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两处沉吟心自知

  瑛嫔有孕乃是宫中一桩喜事,因着众人都忙于皇长子成婚与宫嫔入宫之事,玄凌便托了素日与瑛嫔气性相投的贞妃多去照顾,欣妃与瑛嫔住得近,便也常去看望。

  这一日我方理妥手头琐事,想起昨夜玄凌说与我听皇长子成婚,淑和帝姬亦要下降之事。

  我不免愕然,“素日从未听皇上提起,怎么突然提起淑和帝姬下降之事。”

  玄凌刮我的鼻子,“你以为朕不提便是不上心么?你何尝不是在朕耳边三番两次说起过。”

  我不好意思,故意与他怄气,“谁知四郎会这样把臣妾的话记在心上呢。”

  他饶有兴致地说起几个人选来,一一评说过去,我侧耳听着,素日奏章上所见,倒都是青年俊才。末了玄凌告诉我,“你得空看见欣妃,也将此事说与她听。毕竟她是淑和的生母,也该她知道。”

  于是我更衣起身,便往欣妃处去。淑和帝姬本陪伴在母亲身边,听了一句半句,早羞得红了脸躲进内殿去了,倒是欣妃一句一句问得分明,末了向我慨叹,“阿弥陀佛,皇上果真是用心择选了。我虽没亲眼看见,但听着倒都是很好的。”

  我笑盈盈看她,“淑和帝姬是皇上长女,皇上能不用心择选驸马么?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疼帝姬与姐姐的。”

  欣妃喜不自胜,抚着胸口道:“我也不盼别的,但求不要和亲或是远嫁就好,能嫁在京中朝夕相见,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于是说起昔年几位长公主择驸马的旧事来,莺莺呖呖又是一大篇话。好容易止了话头,欣妃兴致不减,添了珠钗拉着我出去道:“瑛嫔自有孕后一直精神恍惚,咱们同去看看她罢。”

  玉屏宫中瑃嫔与珝嫔正在研习旧年的琴谱,瑛嫔独自在廊下逗着鹦哥儿,见我们来了,忙行礼如仪。我一把扶住了瑛嫔便笑:“使不得,别动了胎气才好。”我问她,“太医嘱咐你多走动可以安胎,可去走了么?”

  瑃嫔性子活泼,口快接道:“哪里呢。瑛嫔姐姐懒怠动,成日在屋子里闷坐着,这鹦哥儿还是内务府变着法子孝敬来的呢,否则姐姐连门槛都不迈出来。”

  欣妃拍着手笑道:“那可巧了,我正与淑妃娘娘一同说来带你走走散心呢。如今太液池景致最好,你看多了心思松快,来日小皇子也爱说爱笑的。”说罢不由分说,挽过瑛嫔便走。

  一行人走得极小心,欣妃一壁看着路,一壁与瑛嫔说起淑和幼时趣事。瑛嫔偶尔一笑一语,算是回应。我心下总有说不出的异样,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只留心看着路,陪着一同说话。

  行至岁寒阁前,已是湖面开阔,湖光山色俱佳之处,一行人便一同坐下歇息。远远有庄敏夫人的歌女踏歌而唱,唱得是一首古风《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歌声回环往复,极是动人心魄,连上林苑内满溢的盛春的柔靡光艳亦为之停驻不前。

  瑛嫔在歌声中有一阵恍惚,那种失神的怔忡似湖心的莲花被水波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她清丽的容颜。顺着她目光望去,似是凝神看着太液池边一树冬青盈翠。然而眼波的一转,仿佛有羽林郎赤褐色的衣袍一闪。几乎以为是自己眼错,然而瑛嫔眼中亦有一样的波縠滚动,只更潮湿而温润。心底漫出一丝如缕的狐疑,我悄悄按捺内心的波澜,脸扬一扬,花宜会意,便悄悄往那棵冬青树后去。

  我拉过瑛嫔的手入内,含笑道:“你才有孕,要自己更当心身子才是。”瑛嫔的目光似还有些眷眷不舍,只得答应着“是”。

  我瞧出她未及掩藏的心不在焉,愈加细细分说。欣妃笑着簇拥上来,“这话合该淑妃嘱咐你,宫中唯有淑妃儿女双全,自然她最有经验。”

  我笑着啐她,“欣妃姐姐最轻嘴薄舌的了。倒是该咱们请教你,如何把帝姬养得如花似玉一般,又聪明又端庄呢。”

  为人母者说起孩子便是滴滴沥沥好大一串话,便把瑛嫔的神思也岔开了。

  待得说倦了,花宜上前来扶我的手,笑生生道:“娘娘该回去歇歇了,燕窝都炖好了呢。”我扶过她手,银白色织锦裙裾拖曳过洁净无尘的长长的鹅卵石甬道,有拂上落花的簌簌微响。指间握着一枚随手折下的细长柳枝,随口吩咐着花宜,“回去把柳枝挂在宫门前吧,用红绳系了,可以祈福。”

  小允子笑嘻嘻上来道:“‘柳’音同‘留’,春日里各宫娘娘小主们都这样做,想要留住皇上呢,其实娘娘原不用,皇上哪一日不来咱们宫里呢。”

  我正欲斥他贫嘴薄舌,然而众人皆在,也不便出口,只轻轻抿唇含了可有可无的笑意,不欲分辩。仲春的暖风教人醺然欲睡,欣妃犹自在笑:“小允子这话很是。待瑛嫔妹妹生下一子半女,皇上也是这样待妹妹的。”

  我觉得有些倦,正欲转身,却猝然,看到了玄清。

  太液池烟波翠柳之畔,他一身银白长衫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缕乌黑的发,神态潇潇,若不是腰间那一根明黄丝绦表明他亲王身份,一切,都宛若当年。

  我有些意外的愕然,瑛嫔怯生生地退开两步,却是欣妃笑迎上去,打趣道:“许久不见王爷了,成了亲有家室的人,可不比以往自在逍遥了。如今一左一右两位侧妃,若架住了你,可插翅也难逃了。”

  一众宫人被欣妃逗得一齐笑起来,玄清淡淡笑道:“欣妃最风趣不过。”

  他侧首看见立于欣妃身后的我,微微一怔,旋即欠身道:“淑妃也在此。许久不见了,淑妃可好?”

  他那句“许久不见”叫我心生感慨,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玉隐出嫁那一日,距今也有###月多了,此后宫宴相见,不过是远远望上一眼,彼此各安而已。

  我如常答他:“劳王爷挂心,本宫身体安康。不知王爷今日为何入宫?”

  我的声线与形容举止完全符合宫规礼仪,并无一丝破绽,正如眼前的他一样,“久未进宫,今日来给太后请安。”

  我才欲开口,却见他身侧垂柳之后娉娉婷婷步出一位女子,口中道:“太液池边风大,王爷还是披上披风吧。”语未歇,一件银丝素锦披风已随着一双纤细的手轻巧落在他肩上。

  那样温柔的语气,那样亲密的举止,仿佛天地间她只能看见一个玄清而已。玄清微一侧首,避过她要亲自结上带子的手,“多谢。”

  她不以为意,只温软笑道:“你我夫妻,王爷何必客气。”

  “你我夫妻”四个字出自她口中自然而微含得意的欣喜,原来能这样光明正大地陪伴在他身边,是那样骄傲而幸福的事。

  我注目于她,相貌姣好,身量匀称,衣饰华贵而不失雅致。我未曾见过这女子,然而她自己已经袅袅行礼如仪,“妾身清河王侧妃尤静娴向淑妃娘娘请安,愿娘娘长乐未央,万福金安。”

  我这才想起昔日清河王大婚,这一位侧妃尤氏尚在病中,并未出来见礼,所以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她。不意,她竟是这样样貌温婉的女子,如一掬静水,潺潺流入人心。

  我忙伸手扶住她,温言道:“咱们是一家人,静妃何须这样见外。”

  她软软一笑,“早该来向淑妃娘娘请安的,奈何身上一直不好,是妾身失礼了。所以今日与王爷一同入宫,是向太后请安,也是向各宫娘娘请罪。”

  “静妃身子不好原该养着,本宫与太后都很挂念静妃的身子,怎会在这些虚礼上计较。太液池风大,静妃牵念王爷的身子,也该顾忌着自己,免得王爷不放心。”

  她脸上一红,忙垂首绞着绢子,“淑妃娘娘说得是。”

  我笑道:“玉隐今日怎不同来向太后请安,真是没规矩。静妃既和玉隐一同服侍王爷,得闲也要替本宫好好教导她。”

  静娴只是笑而不语,倒是玄清温言道:“今日田庄上来报节上的收成,玉隐留在府中料理,所以不能来了。”

  她略带愧意,“玉隐姐姐善于料理家事,不似我身子不好只会拖累旁人。”

  我温言道:“静妃过虑了,听闻静妃颇通诗书,又得太后喜欢,怎可说是拖累。”

  玄清亦温和向她道:“你别多心。”

  她闻言方肯怡然露笑,可见我所说的一大篇话全抵不过玄清这一句,她星眸微抬,“玉隐姐姐是娘娘的义妹,娘娘若不嫌弃妾身愚笨,只当妾身也是妹妹看待吧。”

  我只是淡淡笑:“静妃这样抬举本宫。”

  “时候不早,别让太后等着。”玄清看我一眼,似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微微扶住她手肘,“走稳当些。”尤静娴两颊绯红,嘤咛答了声“是”,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心中一酸,别过头去看那岸边几株开满了花朵的玉兰树,那莹白厚密的花朵似一只只洁白的冰雪盏,看着挤挤挨挨的热闹,却这样冷清清地绽放在春风里。欣妃只顾笑,“六王待静妃好亲厚,想必不逊于对娘娘的义妹隐妃,这叫什么来着……平分春色,六王可真是多情。”

  我眼见他一双身影消失于碧波翠柳之畔,与欣妃她们闲话几句便也散了。甫回柔仪殿,却见叶澜依早已端坐殿中,端了一盏菊花蜜冻正饮得得趣,不觉诧异。倒是小允子捧了茶上来道:“滟嫔小主才到,娘娘就回来了。”

  我由着花宜为我脱下外裳,笑道:“妹妹难得来坐坐。”

  她头也不抬,只向小允子道:“上碗热热的茶来,记得要烫些。”

  小允子不解其意,见我不做声,也只得去了。她见无人,方淡淡道:“太液池风冷,怕娘娘心口被冷着了,才叫上热茶来。”

  我心知肚明,坐下道:“你见到了。”

  “王爷一双娇妻,见过隐妃怎能不见见这位静妃,痴情之名耳闻已久,百闻不如一见么。”说罢忙去捂自己的嘴,“说错了,王爷没有妻子,只是一双娇滴滴的妾室陪伴左右而已。”

  我睨她一眼,“你又躲在哪里看好戏?”

  她嘴角一扬算是微笑,“做人辛苦,到哪里都得演戏,宫里更到处都是好戏,我便不妨碍娘娘与王爷辛苦一场。”

  “你倒不认为静妃是逢场作戏?”

  “许多事看着太假,人家却是情真。娘娘不过见了一回便心下不舒服,不知这静妃的痴情日日落在隐妃眼里。——我只晓得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人人都爱听,听了都要欷歔,可落在马文才眼里,恨不得杀了梁山伯才好。”

  我拨着茶盏,低首道:“玉隐未必是马文才。”

  她不置可否:“别小觑女人的嫉妒心。我倒忘了,马文才还真未必有杀梁山伯的心,但女人,就一定会。”她停一停,“自成婚以来,王爷只与隐妃一同进宫,如今静妃身子好转,隐妃今日料理家事之余怕是要一尝冷落滋味了。”

  “不怕,”我矜持微笑,“她见惯我当年被冷落的情状,她不会怕。到底,如今玉隐与尤静娴平起平坐。”

  “正因为平起平坐,势力平衡,王爷对谁稍稍好一点,另一方若心胸狭窄都势必不能相容。”她徐徐调拨着菊花蜜冻,那琥珀样的晶莹倒映着她似笑非笑的容颜,“王爷为何会娶甄玉隐,娘娘比我更心知肚明。那张小像无缘无故怎会轻易掉出?王爷不是那样不谨慎的人。”

  我暗赞她的聪慧与洞察世事的机敏,喟然道:“木已成舟,滟嫔应当明白,握在手心的才最可靠。只是我与你,一早便无玉隐这样的机会。她虽是私心,却也无可厚非。”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隐妃别诛灭了自己的良心才好。”她举起蜜冻一饮而尽,“先告辞了,回去先歇着养养精神,日后怕是好戏不断,不能不看呢。”说罢自行离去,浅绿衣衫隐现在繁花团簇之中,背影索然如孤鸿。

  她是寂寞的,因为深爱,因为永不可得,才会寂寞如斯。

  槿汐见我沉思,自画屏后转出,为我奉上一碟蜜渍樱桃,笑吟吟道:“知道宫中妃嫔为何爱吃甜食?”

  我随手拈过一枚,樱红得色泽如血,“大约心里苦,只能多吃些甜食弥补。”

  “是了。那么娘娘该多吃几颗。”她停一停,“滟嫔小主的话,娘娘未必要听进心里。”

  我叹息,“可是她的话,也是我对玉隐的担心。今日所见便知尤静娴是父母宠爱长大的女子,她喜欢王爷便坦然表示爱意,不管是在人前人后,恰如当年为王爷病倒引得人言如沸一般。而玉隐,她要内敛许多。”

  槿汐笑着安慰道:“隐妃是有福之人,自然知道要惜福。再说,王府中到底只有两个女人,即便隐妃为当初静妃横插一足成为王爷侧妃而恼怒,毕竟她也得明白,她与静妃无论谁被算计了,另一个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娘娘先顾好自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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