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霍夫曼有一天告诉我,安检X光机实际上是一种特殊机器。行李物品放进去,就马上被吞噬,收归国有了。随后吐出来的,跟之前放进去的,外观上看不出区别,却已重新设计过了,一个原子一个原子排列整合出来,经过打印,返还乘客手中。这个过程瞬间就能完成,因为我们的科技已经可以做到了。此时东西已然是完美地符合美国国家安全标准的了,被判定为危险的内容都去除了。如果有汽油,那它变成了水;如果是手枪,则子弹替换成了橡皮……

我和霍夫曼都企望有一天能够不经安检就进入地铁,但这个努力总是失败——最后一刻双腿发软,鼓不起勇气来。霍夫曼曾对我说,有人不经安检,就进了地铁。“我亲眼见过,有天早上,排在我前面的一个女人,拎着包包很大方、自然地从安检员的眼皮下走了过去。而安检员跟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只看到很是年轻、漂亮。她过去后,还回头看了一眼我们这些老老实实排队的人,得意地笑了一笑。”霍夫曼神往地咂咂嘴。“她一定使用了障眼法。”“是啊,障眼法。也许是隐身衣,或者,能避过电磁波的什么干扰器?”

3

已经20年了。20年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了,只知道那时的国家是极不安全的:爆炸、枪击、刀砍、游行、冲撞……人们如惊弓之鸟,风声鹤唳。有好几次,在第五大道,随便一声呼喊,甚至一个表情,就引发了整条大街的集体狂奔,在踩踏中,伤亡枕藉。到处布满不安全的因素。到处是暗藏的敌人。911电话随时被打爆。于是白宫动用很多资源来健全安检系统。由联邦调查局牵头,华尔街和硅谷的大公司都参与了,采用PPP方式,也就是政府与私人企业伙伴关系模式,投入资金和技术,把整个城市的基础设施改造成一套安检系统。这太重要了。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美国已从巅峰下滑。它不再是世界霸主。老人说,这个国家本来可能在一个夜晚崩溃掉。多亏了地铁,多亏了安检。这让美国维系到今天。不仅是确保安全,乘客的物品上携有的各种信息,国家也都通过安检系统掌握了。谁都不敢乱来了,连腐败也清除了。不仅腐败,其他什么都不敢了。但即便这样,替换还是每天照常进行。国家始终有不安全感。安全和不安全感,这两个概念有时不同,但常常就是一回事。

霍夫曼说,这是以恐怖对恐怖。安检构筑起来的恐怖,是更加强大的恐怖,足以把别的恐怖打得粉碎。

可是,分明有漏洞。霍夫曼亲眼见到有人不经安检就进站了。那个轻轻松松就闯过安检系统的女人,是何来历呢?霍夫曼想要找到她。她却再未出现。

“妻子把我告发了,她打了911。”

4

这天下班后,我去超市买了菜,垂头丧气坐地铁回到家。死寂的餐桌上,我像个罪人般惭愧地一口口吃着,背上冒出虚汗。我想,要有个孩子,也许好些。但我和妻子已经失去了对性生活的兴趣……匆匆吃完,又上床睡了。半夜,妻子忽然醒来,对我说:“刘易斯,我们分手吧。”她很久没有对我说话了,这时却说了这么一句。我理解这正是由于我的懦弱,由于我不够勇敢,20年了,也未能为她带回一件真实的礼物。由于联系我们的物品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们二人也变得越来越隔膜。

但我还是怀有侥幸地对她说:“同事讲了,有人不经安检,就进地铁了。我也想试一试。”她吃惊地瞧着我。“20年了,你终于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了。你下了很大决心,是吧?”她眼里噙满泪水。她不知道,我试图这么做,已经有很多次了。

第二天,我被拘捕了。妻子把我告发了。她打了911,说我试图闯安检。她怀疑我是一名潜藏的恐怖分子。

5

三年后,我从监狱出来,发现世界依旧,只是妻子已与我离婚。我找到霍夫曼。他像以前那样安慰我:“没什么,这几年我琢磨出一个道理:人生就是一场安检。不是人人能通过的。你只是运气不好。”我问他找到那个神秘女子了吗?他摇摇头。随后他建议我出国。“什么,出国?”我喊出声。这个国家很少有人想到出国。他耸耸肩:“既然无法通过安检,那就只好出国了。我打听到,有些国家的地铁是不安检的。”我觉得这很滑稽。从内心讲,我从不曾想过离开美国。倒也谈不上爱不爱它,只是习惯了,过一天是一天。“婚已离了,又坐过牢,现在你再闯安检,已无意义。”霍夫曼劝告道。“你呢?也出国吗?”失去了生活目的,我无力地问。“不,我还要坚守,也许某一天,我能闯过安检的,靠自己的努力,在自己的国土上争取到自由。”他孩子似的执犟地说。

我缺乏霍夫曼的勇气和毅力,而且那时我的身体和精神快要崩溃了。我于是尝试办出国手续。我以为这很难,但实际上挺容易。他们其实希望你到国外去,最好永远不回来。但这一定要自愿。他们从来不向海外流放美国公民。

6

我选择了去中国。在评级指标上,这才是世界上安全度最高的国家。我在上海办了外国人临时居留证,靠救济金生活。中国的地铁果然不进行安检。他们有这样的自信,但我已对地铁失去了兴趣。无所事事时,我会到网吧上网,看美国的消息。

网上果然有很多关于美国的信息。我才知道,我的祖国,看上去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但实际上每天都不相同。原来,被替换掉的,不仅仅是乘客随身携带的物品。为了最大限度保障安全,整个国家每天都被替换一次。中国人一直在饶有兴趣地观察和研究美国,他们发现,美国国土上遍布纳米机械,它们具有智能,能快速繁殖、玩命工作,这样每天都把美国从里到外改头换面一遍,从城市到乡村,从江河到山岳,都苟日新日日新,有害的东西在这个国家无处藏身。

但这种情况,只能从外界观察到。因为没有人能进得去美国。理论上,谁也无法通过美国的安检系统。而美国人待在自己的国家,是体会不到的,他们还以为一切跟昨天一样呢。

有时,我猜测,中国人观察和研究这个,是不是因为他们担心,美国会不会有一天,用这种技术替换掉别的国家,乃至替换掉整个世界呢?

但我的想法多余了,美国只针对它自己进行安检,只替换它自己。它忙这还忙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别人呢。

从大洋彼岸回头看,这的确是奇观。替换中的美国,千变万化。某一刻像朵野花儿,怦然开放,又收缩,又枯萎,又变色换彩,从红转为黑,从黄切入白。这也很像是一颗晚年的恒星。变化中的,也包括我的同胞们。他们每天被替换掉,从血液到肌肉,从生命到思想,成为新人,自己却不知晓。置身内部,什么也没有变。人们仍像老鼠一样,每天坐地铁上班。但在中国,看得一清二楚。这就是参照系的不同吧。

变化的,还有野生动物,包括北美棕熊和秃鹫,以及加州红木等各种植物,真菌和细菌,每一块泥土,每一滴水。有时,国家会呈现出热带雨林一样的层次感。有时又如冰晶,东北方向流淌着模糊的血泊,而西部沙漠发出鬼魂般的蓝光。常常鸦雀无声,全国唯一只剩下震天动地的地铁轰鸣,成为地球上最奇特的声音。美国已经变得与世界上其他所有国家不同。我待在中国,把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震撼无比,惊诧莫名,又悲伤起来,潸然泪下。

7

新的研究表明,基于安检系统本身的演化,美国发展出了更复杂的技术。参与安检的,不仅仅是纳米机器人和3D打印机,不仅仅是大数据分布式重置器,还加入了自组织技术和人工世界拼贴机,无数元胞自动机在卖力工作,又融入量子传输,分分秒秒进行着大规模的原子搬运。白宫被改造成了一台巨型的机器,接替了几千万名工程师,来实现全程控制。整个美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智能活性缸。

后来有一天,美国的自我变化忽然停止了。它不再替换自己了。这个国家完全消失了。中国人记录下了这个情况,分析说,这意味着美国的安检技术取得了新的重大突破。一个事物最安全的时候,不是被替换掉,而是它根本就不存在了,谁也找不到它了。这是一种地球上少数精英人士才能理解的高深的科学哲学。于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国终于恢复到了它最强大的状态。

我又想到前妻。她也随美国一起消失了吗?但愿她在另一个世界,从此一切都好。她就再没有任何的思想包袱了,也不会讨厌我了。然而我却独自出国了,回不去了。祝她在强大的美国享受到自由和幸福。

8

有一天,我在人民广场闲逛,遇上一个白人女孩,长得很漂亮。她也是离开美国跑到中国来的。我们坐在草坪上聊起来。这是20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压力地聊天。

我说:“你是我在国外见到的第一个美国人。”女孩名叫丽莎,她说:“世上已经没有几个美国人了。美利坚作为一个民族早被替换掉了。”“你呢?”我还记得霍夫曼给我讲的故事,有个神奇的女孩不经安检就进了站。她说:“我仍是真正的美国人,没有被替换。从一开始,我就没过安检。”“为什么你能?”“没有什么隐身衣和防电磁波装置。只需大摇大摆,当着安检员的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径直走过去就是了。视若无物,就真的无物。”“但是,不是说连人也被替换掉了吗?不是说整个国家都被替换掉了吗?”“是的。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但正是如此,闯过安检的人都不会被替换掉。我们马上被送到了一个保质区,那是在佛罗里达附近的海下300米处。”“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全美大概有1000名。”“你们为什么没有待在国内呢?听说美国又变强大了。”“在我们的国家消失之前,中国人帮助把我们撤了出来。”“中国人?”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一切。

丽莎带我去新天地玩。那儿早被改造成了一个国家实验室。有许多像丽莎一样的来自美国的少女,做起了实验志愿者。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国大叔欢迎我们的到来。中国人正在验证一件惊人的事情。他们发现,地球正经过一个安检。这发生在太空中,它与宇宙的终极秘密有关。银河系其实是一台超级安检器。“宇宙难道不安全吗?”我吃惊地问。“是的,它很不安全。现在才弄清楚了,地球上产生生命,进化出人类,就是为了维护宇宙的安全。”他一边说,一边趴到一台天文望远镜前,认真观察。后来我才明白,中国是地球上唯一为宇宙的安全而操心的国家。关于这次行动的更多奥秘,我还不太明白,而中国人也不愿对我们透露详情。

我冲动地对丽莎说:“我也希望做一名实验志愿者。”她怜惜地看着我:“哦,中国人暂时不会要你的,你跟我不是一种人。你是自动申请到中国来的,属于避难者。你已被替换掉了。你不再是标准美国人,确切说,不再是美国人,甚至不再是人。”我想,值此宇宙的安全成为最为迫切的命题时,那1000名像丽莎一样被保留下来的所谓真正的美国人,将发挥什么作用呢?我自卑而困惑地低下头。我不禁又想,丽莎是中国人设计的吗?而中国又是谁设计的呢?听说以前在中国也发生了许多恐怖的天灾人祸,那又是怎样来的呢?唉,宇宙太神秘了。谁设计了它?

“不过,没有关系。你现在不再需要安检。从形式上看,你至少很像一个中国人了。你不是还领了救济金吗?”丽莎安慰我说。我难过地又想到了前妻。是的,这些国家都存在下来了,将参加宇宙的安检。我的国家和家庭却没有了。而我与丽莎又不是一类人。

丽莎拉住我的手,带我离开新天地。我们坐上了地铁。上海的地铁比纽约的地铁拥挤多了。在人群中,我和女孩临时性地紧紧贴在一起,像要进入彼此。车厢里云集了世界上的各色人种,来自各个大陆。乘客像地下河一样从我们的身体上流过,没有方向感,彼此间却开始了新的融合。

留下她的记忆

宝树

这是个有记忆黑匣子的时代,于是,人们,特别是名人的死因不再成谜,当大明星从300层的高楼跃下,记忆被提取,蝴蝶效应产生了。

凌晨一点,大雨如注。

浑身早已湿透的叶琳站在300层的未来大厦楼顶边缘,从1100米的高处俯视着脚下这座在夜雨中仍然灯火辉煌的不夜城。

脚下的都市中,千百条无法分辨细节的街道如一根根金光闪闪的细线,将整座城市编织成一张金色的大网。是的,一张欲望和名利之网,将这座城市中3000万浮世男女牢牢地裹在里面,她当然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被裹得最为牢固的一个,她的人生曾经是那么光辉灿烂,自以为得到了人间幸福,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命运的蜘蛛已经开始收网。

好在,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很快,她将获得永久的自由和平静。

叶琳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前走了一步,坠向灯火通明的城市,却也是坠向死亡的深渊——

侦缉队队长江勇摘下头盔,长出了一口气:“你们大半夜把我找来,就是为了这个?是谁发现的?”

“是我,头儿。”一个长发姑娘说。她是队里刚分来的新人刘宁宁,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死者摔得血肉模糊,不知道身份,DNA检测也没那么快出结果,我第一个读取了死者的记忆,证明是……是著名影星叶琳,就立刻向上级报告了。”

“怪不得局里叫我来处理,”江勇打了个哈欠,“大明星叶琳居然死了,估计记者很快会蜂拥而至,明天大概就会上所有新闻的头条了……不过这事看来并不复杂,从记忆来看应该是自杀,你们按程序办就可以了。”

“但死者是全国著名的演艺明星,影响很大,局里怕出岔子,指定要您这个专家复核。”一名××说。

“大名人也好,普通人也好,在我这儿都一样,”江勇冷哼着说,“我对自杀者一贯不同情。”

“不,这是谋杀,赤裸裸的谋杀!”刘宁宁忽然悲愤地喊了出来。

江勇皱了皱眉头:“小刘,我知道你一直是叶琳的粉丝,但案子终归是案子,不要把个人感情带进来。”

“可是……唉,您继续读取记忆就知道了。”刘宁宁擦了擦眼泪说。

江勇也起了兴趣,又戴上了感应头盔,记忆黑匣子中的信息又如潮水般涌来。

记忆黑匣子是21世纪脑科学、信息技术和纳米技术等多学科研究的结晶,这是一种比针尖还小的生物芯片,隐藏在人脑中的海马体里 [1] ,传感器分布于身体各处,平时处于休眠状态,但在人遭遇极大危险或濒临死亡时,一旦它检测到人脑中各项指标开始严重偏离正常值,会进行自动报警并通过分子扫描瞬时抓取海马体中储存的短期记忆信息,事后通过复杂的记忆解码,可以恢复死者死前一两分钟左右的记忆,对于案件侦查、事故调查和保险理赔等事务的作用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性。

这种芯片虽然价格高昂,但并不需要开颅手术,只需将一种分子大小的纳米机器注射进体内,就可自动在相关部位组装,不痛不痒。所以许多名人和富豪都安装了这种黑匣子,不仅便于处理死后事务,更可以有效吓阻企图谋害他们的潜在罪犯。自从记忆黑匣子问世以来,凶杀案的犯罪率急剧下降,破案率迅速飙升。而感应头盔源自虚拟游戏装备,不仅能最大限度地恢复当时的视听感觉,还能够通过人造生物电场作用于特定脑区,传递死者临死前的感受和回忆。佩戴者会身临其境地感到自己正用死者的眼睛和耳朵去感受一切。

……

叶琳在坠落中感觉自己似乎也变成了一滴雨滴,但她比雨滴坠落得更快,疾风吹着大雨,反击在她脸上,大厦的一扇扇或明或暗的窗户飞快地从她身边闪过,窗内的场景一闪而逝,像是一串串记忆的碎片。

江勇从心底感到了恐惧、绝望,以及深深的怨恨。

许多人死前都会经历一个“回光返照”的阶段,无数记忆从脑海深处上升到意识表层,完成最后的告别演出。叶琳也不例外,在下坠中,千万记忆的碎片飞舞着、闪现着,如同万花筒一样纷繁杂乱,变化万千。在记忆黑匣子中,最令人感到奇妙的就是这种临死追忆,戴上感应头盔的记忆读取者,会感到连时间都变慢了。虽然一幕幕场景朦胧破碎,但是投射其上的死者的情绪感受却能有效地让人深深进入死者的人生。为此,被解码的濒死记忆,经过合法途径出售后,就成了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奇特商品。

江勇看到了叶琳少女时代母亲的葬礼,看到她怎样和酗酒的父亲生活在贫贱中,流着眼泪在镜子前发誓,一定要以自己出众的美貌改变命运。然后有一天,在大街上,星探拦住了她,江勇感受到了叶琳当时的心跳。

片场上,极具天分的叶琳迅速融入了自己的表演,时而在古代宫廷中和后宫的妃子钩心斗角,时而是现代都市中的娉婷丽人,时而又在外星球的丛林中演绎浪漫传奇……她成功了,站在一个个电影节的领奖台上,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她摆脱了贫困,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和各界名流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然后那个男人出现了。他最初只是一个小摄影师,在拍电影时含羞带怯地借故接近叶琳。某天,他鼓起勇气递给了她一封情书,她拆也没拆就扔进了垃圾桶。但那个男人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一直在她身边,努力上进,体贴而周到地照顾她,她也渐渐注意到了他,终于在一次偶然的酒醉后,两人燃起了爱火……

江勇读过叶琳的基本资料,他知道那个男人就是著名导演薛凯,叶琳的前夫。这些经历和她的访谈传记中提到的差不多,但其中有许多栩栩如生的细节却是文字中没有的。毫无疑问,这些解码的私密记忆如果上市,会被人立刻抢购一空。

叶琳似乎仍然在无休无止的坠落中,从上千米高的大厦顶上坠下,加上大风和空气的阻力,需要好几十秒的时间,有充分的时间让那些重要的回忆一一展现。甜蜜的记忆一闪即逝,剩下的只有深深的痛苦和怨恨。

江勇看到叶琳不顾公司的反对决定息影 [2] ,披上了白色的婚纱,和薛凯一起出现在盛大的礼堂中,这时候,薛凯已经是颇有名气的导演。叶琳不久后怀孕,沉浸在幸福的孕期中,然而不幸接踵而来:她在电脑里看到了薛凯和其他女人的亲密合影……一幕幕争吵在江勇的眼前划过,她的震惊、愤怒和绝望也在他的心中翻滚着,然后薛凯搂着另一个女人走进她的家门,和她摊牌,一番推攘后她滚下楼梯,下身血流如注,薛凯吓得跑了……

“这个人渣。”江勇心里暗暗骂道。孩子流掉了,薛凯似乎怕了,在她面前发誓和情人一刀两断,在医院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叶琳终于原谅了他。然而半年后,残酷的真相浮现:薛凯忽然消失,好几天不见踪影,很快就有消息说他和情人出现在另一座城市,叶琳去银行查账,发现3000多万元的夫妇共同财产已经不翼而飞,当场晕倒。

法律诉讼毫无结果,直到离婚了,钱也没有讨回来。事情被披露到媒体上,薛凯却反咬一口,说叶琳污蔑他。网上匿名抛出了当年叶琳拍的几张私密照,各种流言随即而起,说她是这个高官的情妇、那个富商的玩物,八卦报纸上不断刊登出不利于她的谣言,威胁和谩骂接踵而来,本来谈好的协议也被撕毁。虽然知道这是薛凯搞的鬼,但她也毫无办法,话语权全在对方手里,她几乎要疯了……

水泥地面已经近在眼前,一瞬间的恐惧绝望后就是永久的黑暗,记忆到此结束。

江勇摘下感应头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纵然见惯了人间悲剧,在读取这样凄楚的记忆后也很难不被打动。那些令人心碎的场面似乎还萦绕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理解了刘宁宁,心里似乎有一团怒火在燃烧。

“真没想到叶琳的生活是这样的。”江勇长叹一声,“以前常看到她的负面新闻,只觉得她生活奢侈糜烂,没什么好感,想不到背后还有这些不为外人知道的曲折。”

“还不是薛凯那个贱男人害的!”刘宁宁愤愤地说,“叶琳等于是被他杀死的,为什么这种畜生不去死!”

“可惜他也没有犯法,法律制裁不了这种行径。”江勇叹息。

“人在做,天在看,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下场!”刘宁宁恨声说。

叶琳父母双亡,离异又无子女,财产的继承人是她的姑妈,她很快就宣布要拍卖记忆黑匣子。许多记忆制品公司蜂拥而至,最后,黑匣子以1500万元的高价被卖给了一家大公司,随即上市发行。任何人只要在付费后戴上感应头盔,都可以下载读取叶琳的濒死记忆。

就这样,叶琳在世时被种种流言包裹的真相浮出水面,薛凯的种种丑行被公之于天下,无论他怎么解释反驳,但记忆胜于雄辩,他很快就被公众愤怒的口水淹没了,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多家公司和他及他的女友解约,朋友大都和他划清界限,许多影迷上门抗议,还有人给他寄死亡威胁,他甚至不敢在公共场合露面。一次在街头被人认出,被民众围住质问甚至追打,差点被打了个半死,这种风潮持续了半年。

半年后,潦倒的薛凯厚着脸皮出来参加一个娱乐节目,其他嘉宾对他都“敬而远之”,主持人还好几次拿他开涮,好在观众中有一个15岁的女孩说是他的忠实粉丝,请他签名,让他挽回了一点面子。薛凯正在笑着签名的时候,女孩却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当众捅进了他的腹部。然后,她在目瞪口呆的主持人和全国直播面前,把薛凯捅成了一个血人……

薛凯当众死去,后来那个小姑娘被判了16年徒刑,但舆论普遍同情她,甚至有不少人认为,杀死一个人渣,她根本无罪。

又过了几个月,叶琳的周年祭到了。身为资深影迷的刘宁宁白天和朋友去给叶琳扫了墓,晚上又独自去了叶琳自杀的现场。

凌晨一点,刘宁宁推开未来大厦屋顶的门,一股大风迎面而来,冷得令人颤抖。刘宁宁想着叶琳当日的感受,向她跳楼的地方走去,今天倒是没有下雨,一轮弯月挂在天边,月光下的霓虹都市光怪陆离。

刘宁宁忽然看到楼顶边缘站着一个朦胧的人影,她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来,仔细一看,那人竟是江勇。

“头儿,你怎么在这里?”刘宁宁惊讶地说,“你不会是想不开吧?”

“没事,只是看到你在微博上说打算来这里,我也想来看看。”江勇淡淡地说。

“嗯,转眼一年了。薛凯也得到了报应,希望叶琳姐能够安息。”

“我不知道读取过几百份濒死记忆,但尤以这份最为惊心动魄,到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还好像和叶琳一样,在空中坠落。”江勇望着远方的天际喟叹着。

“头儿,平常看你总板着一张脸,真想不到你也这么懂感情。”刘宁宁感慨。

“怎么,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个铁面无私,只会查案的机器人吗?”江勇苦笑着说,“不,即使为了查案,也必须懂得人的感情,不是吗?否则很多事情会看不清楚,比如这起案子。”

“您看清楚什么了?”

“小刘,记得一年前你说过这是一起谋杀案吗?你是对的。”

“是啊,虽然叶琳姐是自杀的,但其实是被薛凯害死的。”刘宁宁叹道。

“不,恰恰相反,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案,但薛凯是被害者。”江勇说。

“这是……什么意思?”刘宁宁瞪大了眼睛。

“我是说,叶琳是用自己的死来向背叛她的薛凯复仇,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什么?”

江勇笑了笑:“我是说,叶琳已经算好了自己死后记忆黑匣子会被广泛传播,因此有意安排和调动了自己的记忆。甚至从未来大厦跳下去都是计划好的,因为这座楼最高,这样才能在漫长的坠落中给人强烈的心理冲击。在她掉下高楼时,是特意在回想和薛凯有关的那些事件,唤起内心的强烈仇恨。这些记忆会被亿万人读取,他们可不是像看电影那样置身事外,而同样会在内心体验到叶琳的强烈情感,从某种意义上说,叶琳是用自己的情感倾向感染了每一个人,那个一时冲动杀人的女孩子就是受感染者。”

“可难道她的记忆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的真实。”江勇悠然地说,“在薛凯死后,我也读到了他的记忆。其中颇有和叶琳不相吻合之处,才让我对整件事产生了怀疑。这些天我搜集了许多资料,一桩桩去伪存真,发现叶琳自己也不是那么无辜:比如她当初拍戏可不仅仅是被星探发现那么简单,实际上是她和剧组的许多人上床才争取到的机会,此后也长期和那些人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她也曾为了自己的事业对竞争对手下黑手,甚至在圈内干过拉皮条的勾当……”

“但她至少没有对不起薛凯,她是那么爱他!”刘宁宁打断了他。

“是的,她真心爱着薛凯,但人性是复杂的,她也向薛凯隐瞒了很多事情。薛凯知道后怒火中烧,加上叶琳的性格善妒霸道,把财政大权都抓在自己手里,也导致了夫妻感情的破裂……当然,薛凯那些做法肯定也是太过分了,但还罪不至死。”

“这么说……”刘宁宁若有所思,“叶琳是出于仇恨,以自己的死为代价,将薛凯拖下深渊?薛凯其实是被叶琳害死的?”

“不,真正害死薛凯的另有其人。”

“还有谁?难道是那个女孩?”

“小刘。”江勇转过身,凝视着她的眼睛说,“真正把薛凯送上不归路的人,是你。”

“头儿,你……你开什么玩笑?”刘宁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过度的愤恨一开始也蒙蔽了我,但自从发现疑点后,我又重新读取了几次叶琳的记忆。结果发现她的记忆数据被篡改过,被删除了最后一段内容,也就是叶琳落地后到断气之前那短短几秒,篡改者做得很高明,但仍然留下了蛛丝马迹。你知道叶琳被删除的记忆是什么吗?”

刘宁宁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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