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杵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压力下,她实在是撑不住了,用手挡着脸快步离开了会场。
这下,一切再明显不过了。会场几乎炸开了锅,记者们再也按捺不住兴奋和激动——文艺圈丑闻是他们最感兴趣的题材之一。现在一大半记者拥到主席台面前来(还有一些采访安玟去了),几十个录音机对着我,一大堆问题像炮弹一样疯狂地向我轰炸过来。
“千秋小姐,对于安玟的指责,你承认吗?”
“那个表示支持你的女读者,你之前认识她吗?”
“千秋小姐,请告诉我们实情是不是真像她说的那样?”
“对于安玟提出的疑问,你为什么不再反击了?”(这里少了个”)
“这件事,是不是出版公司和你一起策划的…”
后面的问话,我都听不见了,我头脑里就像是有几百万只蜜蜂在乱飞乱撞,嗡嗡作响。我感到一阵阵眩晕。浑浑噩噩之中,我看到老总拂袖而去,主编等人也跟着离开。他们放弃了我,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独自承受巨大的痛苦。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10)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
为了躲避媒体的造访,我被迫整天关闭手机,电脑也不敢打开——网上关于我的报道可能会让我忍不住砸了电脑。我整日窝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在烟酒和零食的陪伴下虚度光阴。这次的事件对我造成的打击和伤害,远远超出我所能承受的范围。
十多天来,和我有过接触的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助手小雅,她没打通我的手机,便找到我的住所来了。很显然她通过各种途径知晓了一切,她一句都没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叫我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她会处理好工作室的事务,然后出门去为我买了一大堆水果和食品,便识趣地离开了。
第二个来访的人是罗敏,我怀疑她来这里的目的是确认我是否还活着——她眼睁睁地看着我从高峰坠落到谷底,按她的理解遇到这种事的人完全有理由自杀——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她跟小雅一样,也没有再提起那件事,只是告诉我她辞职了,离开了我的老东家。她没有提到出版公司对我的态度,我也不想问。我甚至没有质问关于那天那个“女书迷”的事。事到如今,我们俩都身心俱疲了,谁也无法怪谁。她在我的家只待了十五分钟就走了。
之后的好几天,我继续沉浸在孤独和悲哀之中。直到三周后,才迎来了第三个客人。正是他,把我从颓废和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陈思达,我的一个大学同学,算是我最好的一个异性朋友。我们俩在同窗期间互相都有些好感,本来是有机会发展成一对恋人的,但出于各种原因我们没能走到那一步,关系只发展到好朋友就止步不前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不是那种会成为贤妻良母的女人,以前不是,现在就更不用提了。而陈思达也不是一个热衷居家过日子的男人,三十好几了,还是独身一人。
陈思达是一个死人心理医生,同时服务于好几个富豪,定期为他们做心理咨询。他不用每天上班,收入确实普通心理医生的两倍以上——原因是他不但专业精通,人又长得阳光帅气,自然成为了上层社会的宠儿。
陈思达跨进我的家门,立刻发现屋内一片狼藉——啤酒罐东倒西歪、烟灰缸里堆积成小山的烟蒂和灰烬,各种零食的包装袋散落一地。他再回头注视我憔悴的面容,惊诧得就像看见了复活的僵尸。“发生什么事了,千秋?”
看来这是一个不关心文艺界新闻的人,这倒使我自在了些。“我这里刚刚被抢劫了。”我有气无力地说,倒在了沙发上。
“抢匪还和你一起喝了啤酒,吃了零食。”陈思达坐到我身边,侧着身子看我。“别开玩笑了,告诉我实话。我打你的电话老是关机,就想过来瞧瞧,看来你真的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不想再去回想和叙述我所遭遇的事。我是一个要强的人,不愿得到别人的同情。但是——我突然想到,陈思达是一个心理医生,他现在自己送上门来,我为什么不做一次免费的心理咨询?我不要安慰,我只想获得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和帮助。
想到这里,我将身子坐直了一些,望着陈思达。“你真的不知道关于我的事?”我问他。
“真的不知道。怎么了?”
我思忖着该怎样告诉他这件事。如果要他清楚地了解一起,就必须把费云涵的秘密说出来。我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们心理医生是不是就跟教堂的牧师一样,保守秘密是你们的职业道德。”
“没这么神圣,不过意思差不多。”陈思达说,“你现在是希望我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和你谈话?”
“…也许吧。”
“为什么不能是作为朋友?”
“我希望获得你的专业意见。老实说,我现在真的很困惑、迷茫。”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无助了,我始终是个女人。
陈思达盯着我看了一阵。“好吧,你说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好像立刻就进入了专业状态,“看着我的眼睛。”他要求道。我照做了。然后,他以一种深沉的、带有心理暗示的语调对我说道,“现在,尽量放松。记住,要百分之百地信任我,告诉我一切,不要有一丝隐瞒。”
他的话就像是具有某种魔力,是我很容易就敞开了心扉。“你知道费云涵吧?”
“当然知道,你说的是那个执全国金融界牛耳的费云涵?”
“没错,就是他。”
“他怎么了?”
“四月初的时候,他来找过我。我当时很惊讶,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来拜访我这样一个写书的作者…”在陈思达的引导下,我清楚地将整件事的过程叙述了出来。当讲到因为答应了要替费云涵保守秘密,我不得不在新闻发布会上遭受质问和委屈,陷于尴尬处境的时候,我终于留下了眼泪。当天我都没有哭过,但是在陈思达面前,我变得毫无保留。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我只知道当我把这一切全都讲完后,我已经扑在了陈思达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陈思达显然有点不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了。我之前要求他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和我交流,他大概是真的进入了职业状态,对我现在的举动有点手足无措。他没有抱住我,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同时递了一张纸巾给我。“好了千秋,别哭了,让我帮你分析一下。”
我重新坐直,用纸巾拭干泪水。“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他微微摇着头。“你说的这件事情,真是太奇怪了。作为心理学研究者,我会接触到各种关于人类异常心理和行为的古怪案例。运用专业知识和经验,我总能找出成因或原由。但是说实话,你告诉我的这件事情,我无法判断到底是怎么回事,起码目前不能。”
我已经将情绪控制住了,心情平复下来。“你指的是哪方面?费云涵?”
“不只是他,整个事情都让我捉摸不透。比如说,那个叫安玟的作者,从她的行为模式来看,她好像真的认为是你抄袭了她的创意,而不是像是在故意污蔑你——抱歉,千秋,希望你不要不高兴。我是就事论事。”
我没有说话。我恨透了那个姓安的女人,但我又不得不承认陈思达分析得有道理。
“当然,我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你不会抄袭的。”陈思达接着说,“不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才这样说,而是因为这实在不合情理。”
“为什么?”
“别慌,这个我一会儿会慢慢分析的。现在想说我认为最怪异的几点。第一当然就是费云涵告诉你的,关于他会在反光物中看到一个上吊女人的脸这件诡异的事。我们首先要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你怀疑他在骗我?”我蹙起眉头,“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无聊到这种程度吧?”
“当然不会是因为无聊。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总是有某种目的的。”
“那你能不能拍段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陈思达用手托着下巴思索了一阵。“毕竟我没有和他当面接触,无法准确得出判断,但我倾向于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在你们心理学上,有过这样的案例?”我问道,“一个人在镜子或反光的东西里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张陌生的脸。”
床上双眉紧锁。“这种案例的确是有的。但问题就是,出现这种情况的人,指挥使严重的精神病患者。但费云涵明显不像…而且,他说自己在二十一岁起就出现这种状况了,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这就是不合逻辑的地方。假如他精神不正常,不可能只表现在这一个方面,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无人知晓。当然,他更不会在事业上发展得如此成功,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那你的结论是什么?”我问道。
“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是费云涵出于某种特殊的目的编了一个故事给你听;第二就是他真的遇到了一种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
我打了个冷噤,觉得后背有些泛凉。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有去细想,只是把它当作一个绝好的小说题材。现在听陈思达这样说,才感到真的很可怕。
陈思达接着说:“费云涵的经历是第一个怪异的地方。第二就是,为什么在你以此为题材写出小说之后,会出现另外两本类似的书呢?”
这正是我最关心的问题,我十分期待陈思达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陈思达表情平静,颔首不语,像一个棋手端注棋盘,思考着如何走一步。许久之后,他竖起三根手指头。“我认为只有三种可能。”
我专注地望着他。
“第一种可能性是,你们三个作者之中,确有抄袭情况。”没等我开口。他便解释道,“但是刚才我就说了,这种可能性是最低的,因为实在是不合情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了。”
他凝望着我,“想想看,不管是谁在抄袭,怎么会抄得这么彻底呢?据你说,三本书都是写的一个人在反光物中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了一个上吊女人的脸。假如真是抄袭题材,那抄袭者完全可以做些改动,这样就没那么明显了——比如说,改为看到一张怪物的脸。或者是一个被杀死男人的脸。为什么非得要是‘上吊’的‘女人’的脸呢?这样原封不动的抄袭,会不会太蠢了?”
我紧抿着嘴唇,不由自主地点着头——其实,作为一个写作多年的作者,我也该想到这一点的。但我起初是被气晕了头,后来又悲哀过度,始终没能做出像陈思达这样冷静而又具有逻辑性的分析。现在我觉得清醒多了,赶紧问道:“那第二种可能性呢?”
“第二种可能性其实你和你的出版编辑当初也想到了的——费云涵,或者他的夫人会不会将这个故事的题材透露给了好几个作者?”
“那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吗?”
陈思达摇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我们这样来想,费云涵多次提醒你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可见他非常在意这件事的保密性。这样的话,他不太可能将这件事告诉太多的人。但显然,如果这件事情流传出去,对他是很不利的。”
“那他的妻子呢?”我问。
“也不太可能。她来找你,是因为你开了一间工作室,公开对大众征集写作素材,所以她才有理由来找你,借机想你倾诉。但另外两个作者又没有这样做,她有什么理由主动找他们呢?而且就像你说的,她来找你,是因为她认为你不可能知道她的身份。当然,她更想不到费云涵本人会来。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她并不知道费云涵在反光物中看到了什么,所以她不可能告诉别人全面的情况。你能得知,完全是巧合。”
“你好像丝毫都不怀疑费云涵夫妇会串通起来…”
“我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又排除了。因为我实在是想不出他们夫妻俩唱这种双簧有什么意义,也想不通他们有什么目的。想想看吧,这对夫妇是全国最富的人之一。他们做这种事不管是为名、为利,都说不过去。”
我承认这是事实。陈思达说到这里,两种可能性几乎都被推翻了。我思索了一阵,不解地问道:“你说还有一种可能性?但我怎么想不出来,除了这两种情况外,还有什么可能?”
陈思达将身子向我倾过来一些,望着我:“你是个优秀的悬疑小说作家,你的逻辑思维和分析能力也应该是一流的。千秋,你真的想不到还有一种可能性吗?”
在他的提示下,我仍然是一筹莫展,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陈思达叹出口气:“也许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千秋,听好了,最后这情况,才是我觉得可能性最大的——除了费云涵之外,还有另外的两个人,他们身上也发生了同样的怪事。也就是说,另外那两个作家笔下所写的,是和费云涵有着相同经历的两个人。”
(11)
我愣住了,陈思达说的这种情况,我确实没有想到。我之前一直以为这种怪事只可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现在他提出这种大胆的设想,我意识感到有些难以接受。
“你是说,还有另外两个人也跟费云涵一样,会在反光物中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了一个上吊女人的脸,而安玟和渔歌那两个作者得知了这个题材后,将其改编为小说,所以才会和我的撞车?”我怀疑地问道,“这可能吗?会不会太玄乎了?”
陈思达将指尖合拢竖起,顶住下巴。“我只能说,这是一种可能性,但说到玄乎——假如我们相信费云涵说的话,那就等于是相信了世界上真的有这种超出科学范畴的怪事——那么,这种事情既然能在一个人身上发生,为什么不能在多个人身上发生呢?”
我缄口不语。陈思达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值得特别注意的问题——这三本题材相同的书,都是在近期出版的。想想看,费云涵说他出现这种情况已经二十多年了,但他是最近才来罩你,告诉你这件事的。而另外那两个有着相同状况的人,会不会也是如此?为什么他们三个人都是在近期才将这件事说出来呢?这其中必有原因!”
我转动着眼珠,想到了费云涵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对了,费云涵说,这种情况是从今年年初开始才变得严重的。而且,他认为那张恐怖的脸在向他传达某种信息,或者说在暗示着什么…”
“他认为是在暗示什么?”陈思达迫切地问,“他有没有告诉你?”
我想起了费云涵当时表现出来的绝望的神色。“他认为…那张脸在暗示他自杀。”
陈思达身子朝后仰了一下,相识倒吸了口凉气。随即,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内踱了几步,然后停住:“这件事,狮子啊是太蹊跷,太不可思议了。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件事的背后,必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思达俯下身来盯着我说:“而且,可能正如费云涵预感的那样——这件事是某种危险的象征。”
我和陈思达对视着,好一阵后,我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你…把我吓着了。”
“没什么好怕的。”陈思达向我宣布,“千秋,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件事了,我会陪你一起将这件事差个水落石出!”
我惊讶地问:“你不用工作吗?”
“这个星期不用。和我预约好的一个富商临时有事到国外去了,等于放了我一个假”
“你为什么想要调查这件事?”
陈思达双眼发亮,闪出兴奋和期待的光芒。“这件事太让我感兴趣了,彻底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非常想知道我的诸多猜测是不是正确的;另外,作为你的朋友,我也很想帮你浓情此时,洗清你所受的委屈。”
我向他投去感谢的一瞥,随即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陈思达是个思维清晰、做事业极具条理性的人。“首先当然是验证我说的‘第三种可能性’是否真是如此。”
“怎么验证?”
他想了一下。“为了表示慎重,我们最好是青紫去拜访那两个作者。”
“什么!你要我去找安玟。”我大声叫道,“我看到她只会想撕烂她的嘴!”
陈思达考虑到了我了抵触情绪:“那好吧,我们去找那个叫渔歌的作者。”
我有些不太情愿。“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作为心理学专家,陈思达从我的态度中读出了我的顾虑。他蹲在我勉强,对我说:“千秋,你知道弄清楚这件事对你有多重要。所以,现在不是放不下面子的时候。你必须有所行动,才能洗清委屈!难道你希望大众一直这样对你误解下去吗?”
他的话像一根尖针,直接刺到我内心深处,是我清醒地意识到我该怎么做了。我对他点头道:“是的,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查渔歌的住址。”
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我现在电脑上查到了渔歌的那本《诡脸》的出版信息,知道了是哪家出版时在跟他合作。然后,我打电话给罗敏,摆脱他帮我向那家出版社大厅渔歌的联系方式和住址。罗敏跟出版社的人都比较熟悉。果然,不出一会儿她就回了电话过来,告诉我渔歌的手机号和具体住址。我用笔记录下来。
现在,我一刻也不想耽搁了。我感谢陈思达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再次充满了干劲。我到卫生间去洗了个澡,简单地化了下妆,再换上一套轻质套装——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陈思达向我投来赞赏和鼓励的目光。然后,我们俩直奔机场,前往渔歌所在的南方小城。
(12)
飞机飞行了将近三个小时,于下午五点抵达T市。出了机场,我们决定立刻前往渔歌的住所。
“先打他的手机联系一下吧。”陈思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