聪美恍惚地这么说道。

至于神原敦子听了之后有什么反应,工藤说她也不怎么记得,只记得神原敦子说了一句“你不用死”。后者察觉到前者所指的补偿便是自杀。

神原敦子告诉工藤聪美把剪刀收起来,并且指示工藤聪美、立刻去和其他人汇合。另外,驹井的事情早晚会闹开,她还叫工藤聪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没必要为了那种男人去坐牢。这件事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所以,请你照我说的做。警察问起你什么来,就把我的名字报上去,说因为被驹井良介甩了,神原敦子说不定对他怀恨在心,就这样说。自然地,不造作地动起来。办得到的,对吧?你啊,可是演员呀。”

工藤聪美脑子里一团乱,还是照做了神原敦子的指示。关于神原敦子有什么打算,她完全不明白。她都没空去想明白。非得好好演——她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一点。

9

驹井良介家周围拉着“无关人员严禁入内”的胶带。在杀人命案的现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之举,不过今天晚上另有一层含义。

下了SkyLine草薙带着汤川进到屋里,内海薰和鉴证人员已经等在里面了。

“准备好了?”草薙问内海薰。

“这边都准备好了。现在就等那边的消息。”

汤川点点头,看了看天花板,再看地板。

“神原她,为什么要包庇凶手的那个女的?”

“关键就在这里,”草薙皱眉,伸出食指,“说是‘包庇’,但有那么点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那个要说明起来也很麻烦。我是不懂那类人的所作所为,简直是活在异世界的人。”草薙说过一段开场白后,回顾了审讯神原敦子时的情况。

审讯室中坐在对面的神原敦子,比起草薙第一次见到她时,周身更具一股光艳夺目的气息,不仅妆容与服饰华美,神色也是熠熠生辉。草薙想象着,在她于舞台上担当主演的年轻时代,这番姿容一定是她的有力武器。

“驹井先生朝我回心转意,这件事我在前一阵时发觉了。从他的态度上能感觉出来,他也直接对我说过身为一名舞台人他更敬重我了这样的话。他是名有才的导演,也是位好编剧,要能让他充分施展他的才华,必须得有在背后正确支持他的人选。在以前,那便是我的工作。但他自身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等到和我分了手,才总算是开眼了吧。和年轻女性谈什么恋爱,对自己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神原敦子自信满满地说道,就像是在发表胜利宣言。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草薙问她。是否想过破镜重圆?然后神原敦子抬高一个八度说,怎么可能。

“或许他是非我不可,但对我来说他可有可无。以前我是尊敬过他,爱慕过他,他也确实教会我很多事情。在那些方面我非常感谢他,不过我觉得该报的恩我也报了、欠的情也还清了。再者说到底,我又不是什么老好人,会原谅抛弃恋人、随随便便跑去勾搭小姑娘的男人。”

那么和工藤聪美分手,今后驹井良介会有何打算?

“谁知道呢?”说着神原敦子侧过头,“我是不知道的。”那不以为意的语气说是态度冷淡还不足以表现她的想法,她像是打从心底、对驹井良介这个男人丧失了兴趣。

那这次又为什么布下那么一个迷阵?当问到这一点,神原敦子开始了十分复杂的供述。

“利用手机的那条诡计,从以前起就在打腹稿。以备写带有推理情节的剧本有个不时之需。所以听聪美说了事情之后,我立刻想到手机的那个能用上。以前用的手机和驹井的形色相近,可以拿来调包,就带上了。问题在于,用谁当不在场证明的证人。遭遇刺杀的人会打手机给谁呢?肯定是打给恋人或是妻子吧。但聪美不能用,必须把她和整个事件完全隔离,于是就选了安部由美子。把她约出来的借口很容易就能找到,而且她的名字存在通讯录‘A行’第一个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另外她人老实好骗,可能也是我考虑上她的理由之一。去聪美那里前,我先打电话给由美子,说服装方面有事情想找她商量,她一点都没起疑。”

问及将盗自排练房的生存刀伪装成凶器,神原敦子流利地回答了。

“听到是用裁缝剪刀刺的,我就觉得大事不妙。如果由着那样置之不理,很快就能发现真凶是谁。所以我就指示聪美把剪刀收起来。然而在现场找不到凶器那警方一定会去找,可以想见绝对会搜查剧团全员的私人物品。如果聪美弄丢了剪刀,或是买新的换了,也肯定会招来怀疑。因此我便认为必须要留下看起来像的凶器。要说能深深刺入胸腔的凶器,也不可能信手拈来就有的。没办法只好用了那个小道具里的生存刀。排练房锁门的实际情况一早就知道,所以把刀偷出来也不是很难。我记得到驹井家时已过晚上八点。他人倒在地板上,胸口有很深的伤口,不过看到并没有流太多血出来,就能感觉到聪美的强烈的执着。估计她毫不犹豫地、一刀刺中就解决了吧。我记得我当时还有呆呆地想过自己是做不到像她那样的。贴着那个伤口,我捅进了偷来的刀,刀身没入肉体的手感,至今还留着。之后的情况就和说过好几遍的那些一样,我拿走他的手机,把假的手机放在尸体旁边,出发去跟由美子汇合的地方。”

听到这里,草薙问出最想不通的一个疑点。为什么,要包庇工藤聪美?被工藤聪美夺走恋人,就算憎恨工藤聪美也不奇怪。

神原敦子瞪着大大的眼睛,嘴角含笑。

“我从来没恨过聪美。是驹井选了她,她又不需要为此负责。刚才也说过,现在的我对于作为男人的驹井良介不抱任何兴趣。我并非是想包庇聪美,而是想要感受心情。”

草薙问是什么心情,神原敦子露出“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的、充满告白自心企图的喜悦笑容。

“我想感受的是,凶手的心情。正确地说,是杀人的心情。再加上伪造不在场证明时的心情。我知道警方在怀疑我。我想尝尝被警方穷追猛打时的滋味。把刀插进尸体胸部的主要目的也是如此。把刀伪装成凶器时其实只要涂上血就成了,但我想体验,虽说是朝已死之人、朝之刺下这一行为会带来怎样的感受,亲手体验一下。不是假惺惺地摆样子、是靠真正的演技,我想在千钧一发的紧张感中演绎杀人凶手这个角色。毕竟像这次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的。”

根本就像是在阐述身为演员而作出了再合理不过的选择。可你有没有想过,无法摆脱嫌疑、被当成杀人凶手逮捕的情况?草薙这样问了之后,她转而面带可说是心平气和的表情。

“我确信那种情况不可能发生。日本警察很优秀的。我觉得那种程度的手机诡计简简单单就会被识破,但只凭那一点并不能指认我就是凶手。在我预计之中警方多番调查之后肯定能查明案件真相。那种被怀疑时的心跳感觉也让我开心不已。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被当成凶手,到时候把真相说出来就行。大概会被定下破坏尸体罪或是藏匿犯人罪等等罪名?但全都比不上这次体验的贵重经验。我也说过了,我不是为了包庇聪美,就算我不恨她,也没想过想替她顶罪。”

“仔细再看尸检报告,能看到上面记着‘留有刺杀后、以凶器多次捣捻的痕迹’。其实不是捣,而是用别的凶器重又刺了一遍。但也不能归咎法医,一般没人想得到会有那么做的凶手。”

草薙的话告一段落时,内海薰取出了手机,像是有电话打进来。她简短说了几句后,挂掉电话,看向草薙。“那边准备完毕了。五分钟后开始。”

“了解——拜托你们了。”草薙向鉴证课的人们说道。汤川饶有兴趣地望着上方的窗户。

“真是的,多麻烦的事情啊,”站到汤川旁边,草薙抱怨起来,“到最后,我们就只是陪着演了一场戏。”

“但是,中了外行人的招无从入手也是事实吧?光盯着前女友,迅速对现女友排除嫌疑,这就是你们的失误。”

“你这么说也太严了。要没有这张照片,就不会出这种状况了嘛。”草薙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是那张摄于晚七点三十七分的照片,在烟花的后面,映有一轮圆月。

“她们知道有这张照片吗?”

“不知道。就没提过。所以她们深信,警方迟迟才寻得真相,全靠她们自己演技高超。”

“不告诉她们吗?”

草薙摇头。“没这个必要。”

内海薰看了手表,说“快到点了”,然后把屋子里的灯关了。

几十秒后,登上阁楼的鉴证人员之中,有人发出“哦”一声,紧接着就听到“咚”地低沉的爆裂声。

草薙跑上楼梯,从北边的窗户往外眺望,远处空中烟花腾起。那是向厂商订制,特地放来看的烟花。

“草薙,”汤川在下面喊,“到这来看。”物理学者站在折梯上。

从楼梯上跑下,草薙到了折梯边上。“什么样子的?”

“你上来、朝向东的窗户看就是了。”说着汤川爬下折梯。

草薙站到了折梯上,按汤川说的看着东边的窗户,先是看到了圆圆的月亮,然后,烟花冒了出来。

“哦!”他拉开嗓门,“看到了!看到烟花了!”

“这也和我预想的一样。”站在折梯下面汤川冷静地说道。

草薙沉默了。虽然汤川事先说明过,但他没想到居然能看得这么鲜明。事实上烟花在这里西北方向的空中,然而在朝东的窗户上也看得到,烟花背后还有月亮。

这是一个简单至极的机关。只不过是从北边窗户照进来的烟花的火光,在东边窗户的窗玻璃上进行了反射。不过周围一片暗,就好像看见了真的烟花一样。那个月亮,不用说,是真的。

“每年都会举行烟花大会。驹井他应该知道,在这个位置能这样看到烟花。于是他就先透过排练房的窗户拍下照片,为了进行对比,再在这里也拍了照片。还特意准备上了折梯。”汤川说。

“然后接着就和恋人谈分手?这也太没神经了吧。”

“所以,”汤川接着讲,“对驹井而言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和恋人分手这一行为。”

“哼……不过,也许就是那样。那帮人的想法实在是搞不懂啊。”

草薙想起对神原敦子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演出杀人凶手的感想如何。神原敦子略作思考后,回答:

“对我,是得益良多的。但很遗憾,演技终究是演技,终究达不到真情实技的高度。我是朝他的身体捅入了刀子,但夺走活人性命瞬间的所思所想,我连想象都做不到。草薙先生有听聪美讲过吧?刺驹井那时的事情,她都说了些什么?”

草薙回答,看样子工藤聪美几乎记不得那时发生的事情。闻言神原敦子剧烈地扭曲了表情,叹息道:“太浪费了。”

草薙把她的话告诉了汤川。物理学者深深一呼吸之后,指向东边的窗玻璃。

“追求虚像的人生也是存在的。”

那面窗玻璃上映着虚像的烟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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