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1章 利字摆中央
夏浔很严肃地点了点头,鲨:诸位大人所言,俱是事实,若仅是欺辱驿卒、骚扰地方的话,还可以通过律法对他们严加管束,不过动辄数百人占据驿馆要吃要喝,驱使许多百姓服役运输,又将许多不值钱的杂物充作贡品,迫我朝廷不得不收,确是问题!”
夏浔这一说,满朝文武连同皇帝都有些发懵,不知道夏浔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这番话却是对反对下西洋大为有利的,大学士金幼孜抓住机会,进谏道:“皇上,诸国朝贡,我大明所出常数千万,而所取不能及其一二,耗费中国,糜敝人民,以致叫番夷一一次占了便宜,厚往薄来,反叫小人自以为得计,看轻我天朝,实不可取!”
夏浔马上接着他的话道:“不错,人家是贡使,我大明能不接待?安置馆驿,是理所当然。驱续往役,是理所当然,就连他们所奉献的所谓贡品,明知是番夷唯利是图,也不能不接受。可这不是我大明交通万国之罪,其弊实因朝贡贸易所致!因此,臣请陛下,罢朝贡,重启市舶!”
夏浔一语,石破天惊,一时间殿上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市舶制度古已有之,唐宋元三朝,都是施行的市舶制度,而且其制度一朝比一朝完善。
市舶制,是由地方行政长官和地方财政长官共同领导,朝廷派人管理具体事务,主要职责是根据商人申报的货物,船上人员及要去的地点,发给出海许可证,上船点检,防止夹带朝廷禁止出口的物品和逃犯,“阅实”回港船舶,对进出口的货物征收税同赋。
可以说,这是一种相对成熟的国与国之间的贸易方式,它不再承担怀远抚夷的政治任务,各国商人来了,自行买卖货物,你的价定多高朝廷都不管,只要市场接受你这个价格。
朝廷也不负责接待任务,不必无偿地招待你,不必无偿地提供劳役帮你运输货物,不会不管你拿些什么破烂来,打着贡奉的幌子,就得硬着头皮收下,。
因为是自由贸易,来人就不是什么贡使身份,地方官既不用无偿接待,也不必因为是外交使节,犯了一点罪都无权处置,只能层层上报朝廷口更重要的是,如果是市舶贸易,地方与朝廷俱获其利,而现在的朝贡贸易……”
大臣们很迅速的、用很隐秘地方式沟通一番,突然好象冬眠醒来的青蛙,一只只地跳出来,很快铺满了整个金殿,异口同声,高声奏道:“臣等,附辅国公所议,愿陛下罢朝贡,兴市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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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轩,文武百方,一言所驭!你,真是了得啊!”
朱林一句“容后再议“打发了众文武出去,殿上便只剩下他跟夏浔两个人了。
朱林深深地望了夏浔一眼,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慨。
夏浔似乎没有听出朱林这句话是如何的诛心,他正色答道:“皇上,百官并非为臣所驭,而是为利所驭!”
朱林眉头一挑,问道:“为利所驭?”
夏浔道:“正是!太史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百官的反对与赞成,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利字在作祟!”
朱林道:“利在何处?”
夏浔道:“皇上可知,如今这朝贡贸易,有一弊三矛盾,不可绸和!”
朱林脸上怒气敛去,露出讶然神色,道:“你讲!”
夏浔道:“朝贡之弊端,方才众大臣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就无需臣再赘述了吧?”
朱林颌首道:“嗯,你且说,三个方盾,是何矛盾?”
夏浔道:“这三个矛盾,就是文官与宦官的矛盾;朝廷与地方的矛盾;皇家与豪门、地主、巨贾之间的矛盾!”
朱林微微向前倾身,沉声道:“此言何解,你细细讲来!”
夏浔道:“那臣就直言不讳了。先说第一个矛盾,即文官与宦官的矛盾。下西洋,船舰的建造、各种商品的采买,全部是由大内负责,太监们采办,文官们完全插不上手。
文官们不但插不上手,他们还要从旁协助,听命于宦官。宦官们不但理财、而且带兵,不但带兵,而且安排馆驿、调拨往役,插手政务。这叫以天下为己任的文官们如何忍得?
更何况,因为汉唐时候宦官为祸天下,自此之后,但几文官,对宦官始终怀疑、戒备、敌视、轻鄙,眼见宦官们权柄越来越重,他们如何放心得下?”
朱林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并没有言语。
夏浔敢提出这一点,是因为他知道,所谓皇帝担心派大臣出海,会造反自立的说法,根本就是无知者的臆想!要说担心这一点,自古以来太监们专权犯上,作威作威想做皇帝的就没有么,文官不去,换个太监就放心了?再说文官们有家有业,家族、妻儿俱在国内,难道不比太监更易羁糜?
别的不说,虽说带船出海的首领是太监,可他带的数万兵马那可是有总兵官跟着的,武将们比文官更容易生起野心,如果真有人想远避海外,自立称帝,只消一刀把带队太监杀了,那些武将们还不是一样自立吗?
再者说,这样一支庞大的舰队,其消耗和补给也是惊人的,失去了国家的支持,没有人员和武备上的补充,想在遥远的异域他乡占据自立,谈何容易,这根本不是理由。
朱林之所以用宦官,是因为他在靖难时,有许多宦官为他效忠、出力,忠于他的文臣武将他都予以重用了,自然也要给这些有功的太监安排一条出路。更何况,这种出使、宣抚、巡访的事儿都是临时职务,即便是最讨厌太监干政的朱元璋,也不只一次派太监出使、宣抚过,因为在朱元璋看来,这些事情虽然看着威风,却不能长久把持大权,不会造成什么危害。
所以,朱棣用太监出使,其实理由很简单,一是对宦官的宠信,二是循国朝旧例,由于朱林本人的强势,他是有自信震慑百官的,实际上他也确实做到了,所以他现在还没有建立宦官集团对抗文官集团的想法,这也是夏浔提出这个问题的基础。
否则,他根本不会提出这一点,因为出于维护皇权的更高目的,经济利益是可以被果断放弃的,直到几百年后依旧如此,他根本不会奢望一位皇帝会做出他所希望的选择。
朱林品味半晌,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沉声问道:“第二点呢,朝廷与地方又有什么矛盾了?”
卫浔道:“皇上,做官的,都希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能报效君王,有个好政绩,下能得人望,受百姓爱戴,图个好名声。前番一些官员坚持罢海运,兴河运,原因何在?不就是因为河运对他们治理的或是他们家乡的运河沿岸城阜百姓有好处么?
可如今朝贡贸易,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朝廷船舰出海,地方上所供应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调拨诸多谣役,也是无偿的,外国使节觐见,他们要负责接待,惹得民怨沸腾时,他们要挨骂受罪,好处呢?一点没有,这些外国使节是直接跟朝廷打交道的!
包括咱们的宝船出海,也是一样,所得利益大半入内府,小半入国库,完全绕过了地方。地方官员只有责任,没有利益,焉能不厌憎入骨,层层上报地予以反对呢?”
朱抹的脸色开始有些难看了,又道:“第三呢?”
夏浔沉重地道:“第三,也是臣最担心的,那就是皇室与地方豪门、地主、巨贾们之间的矛盾。皇上,朝廷每此出海,巨舰无数,俱如浮城,所运货物,获利极丰。方才郑公公已经说过了,那一船船香料,数十倍数百倍的利润,价值连城啊!
可是,这么大的利润,都到哪儿去了呢?内府和国库!且不说朝廷不允许他们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贸易,就算允许,以他们的采购规模、运输规模,能跟皇室的远洋舰队相比么?采购规模小,他们购入的成本就高,运输规模小,他们所拥有的货物就少。
说到运输成本,他们更得完全由自己来承担,那货物运回国来,必须得比郑公公运回来的货物售价要高,如此一来,根本没人去买他们的货物,他们如何与皇室竞争?皇上曾经不止一次下诏,禁止官员经商,与民争利,可这朝贡贸易,皇室却成了最大的官商,与全天下的豪门、地主、商贾们争利!”
朱林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夏浔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自从他做了那个重大决定之后,他就想过许多需要安排的后事,这件事正是他想对皇帝说的一个重要问题。
历史上,朱棣刚刚去世,继位的朱高炽就下令宝船悉皆停止,诸国贡使遣返,各处海船修造悉皆停止。这是倚重、信赖文官集团的朱高炽受文官集团左右,对朱林倡导的海洋贸易做出的第一次反攻,他甚至想把京城搬回南京,朱高炽是个仁厚的天子,但他的整个对外政策都是内敛的,儒式的。
幸好朱高炽死的早,迁都大计未及执行,而与祖父更相像的朱瞻基继位以后,迁都之议彻底成为不可能。朱瞻基又允许郑和下西洋了,只是迫于文官集团的压力,规模和次数天幅度减少。
等到朱瞻基逝世,幼童皇帝朱祈镇登基,整个朝廷便任由文官们摆布了,隐忍了很久的文官集团彻底爆发了,他们停止了远洋贸易的一切可能,在小皇帝登基后所发布的一连串的诏令中,第一项就是禁止海外贸易和航海。
能想像么?如此庞大的一个帝国,新君登基第一条重要政令就是禁止海外贸易,它已被文官集团当成了再也无法容忍一日的眼中针、心头刺!
一些试图从事对外贸易的商人被处死,一段时间里,甚至学习外语或给外国人教汉语亦被禁止,建造巨大宝船的设计图和郑和的航海记录被故意毁掉,以致后人连郑和的船队到底都到过哪些地方,都不能完全搞清楚
大唐天宝十年,唐与西域诸国在恒罗斯之战中失败,从此中国人失去了对外干涉的能力。七百年后,中国人通过海路重返世界的政治舞台,大明帝国重新成为世界霸主,但是仅仅三十年,它就固步自封,缩回了铁拳,其危害一直延续到今天。
下西洋的利益是巨大的,即便是它的收入是内府和国库的,也对国家产生了极大的利益,正如夏浔方才所说,对沿海城市的影响、对各个商品生产地的影响,尤其是采购大量手工品对广大手工业者的影响,内府要销售、要花销,对整个市场的影…“
郑和七下西洋,并没有使国库空虚,国家贫穷,相反,在下西洋最频繁的永乐时期,大明各种大型建设不断上马,建北京城、建紫禁城、营建昌平皇家陵园,建武当山、建大报恩寺、五次出兵北元、修缮长城、疏通南北大运河,无一不是全国性的大工程,结果呢?
百姓充实,府藏衍溢!而停止了下西洋之后,国家几乎没有什么重大工程,国家的财政反倒是捉襟见肘,处处为难。明英宗天顺三年,内官上奏:永乐间国用充足。今府库空虚。内外衙门,屡年成造各玉府宝册仪仗关用黄金数多,官库收贮缺乏,乞照永乐、宣德年问差内外官员往西洋等处采买……”。”
宣德年间工部尚书黄福言:“永乐间,虽营建北京,南讨交趾,北征沙漠,资用未尝乏。如今比国无大费,而岁用仅给。即不幸有水旱,征调将何以济?”
嘉靖年间,刑科给事中严从简说:“自永乐改元,遣使四出招谕,海番贡献毕至,奇货重宝,前代所希,充溢库市,贫民承令博买,或多致富,而国用亦羡裕矣。”
所谓下西洋造成国家财政困难,不过是某些人精心编造的谎言神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抨击?因为这是皇家垄断的贸易方式,它对豪门、地主、巨贾这些培养出了大批文官的中间阶级毫无好处。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作为他们的代表,文官集团自然竭力反对。
到后来的明朝皇帝,从一出生就处在文官集团的包围之中,所接受的所有信息都是文官集团提供的,在文官集团日积月累,长年不断的信息轰炸之下,哪还知道真相。只有少数文官泄露了几句真相,可惜却根本不能上达天听,天子即便是听到了,也根本不信。
夏浔深知,朝贡贸易除了本身所存在的弊端之外,更与整个统治阶级中最强大的力量:文官集团,利益背道而驰。与其和文官集团做绝望的抗争,不如把他们拉上船利益共享。如此一来,通过与世界各国的交流,他们的眼界也能得到开拓,新的恩想会从他们之中诞生。
他们曾经是历史的功臣,也曾经是历史的罪人,未来的希望,同样掌握在他们手中。
夏浔的话让朱抹有些动摇了,可他的思维还有些固固于“四夷朝贡“的荣耀之中,从他的父亲朱元璋时候起,大明执行的就是朝贡贸易政策啊口如今他的下西洋,只是把朝贡贸易发挥到了极致而已,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区别,可是夏浔所家……”
夏浔见他有些意动,便诚恳地道:“皇上,开海之利,臣与郑公公已经说过了,朝贡之弊,文武百官也说过了。开海是否必得朝贡?若开海而不朝贡,岂非利可得、弊可除,皆大欢喜?通过朝贡,真的就能四夷宾服?
从他们贡献的贡品、从他们在驿馆的耀武扬威,皇上可曾看出一点真心宾服的痕迹?通过市舶交易,占有他们的市场,拿走他们的财富,当他们穿的衣服、使用的器具、阅读的书籍,统统来自我大明的时候,还怕他不真心的钦仰天朝、宾服天子?”
朱林仍然犹豫,夏浔见了,又出言相激:“难道皇上根本没有信心让四夷番国真心宾服,所以宁愿以厚往薄来的方式,换取一个虚名?”
朱抹身子一震,一双虎目霍地瞪向夏浔,目中射出凛厉的光芒!
夏浔毫无惧色,紧跟着又说了一句:“就只怕,如此政策,不合天心人意,结果就是……”政在人在,政亡人亡!”
朱林终于忍不住震怒,腾地一下站起来,狠狠一拍御案,厉声喝道:“杨旭,你大胆!”
夏浔夷然不惧,沉声道:“皇上垂询,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混帐!滚出去!”
“臣告退!”
夏浔拍拍屁股走人了,朱林站在御案后面,胸膛起伏,气怒欲狂。
等到夏浔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殿门口,朱枝的怒色却一扫而空,变得一片冷静。
他缓缓坐下,开口道:“你觉得,杨旭所言如何?”
“句句发自肺腑!”
随着声音,三宝太监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