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要求你们去寻找所有有用的物品,把它们贡献出来——时节危难,我们需要团结一心,才能得救。”上尉说,他有一双坚毅的灰色眼睛、肌肉发达的脖子和厚实的胸膛,看到他那结实的样子就让人觉得有所倚靠。

“要相信上帝,神不会抛弃我们的,”来自太空加尔文教派的神父如是说,此刻他是那根维系上帝的仅有细线,“只要我们坚信,就必获拯救。”

幸存者开始极其热心地搜索飞船上所有的角落,哪怕是毁坏最严重的,一名乘客也未能逃出来的前舱也没放过。那儿现在活像一口被摔满草莓冰淇淋的搅拌锅。负责搜索它的旅客不停地做噩梦,在梦中呕吐。

水不是问题,那些咕噜作响、扭曲变形的管道正在往外漏冷却水,虽然带着机油味儿,但没有毒。他们还找到了不少食品,都是旅游者从各星球上带回的土特产,但无论这些食品花样如何繁多,口味如何鲜美,也不可能维持60个人3个月的生活——何况这班幸存者中还有不少体形肥胖者,必是些胃口奇好的饕餮之徒。

在一个摔死的朝圣者的旅行袋中,他们发现了一张古旧的破地图。上尉和幸存的飞船锅炉工、一位休假的化学教授,加上神父四个人拿着罗盘和计算尺研究了半天后宣布,决定带领大家前往一个临时避难所,那是著名的苦修者冥修教派的修道院,是地图上唯一一个有人迹的标记点。

14天艰苦的行军后,他们才看到了修道院的塔。它远在天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的光。

在夕阳的光洁下,每一个人都开始疯狂地奔跑。扬起的沙尘粘在他们细细的小腿上,黏重的呼吸从干瘪的肺里冲出,没有人说话,他们挺直身躯,埋下头颅,甩下没用的背包,扔掉空空如也的水壶,踢掉沉重的已经脱了线的破烂皮靴,光着脚在滚烫的沙砾上跑得飞快。

他们知道,凶猛的狰就跟在他们的队伍后面紧追不放。每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它就必然出现,在这班衣衫褴褛、垂头丧气的旅行者中选择一名受难者。两个星期里,他们损失了14个人,始终对这头怪兽束手无措。

无法预知狰这次将选择他们中的哪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使人们认为,落在最后的人将大大增加被选中的概率,在离得救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谁希望做那位不幸者呢。他们争先恐后地逃窜,沉默的疯狂低头奔跑的姿态感染了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即便是年轻的神父也不能例外,他带着一种深切的耻辱感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忆达尔文那残酷的生存法则,自它出现以来,就不停地让宗教和人的尊严蒙受着莫大的羞辱。现在跑吧跑吧,只要不是落在最后,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刚出发的时候,他们组织得很好。有人负责探路,有人负责照顾妇孺病弱,有人负责每晚的安全警戒。即使在落难之中,大家依旧表现得彬彬有礼,相互谦让,仿佛这次艰苦的行军只是城市背包族的一场度假冒险。一直到狰的出现,一瞬间,脆弱的文明的纽带断裂了,秩序崩溃,活命的本能回到每个人身上。那天晚上,在营地里,年轻的神父在一片惊慌中看到粗壮的锅炉工踏翻了两个帐篷,把一位肥胖的女人撞翻在地;化学教授跃入火堆,几乎把自己全身点着;上尉在远距离里朝猛兽开了两枪,随后不见踪影;所有的人都觅处而藏,一次假日进军演化成了混乱的大溃逃。

狰实在是一种极度可怕的猛兽,事实上这是一种整个大星云区都少见的凶狠的噬人兽,它的速度快如鬼魅,弯曲的利爪犹如闪闪发光的匕首,钢鞭一样的尾巴在末梢分成了毒蛇信样的三个分叉,比它的外形更恐怖的是它那对人刻骨的仇恨,一旦发动攻击,它就会扑击撕咬到底,绝无怜悯和收口的可能。

唯一值得苦中寻乐的是,狰懂得替自己挑选最佳的口粮。它会掠去逃难者中最肥胖的人,而他们消耗更多的食物,同时又行走缓慢——现在他们剩下来的人全是青壮男女,身体强健,意志坚定,不必有人催促,他们的行走速度也快多了。

上尉跑在队伍的中间。他手里紧攥着自己的激光枪,脖颈笔直,吐气长缓,跑得不紧也不慢——离开人群是危险的——他第一个领悟到在他们混杂的脚步中多了另外一个声音,那是厚厚的肉垫落在沙砾上的声音。他闻到一股畜生身上特有的骚动不安的热气。他转过脸去,在月影下看到那个悄无声息跟随着他们的毛皮光滑的影子,它那扁平的大脸上满是卷毛,逆着风儿微微抖动。它正眯缝着瘦长的因为斜吊而显得格外凶狠的大眼,悄无声息地上下打量着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它又来了,正在慢吞吞地策划发动攻击。而他们对此无能为力,这种居高临下的蔑视和鄙视对他的尊严形成了一种可怕的伤害。“早晚会干掉你的”,上尉恨恨地想,捏紧了无用的激光枪。

他们在奔逃中看到了峡谷的隘口,看到了围绕谷中的林子,成片低矮的小屋围成的小广场,广场中心那个小小的喷水池,一个异教徒的白度母女神盘腿跌坐在水池中心的莲花宝座上,圆如满月的脸上带着大慈大悲的神秘微笑。他们冲进去了。有人跪倒在地,像孩子一样放声哭泣。有人木头一样待在当地,既不哭也不笑。

没有一间屋子有灯光,没有一座烟囱有炊烟,所有的地方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人出来欢迎他们。这儿已经荒废啦。希望像大肥皂泡沫一样升上天空,然后炸破了。现在,哭吧,哭吧。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度过了整个晚上。

天亮的时候,三颗带着各自色差的太阳先后跃上了天空:土黄色的领先,把谷中照得一片金灿灿的;蓝色那颗后来居上,它的个儿最大;最后是橘红色的缺乏热度的一颗。他们清点人数,发现在昨晚的混乱中又少了两个人。来自月球的塞奥尼和艾米丽夫妇。神父回忆起两张年轻的沾满雀斑的脸,叹了一口气。

他们在依然流淌着的喷水池中取水。长途的亡命跋涉之后,短暂的喘息让所有的人都情绪平稳下来。他们开始观察四周,林子不大,也不算密集,都是些当地的树种:向左盘旋的蕨类盘成紧紧的环,一圈圈地旋转着升向天空,在树的顶部,从根上分成三片的针叶摇曳着,在风中咕哝着轻柔的沙沙声。这儿显露出来的是一副静谧的园林景象,他们却三三两两地紧靠在一起,不敢深入探究。

快到中午的时候,上尉把他们四个领头的人——化学教授、锅炉工和神父召集起来。他把他们带到一个低矮的半地下室去。那儿大概是一个砂岩砌筑的酒窖,里面摆放着大量的空玻璃瓶。上尉原先身体健壮,皮肤黝黑,如今蹲坐在一堆极不牢靠的瓶子上,披着毛毯,胡子拉碴,皱巴巴的面孔又干瘪又苍白,活像一颗失去水分的萎蔫的蔬菜。“食物已经没有了。”他向大家透露了这个可怕的消息:“我们没剩下一点食物。今天早上,我搜索了整个修道院,显然它是被废弃了。我转遍了所有的屋子,希望能够找到藏匿的食物——但是没有。没有。”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了。救援要两个半月后才能到达,没有食物他们只能饿死。相比这个威胁,狰倒是件小事了。

“我们要对付它,我们会对付它的,”上尉说,“枪对它没有用。我面对面地对它开过枪,它抖了抖肩膀,好像我手里拿的是把玩具水枪似的。”他说着,愤愤不平地抽了抽鼻子,“但是我们能把它拦在外面。我四处转悠过了,这儿四周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只有一个出入口。我们要在那儿修建一道篱笆。工具这儿有的是。”

“是的,激光枪没有用,”化学教授蔫头蔫脑地说,由于瘦了,他的招风耳朵看上去大得惊人,“我碰巧看过一本旅游简介,这颗星球上云母岩中长晶体的含量高得惊人——由于那些晶体原子的共振——这是颗奇特的充满超声的星球,上面的生物天生有一种本领,它们能够利用并且控制物体的振动。看到那只大猫脑袋边的绒毛了吗,它就是用来感应振动的——激光说到底也是一种振动。你的攻击大概会让它难受,但不可能伤害到它。”

“振动?你是说,用枪对付不了它吗?如果它冲进来,我们就只有跟它肉搏了——好吧,那我们就跟它肉搏!”上尉恶狠狠地说。

“这儿有不少的树,或许这些植物也可以吃?”锅炉工说。他是个有着扁平大脸的强壮家伙,一颗犬牙突兀地伸在嘴外,打破了一点外貌上死鱼一样的呆滞感,说:“俺在老家的时候听说过有人吃树皮。”

“不行。”教授沮丧地摇头,仿佛在宣判自己的死刑,“这是所有星际旅行者遇到的难题,大部分外星植物的DNA螺旋式和我们的基本结构不同,假使它们对我们没毒的话,吃下去也无法分解出对我们有用的蛋白质分子。”

“我们的肉对它们的猛兽倒是挺适用的?”上尉讽刺地说,他转身面对神父,“这样吧,神父,你来负责搜索。看这些和尚的布置,仿佛只是要离开一小会儿。没有留下一点点的食物,这是不可能的,”他歪曲着嘴角重复道,“不可能的。或许你们信神者另有思路,你们不都是信神的吗?”

“这是不一样的。”神父抗议说。

“就这样吧。”上尉说。

冥修教派是个快要消亡的古老宗教。他们的教义宣称抛弃所有欲望,就能立地成佛,白日飞升。创建这个教派的是一位古代东方僧侣,据说他们能展现神迹给大家看,然而他们的流传范围很小,只限于大星云区的几个偏远星球。根据古老的地图介绍,这儿是冥修者的一个圣地。

既然领受了找寻食物的任务,神父就开始顺着谷地转悠。除了他们进来的缺口外,谷地四周都是高大的绝壁,上面是一条条流水冲出的沟壑,露出岩石内里红色的沉积层。站在谷中央看,这些巨大、沉默、冰冷的巨岩像幕布一样伸向天际,只露出了一块近乎圆形的天空,他们犹如置身井底。

神父正在犹豫从哪儿开始着手搜索食物的时候,就看见锅炉工带着砍伐树林的那一群人尖叫着从林中跑了出来。

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幻泡鱼。它们圆鼓鼓的,在阳光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在空气中甩着尾巴,上下游动,逆风而动,仿佛一些脆弱的肥皂气泡,或者像是一些飘浮在空中的儿童五彩气球。它们看上去柔弱、漂亮,毫无危险,而且确实也只是些观赏宠物,但他们现在犹如惊弓之鸟。

那些幻泡鱼的透明肚皮在空气中以看不到的频率振动着,它们利用振动吸收阳光中的能量,不停地吸入空气中轻或重的气体,使自己维持在某个高度上。它们巨大的眼泡傲然自若地盯着下面那些显然太过慌乱而丢了自己脸的人们,然后摆了摆尾巴,升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

出去探路的上尉和几个强壮的男人带回了塞奥尼的尸体,他是在昨天夜里的狂奔中踩到了沟里,摔断了自己的脖子。除了塞奥尼之外,他们还找到了一条干涸的车辙道,弯弯曲曲地通向不知道是天国还是何处的远方。痕迹被消磨得几乎看不见了,说明路上很长时间没人走了,看来这个修道所确实被废弃了。

神父替死人作了祷告。他们把他埋在了树林间。那些蕨树一圈圈地盘旋着,围绕在他们的上空。上尉和锅炉工拿着铲子,像两根残破的石柱,矗立在红褐色的泥土松松垮垮堆起来的巨大坟头边上。

剩下来半个白天,他们都在砍伐树木,修建栅栏。他们把坚固、粗大的树干的顶部削尖,深深地埋入地下;用针叶编造带刺的索网,填充每一道缝隙;所有可能被攻击的薄弱点都用巨大的石头在后面加了固。他们忍饥挨饿,辛苦工作,终于完成了这项伟大的工程,这多少带给了他们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与此同时,神父以无比的耐心搜遍全谷,却只发现了一点点发霉的面包,此外还有一些葡萄干。在酒窖的后面,他发现了一些干枯的葡萄藤,他们也许是自己酿酒的。他没找到片纸只字,也没有任何书籍或者记录。他努力回忆曾经读过的一些关于冥修者的书,记得他们喜爱劳作,冥想,但是没有什么书籍提到过他们吃什么。

饥饿开始咬啮神父的胃,他两眼发花,在再一次绕到塔下的时候,他正在想那个令他充满焦躁不安的感觉,他们吃什么呢?

塔是他唯一还未搜寻过的地方。当然啦,它很高,大约有100米高,600个台阶。在此刻的身体状态下去爬它实在是件辛苦的事。

他还是开始爬了。楼梯在塔内,向左盘旋,一圈又一圈,绵亘的石砌梯级一级又一级,永不停息。塔仿佛还在不停地升高,像那些蕨类植物一样,在阳光下静悄悄地生长,往高空攀升。神父不得不几次坐下来休息,休息的时候他可以看到遍布塔身的白色壁画。上面刻画着一些恐怖景象,也许是反映异教里的地狱景象;此外,还有拿着宝剑、乐器和老鼠的甲士,一些婆娑的仙女,长满果实的树,睡莲和漂亮的雌鹿,而在所有这些图案的下面,则是一个沉睡的人形。也许这个繁复的世界,只是存在于佛的梦之中。在古代印度人的眼光中,世界本身不就是由梦组成的吗?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爬到高塔的顶端,那儿只有一个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的房间。大块砌构的白色石头围成了一个奇特的圆形空腔,像是花房,又像是子宫。在这个石造子宫的正中央留下了冥修者长年累月席地而坐形成的凹坑。圆室的弧形墙上开了三个狭长的开口,权充是窗户。三扇窗户间是六幅壁画,他注意到其中的一幅:那是一些骨瘦如柴的人。他们的肚子胀得像面大鼓,眼中却闪动着饥饿的充满欲望的光芒,他们像蜘蛛那样伸手摄取、抓挠,乞求着。

饥饿之塔。这四个字突然不请自来地跳入他的脑中,让他心神俱悚。他逃也似地离开了高塔。

夜里,狰又来了,在篱笆外面呼呼地喘着气,喷着食肉动物特有的腥味,眼睛像两盏明灯。谷口一整夜都传来可怕的撞击声。在怪兽的撞击下,整座石壁都在吱嘎作响,埋在地里的树干以吓人的幅度摇摆着。那天晚上狰没能闯进来,让许多彻夜不眠的饥饿的灵魂松了一大口气。

现在只有修复篱笆的时候能让大伙齐心协力,其余的时候,他们就分散开来,挖地三尺,发疯似地搜遍了所有的房屋和空地。葡萄藤在第一时刻被掘起来吃掉了,然后是各种皮制品——皮鞋、皮带、皮水囊,这座该死的星球上没有蚯蚓和老鼠,否则它们也要一起遭殃。

上尉忘了告诉神父没找到食物是否该停下来,他就坚持不懈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谷中游荡。在一间暗屋子里,他看见教授在把一些干草根和树枝状的东西收拢起来,塞在他那件大衣的夹层里。看见神父的时候,教授的脸上泛起了一抹涩红。

教授是个脸色苍白的瘦长个儿,鼻子突兀,眼睛很大,像两个蓝汪汪的水泡,这让他总是带上一丝儿惊恐的神情。他眨了眨眼睛,表达善意地递了两块植物块茎给神父,说那是中国人治病用的药材。“对我的疟疾症状应该会有好处。”他支支吾吾地说。

在转遍了整个谷地那些平庸无奇的房屋之后,神父开始坚信冥修者唯一的秘密就在塔上。虽然虚弱,他再一次爬上塔去研究壁画和那间空荡荡的冥想室。他发现了建造石塔的材料不是当地的砂岩,它们是从远处运来的白色云母岩,仔细观看,它们与地球上的云母岩却又不同,那里头闪动着无数微小的细密的亮闪闪的晶体,犹如恒河沙砾。

那三扇窗窗口极窄小,只容一人挤出去,外面是小小的一环瞭望平台,可以望见谷外那空旷扎眼的沙漠,风毫无阻隔地在其上肆行,卷起滚滚沙尘。沙尘的上面则是那广漠无垠、寂然无声、深不可测的天空,它显得出奇的空旷与蔚蓝。三个太阳带着五彩的光芒滑过天空。他们就待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他们确实被遗忘啦。

这期间上尉上塔看了一眼,他对这空荡荡的房间不感兴趣,他很忙,要带人去修复篱笆。栅栏那儿的反复争夺已经成了一场战争。晚上狰来破坏,白天人在加固,到后来夜里也需要有人值班加固它了。狰的攻击愈发地凶猛,它咬断那些不够粗的树干,撕裂结实的针叶扎编的索网,用结实的身躯撞击得整个樊篱抖动不止,让所有蹲在栅栏后面的人心惊胆战,暂时忘掉肚子中的火烧感。

锅炉工尤其喜爱这种战斗,他把脸涂抹成印第安人的战斗花纹,拿削尖的长杆从缝隙里往外猛捅,又唱又跳,他的狂热精神激励着大家。他确实是名勇敢的家伙。其他人呼喝着,用韧枝条编织的网格填补空洞,后面加固上大石块,他们用土埋上栅栏间的缝隙,用不知名的外星藤蔓把那些树干捆扎得牢牢的,坚不可摧的样子。

但他们依旧没有找到任何食物。另有一些人也开始爬塔探看,但这样的人不多,毕竟爬100米高的塔对饥饿无力的人来说是个可怕的挑战。教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饿得半死,一路上休息了16次,还治疗了两次自己的疟疾。一到顶部,他眯着眼睛敏锐地扫了一遍空荡荡的石室,外面的瞭望台也没有放过,毫不掩饰脸上流露出的失望神情。他向神父解释说,并非自己不相信神父的话,但上来看一眼为了打消他心中猫爪抓挠般的痛苦责任感。

教授下去后,几乎再没人来打扰神父的工作。神父对那个室中央的空洞越来越好奇,他知道冥修派的历代高僧就坐在这个凹槽上渡过了1000年。也许有人就在此飞升成佛了。左右无事,他便也坐在其上尝试著名的冥想,也许是冥想室包容一切的圆形结构让他安逸,他很快沉浸到一种似梦非梦的境界里,他几乎要睡着了。在睡梦里,他仿佛听到怪兽呼呼的喘气声,看到恶魔一样黄色的目光,它的利爪几乎搭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口渴得厉害。也许是出于想象,冥想室里仿佛充满了狰那野性的骚味。他昏昏沉沉地走下塔去,被告之昨天夜里,狰终于冲了进来,咬死了3个人。其中马修的尸体被他们抢了回来。马修是一个18岁的年轻孩子,那天晚上,在怪兽的口中,他拼命挣扎,如同一只拍打着翅膀的飞蛾,篱笆上的洞太小,它没来得及把他拖出去,上尉跳过去,拉住了他的腿,其余的人朝篱笆外开枪,用削尖的树枝捅它的嘴和脑门,他们拼命地把他往回拉,结果弄折了他的脖子。

太阳出来的时候,狰带着战利品跑掉了。化学教授说,太阳是个巨大的超声源,它会搞乱狰的感知系统。

葬礼相当简陋。马修仰卧在地,褴褛的衣服下露出瘦削的臀部和嶙峋的胸,他的一条胳膊被咬断了,如同乱砍之后的树桩,尖锐的茬口处血肉交错翻腾,皮肉七零八落地耷拉在地。望着那些苍白因而显得无比柔软的肉,每个人都眼冒青光。神父祷告的时候,一股难说出口的暗流在背地里骚动着。他们窃窃私语,或者还进行了秘密投票,最后他们没有把他埋掉。“他还有用。”他们阴沉着脸说。上尉点了头。神父闭上眼睛没有吭声。

那个白天里,他们烧起了篝火,架起了大锅。香气从广场上向四处飘溢。他们用砍树的斧头和锯子肢解男孩的身体。上尉的手极稳当,他的刀子走得笔直。男孩的胸腔像瓜一样裂开,干枯的皮下是一层薄薄的黄色脂肪,里面有星星点点的红点。胸筋交间处的软骨被切断以后,内脏就像一堆红色的、扭动的蛇滑落在地。随后那孩子的内脏和头被放在大锅里煮汤,四肢和肌肉则被烧烤烘干后保存起来作为存粮。

他们排队等候分配,手里端着各种各样的容器:敲掉瓶颈的玻璃瓶、铁铲、帽子和塑料袋,把皮靴吃掉了的人颇有些后悔,香气让他们的嘴里不停地往外冒酸水。

锅炉工掌着大勺,用一根草绳勒着少了皮带的裤子,他精细得近乎苛求地平均分配着每一份口粮,这种容易理解的公平是他目前唯一能够掌控的事,除此之外,他绝不多想。这种人总是现实的,他们的生活令人羡慕,因为他们总是快乐到最后的时刻。

有些人激动得吐了酸水,他们紧攥着手里的塑料袋不放。在面对缺盐少蒜,但又丰盛得令人不敢奢想的午餐的时候,不能肯定,他们其中是否有人默念了“主啊,感谢你赐我食物”这句祷词。

那个午后,他们以更大的热情加固篱笆,在有粮食的基础上,他们又精神百倍,充满信心了。

神父没有去参加排队,饥饿宛如蜘蛛啃丝般缓慢地咬啮着他的内脏,但他没去领他的那份肉。

上尉其实挺喜爱这位年轻人的。神父还算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有一副讨人喜爱的、十分敏感的脸,像砂岩一样白和脆弱。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上尉就总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在他的印象中,仿佛在此之前,在某个遥远的、被时间的烟尘所淹没的场合,他就见到过这个苍白、瘦弱的,为拯救别人而会牺牲自己的好年轻人。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在部队里或者在其他地方,他们最终都被战火所吞吃。“主并不会指责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下用如此手段求生吧?”他说。“我明白,我当然明白,”神父低着头说。上尉给他带去了一些烘制好的干肉,那些肉片看上去很干净,切得齐齐整整的,凝聚着酱黑色的香气,确实熏制得很好。“可是你这样做会增加人们的压力,他们以为你在指责他们什么,”上尉好心地劝告他说,“你应该收下它。”他看出神父明显地在犹豫。“我明白。”神父说,最后还是拒绝了那份归他的食物。上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

他依然去爬他的塔,那座令人充满无穷无尽欲望的塔。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希望在里面找到些什么,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饥饿。白色的石壁在黑暗中发出温润的荧光,每一粒晶体都在微弱地振动着。或许冥想可以帮助冥修者进行辟谷?他端坐在凹槽上,抚摸着墙上那些文字,那些古老的画一样的象形文字,试图通过想象来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

有那么几秒钟,他的头脑迷迷糊糊地涌现出了一种神秘的离奇的感觉,他竭力想抓牢并留住这一印象,以便预测或者控制将要发生的事,但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它跑掉了。幻泡鱼在空中飘荡,它们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像是透明的膜片,它们就是些橘黄的、橘红的、湖蓝的、金光闪闪的转瞬即逝的泡沫啊。

虽然有严格的份额限制,食物还是在一瞬间就被饥饿的人群吞食干净。与以往不同,现在在谷中梭巡的这些皮包骨头的人身上多了点什么东西。他们的颧骨高耸在上,脸颊如井一样深陷,他们的目光来回扫射地上而不敢相交,因为那让他们自己害怕。

他们几乎是盼着狰的进攻了,但是篱笆很结实。狰在篱笆外呼呼地喘着气。它也有好多天没有食物了。饥饿让它的肋骨从干枯的皮毛下一根根突兀出来。它用发红的、无力的眼睛盯着篱笆后的人,然后转身跑掉了。也许它就此退缩了,放弃了这群同样饥饿的人,这令守候在篱笆后的人感到一丝莫名失望。

虽然他们尽量节约,两天后,食品危机再一次开始了。强壮者带头抢夺剩下的骨头,他们砸开腿骨,吞吃了年轻人的骨髓和筋节,但这些东西远远不够拯救大伙,所以有一天早上,上尉带上一群人重新埋葬了塞奥尼。

头天夜里有人挖开了他的坟,想打死尸的主意,然而在如此恶劣的火热天气下,塞奥尼早已经腐烂成一团食腐鬼也难以下咽的烂肉,于是清晨的时候,人们发现他臭气熏天,横躺在红色的坟头上,眼窝变成了蓝汪汪的两泡水,额头上满是黑色的烂斑,他的牙呲出来,由于颊后的皮肤收缩而显得眉开眼笑。没有更多的人指责这桩暴行,他们只是挖了个更深的坑重新埋了他。目睹着如此大量的卡路里,氨基酸、蛋白质白白地腐烂,也许更多的人在暗自后悔呢。

其他的人也没闲着,他们试图尝试那些蕨类植物。他们砍倒它,把树皮上的刺去掉,剁成小条的细枝,用小火煮它,然而它发出了比腐烂的尸体更强烈的恶臭。还没等化学教授再次警告他们,就有人去进攻幻泡鱼了。两个来自大角星的钻石矿矿工拿叉子捅它们,结果被炸开的鱼肚皮里喷出的氨水毒瞎了眼睛。他们的脸腐烂了,躺在喷水池边一整夜呻吟不止。

无穷无尽的阶梯让神父仿佛在爬一座通往天国的巨塔。上帝是永生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仁慈宽厚,为世间万物所共有。那么万能的上帝,以他那无穷的智慧,真的会害怕以前的人修建直通天国的那座巨塔吗?天国究竟在何方,在上面吗,在这座有限的但不断扩展的宇宙中吗?科学每一次发展,都让宗教摇摇欲坠,最后却总能找到与它相容的地方。这是否说明了科学永远也拯救不了人类呢?只是现在这些问题远远也不及去哪儿寻找食物更重要。

他怀念第一次参加弥撒时领的圣餐,酒和饼象征着耶稣的血和肉,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他因而与他同在。皮带又老又韧,根本就嚼不动,但他还是想办法把它切碎,用唾液泡软后吞了下去。克罗洛斯嚼吃了他的子女,独眼巨人烧烤奥德塞的同伴,张巡将妻妾给部下分食,当然啦,还有乌哥利诺伯爵,在一座高塔里啃食了自己的骨肉——历史上早已人人相食,他们还在自相残食呢。成群结队的幻泡鱼浮游在冥想室的外面看他,仿佛大气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鱼缸。

恶臭一直萦绕在谷地上空。

两位矿工死了。猎食者终成被食者。那几乎是谷中人人等待已久的一场盛筵。大火烧起来了,锅里的水骨碌碌地冒着白色的泡。借助这两位矿工的牺牲精神,他们又熬过了一个星期。救援依旧显得遥遥无期。神父几乎是奇迹般地熬了下来,他发现教授给他的植物块茎确实有无穷的妙用,一小片就能带给他长时间的热量。此刻教授已是形销骨立,眼睛血红,几乎一阵风就能刮倒,然而他精神旺健,脸色红润得出奇。他不停地喝水,干裂的嘴唇边还是起了一串燎泡,这大概都是治疗疟疾引起的副作用。

太长时间没有人去关注篱笆了,那儿不知道被什么人连掏带挖地弄了一个小洞,直到狰的咆哮又回响在谷地中央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一点。这一次没有人恐惧,他们在上尉的带领下极度亢奋地战斗,胜利的火焰缭绕在他们发烧的大脑四周。他们用铲子、木棍、刀子、指甲和牙齿,与饥饿得缺乏力量的怪兽争夺着嘴里的尸体。

上尉用刀子从怪兽口旁努力砍下了一条大腿,他觉得自己又控制住了局面。他曾经犹豫和迷茫过,也害怕过。对他的训练让他对这种感觉感到羞耻——现在好了,在知道要走什么道路后,他就不用再担心,他知道自己将坚持到救援的到来。这种胜利的快乐冲昏了他的头脑,在狰钻出篱笆的洞跑掉之后,他持着化学教授那条毛茸茸的还在滴血的大腿纵声而笑。

他看到神父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地看着他,骷髅一样的脸上呈现一副痛苦的样子。上尉一下僵住,他收敛笑脸,对自己和对神父都怒火中烧。他凭什么那样看他。在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信仰有什么用?不论是信神者还是无神论者,灾难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的残酷无情。他狠狠地对付手中的教授,又剁又砍,奢侈地让那些血肉碎末飞溅在地。不用去调查,他知道神父的做法在大家中间引燃了怒火。

他们在喷水池里清洗教授剩下的残骸,教授的身体中萦绕着一股奇异的药香,即使漂洗了半天依然如此,渗透肌肤肉髓的香气让他显得格外好吃,他那瘦削的半具尸体只在一夜间就被吃得点滴不剩,他们根本就没尝出味儿来呢。他们还是饥饿,需要食物。

神父在凹槽上盘腿而坐,思潮喷涌,围绕着他的恒河沙数的白亮的晶体在振动,共鸣,那些声音极广阔又极微小,如蚕嚼桑叶,如雨打芭蕉,包含着如宇宙般宽广的讯息在这间小屋中回旋流动,通过弧形的花房腔室灌入他的头顶,让他想起了幼年的、过去的,甚至没有经历过的记忆。欲望从何而来?振动,振动,像蝴蝶那样拍打着翅膀。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一位白发的老人跟他说:“我梦见了蝴蝶,蝴蝶才是真实的啊。”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两片黑红相间的翅膀在室内拍打着。那是地球上才有的蝴蝶啊,它飞出了狭长的窗户,翅膀上的金粉在晨光下画出一条弧形的轨迹。

会是幻觉吗?一种神赐的顿悟充斥着他的身体。突然间,他极度害怕起来。这也许是想象中的想象,他只是想象着自己看见了幻觉。不过害怕只是一瞬间的,有什么关系吗?既然世界就是虚幻,虚幻的虚幻也不过是虚幻而已。在幻觉中,他看懂了墙上的画,或者说是字。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幻。”

这句话如果是对的话,那么反过来,虚幻也可生出有相。我的天,这可能吗?神父闭上眼睛。世界真的只是黄粱一梦中吗?他开始在心中画一块烤得喷香焦黄的饼。他的头在那些晶体的共鸣中剧烈地疼痛了起来,然而他睁开眼睛确实看到一块饼躺在他的面前。那确实是一块饼,芝麻粒烤得焦黄焦黄,在地上冒着袅袅的热气。

眼泪从他干枯的眼眶中一滴滴流出。画饼确实是可以充饥的。他找到了食物!这就是冥修教派的秘密,他曾经以为摒弃所有欲望才是绝欲,然而他错了,有什么比满足各种欲求而告诉你欲求的痛苦更直接的呢?

他把饼留在空气中继续冷却。他觉得脑袋中金星乱冒,嗡嗡作响。这是神迹吗?还是科学?一个充满振动的星球。什么是思想,什么是物质?柏拉图说。他早该理解,思想本来就是一种振动。电火花在神经元间来回跳跃。这座高塔特殊的构造和材质,甚至要加上这整个星球,它们放大了思想的力量。只要坚信和细心刻画,它们甚至可以创造世界。

他忍受着剧烈的头痛在头脑中构想了一个发报机。它在雾中浮现,越来越清晰,随后地一声落在了地上,那声响坚实,簇新,发着蓝光,像尖锐的刀子一样捅进他的脑中。他用发热的手抚摩着它。他将下去找他们,他们一定知道怎么使用这东西。而这期间,他们可以通过冥想和信仰来得到食物。他站了起来,却打了一个趔趄,几乎摔死。长时间苦思冥想已经让他不堪虚弱。

发报机太重了。他根本无法背负起这80磅(约36千克)的重量下600级台阶,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顺着向左盘旋的楼梯慢慢地一圈圈地走了下去。

空气中飘荡着柔和的风。其他的人在广场上支着的锅边围成了一圈,火焰跳跃,水滚开着。他没有考虑又有谁死了。他快步上前,要告诉上尉,告诉他们他完成了任务。食物!他找到食物了。只要我们坚信,就必得救。多么简单啊,哈利路亚。

他们站成一个弧形,仿佛教堂唱诗班的大合唱队伍。所有的人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现在,牺牲的那个人也在巨大的天幕上低下头来看着他,目光悲悯。上尉站在中央的高处,他歪过头去看谷的另一边,锅炉工手里拿着半截铁锹制成的狼牙棒逼近过来。他们站得笔直。他明白过来,那是一个审判台。是有另一人为大家牺牲的时候了。他明白要抓紧最后的时光,他举起手指,指向上方,用嘶哑的嗓子说道:“我发现了……”

那话被后脑上沉重的一击堵塞在了他的咽喉中,最后的意识里有水滚动的声音,人群那白色的牙齿,大气中游动的鱼。远处有一声狰的咆哮,仿佛神的号角在召唤。

在这一切的上面,饥饿的高塔直刺穹天。

安检

韩松

1

今天是我和妻子结婚20周年纪念日。下班后我到商场为她选购了一条项链。然后我走到商场里的地铁站,坐车回家。地铁站如今修到了纽约市的各个角落,连接起了富人区和贫民窟,每座商场、办公楼、剧院、餐厅、夜总会、酒吧、教堂……都设了地铁站。

地铁入口处站了一群穿黑衣的安检员,臂佩袖标,两手倒剪腰后,叉开双腿,把冰冷的目光扫向乘客。我试图若无其事地从安检员面前走过去,但一看到他们的目光,就腿软了,自觉把外套脱下,连同衣袋里的项链,与手中包包一起,扔进X光机那张黑洞洞的大嘴。安检完毕,我的胸前被贴上“无害”的粘胶标签。

我昏沉沉地上了地铁。乘客们胸前也都贴了标签,大家一语不发,心事重重的样子。到站了。我回到家。妻子已经回来。我哆嗦着把项链取出来,送给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戴上试了试,就取下放一边了。吃饭时,我们像往常一样,沉默无语,没有交流。然后,上床,背对背,很快睡着了。

回想起来,我们认识,是20年前,那正好是在一个地铁车站。当时,社会很乱,秩序都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人说地铁里砍人了,大家立即狂奔。我前面一个女人跌倒了。我就上去把她扶起来……后来她说:“再乱的世道,有了你,我便感到安全。”20年过去了,生活中没有了危险,百分百安全了,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2

凌晨4点,我被小区的喇叭唤醒。它开始播报当天的安全指数。朦胧中,我习惯性地往枕边摸手机。但立即意识到,手机早已弃用。互联网掐掉了,移动公司也停止了营业。这都是为了确保安全。我和妻子从床上爬起,出门分头去坐地铁上班。她没有戴我送的项链。我装作没看见。

我与妻子分别后,就一个人静悄悄走着。很多人老鼠一样行进,路灯下灰压压的,拎着包包,鸦雀无声。不一会儿到了地铁站。等候进站的队伍很长。虽然科技进步大大加快了安检速度,但人还是太多了。如今,地铁是美利坚合众国唯一的交通工具。其他的出行方式都依法禁止了。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排到了X光机跟前。我又一次咬紧牙关,心里幻想着不经安检就直接进站,行动上却做不到。我以前见过有人这么干,那家伙马上被安检员拉走,拖到站台上的一个小房间,很快被打死了。

车到曼哈顿,我通过连接地铁站台的通道走进写字楼。同事们陆续来了,满脸疲惫。有多少人是像我一样,想象过在光天化日下不经安检就上车的呢?我很清楚,他们心中也藏有同样奇怪的念头。

上厕所时,霍夫曼小声问我:“怎么样,今天试了吗?”我摇摇头。我问他:“你为什么也想不经安检就进站呢?”“自由。”这个词汇每次从霍夫曼口中吐出来,都很陌生、寒冷。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他说:“也就是不受管束、能被信任的生活……你呢,刘易斯?”“我想送妻子一件礼物。我们结婚20年了。”这时我又难受了。我问霍夫曼:“什么时候,我才能把一件原汁原味的礼物送给她呢?”“女人不会在乎这个的。她知道你已尽力了。”霍夫曼安慰我。“不,她在乎的。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们会离婚的。我和她不能生活在空气中,我们的关系要靠日用物品维系。但只要买下它们,回家路上首先就要经过地铁安检,食物和水也好,茶杯和书也好,电视机、电冰箱和电脑也好,还有我们睡的那张床,乃至结婚戒指和避孕套……你懂的。”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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