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是孙捕头被突然变得霸气十足的张巡给唬住了。王洵一时也难以适应。只是他这两天见到的稀奇古怪事情实在太多,倒也不差这一件。因此一直忍到了孙捕头佝偻着腰走下茶楼,才看了张巡一眼,皱着眉头问道:“张大哥怎么确定子达在七天之内能够出狱?若是七天之后,杨国忠和李林甫两人还分不出胜负来”
“我不能确定!”张巡长长叹了口气,身上的霸气转眼间被落寞所取代,“但你不能指望一个小小的捕头能有什么担当。只好先拿大话稳住他,拖一时算一时。能让他帮忙拖过了头七天,就有机会再让他帮忙拖过下一个七天。杨国忠已经亲自出马了,我想,既然神仙们已经交了手,如宇文子达这种小烂虾,估计很快就没人在乎了!”
“也好!”王洵听得直咧嘴。万万没想到素来持身以正的小张探花居然也会撒谎骗人“多几天时间总比少几天要好。我再想办法托托关系,说不定能找到一个肯替子达出头的!”
“关键要看贾昌。希望他昨夜不只是想利用老雷!”张巡摇了摇头,继续叹气。“其他人”想了想,他主动闭上了嘴巴。满朝文武个个缩头,能给无辜者主持公道的,反而需要指望斗鸡走狗之辈。这大唐到底是怎么了?再这样下去,几代明君持续努力儿开创的盛世基业,终归有被耗完的那一天。难道朝中诸公就一点儿也不担心么?
“贾昌恐怕指望不上。他生着一颗七孔玲珑心,估计连昨夜是否见过老雷都不会承认。你也别太担心了。我继续想办法托人就是。”到了此时,年龄小的王洵反而比年长了他近一倍的张巡显得淡定,笑了笑,慢慢站起身。
张巡知道对方跟自己担心的压根儿不是同一件事情,也不强求,点点头,低声叮嘱,“如果京兆尹的注意力已经被昨夜的事情转移了过去,子达的口供就变得无关紧要了。上面压力小了,万年县令也没必要非跟子达较真儿不可。想办法贿赂贿赂他,也许比四处托人还管用!”
“这个我醒的。昨天下午,已经捎信让秦家哥俩打听张县令的嗜好!现在缺的只是一个能跟他搭上话的中间人!不过这也不难,无非是费点时间而已。我想、那张县令虽然唯京兆尹马首是瞻,在不惹怒上司的情况下让他发笔小财,想必他不会拒绝。”说起如何请客送礼,托关系寻门路,王洵立刻精明起来。转眼之间,将其中窍要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也小心些!”张巡想了想,再度轻轻点头,“别光为了救人,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如果能找个棵大树下躲躲,也别故作清高。非常时期,一切都可以从权!”
能让以清廉刚正而闻名的小张探花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自己这个朋友在其心中的份量。王洵笑了笑,向朋友投过感激的一瞥,“这个我自然晓得!你跟老雷也多加小心,实在不行,就先到城外去避避风头。反正朝中最近一片大乱,估计吏部也没功夫想起你述职的事情来!”。
双方又笑了笑,便在此处拱手作别。心中都憋了一肚子愤懑,却都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地方。堪堪走到了自己家门口,王洵忽然发现前方变得拥挤起来,忍不住沉下了脸,低声喝道:“小祥子,给我看看谁把路给挡了。长安城这么大,非到崇仁坊来摆什么当大爷的谱!”
“唉!”小厮王祥吓了一跳,赶紧下了马,分开人群,撒腿向前跑去。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拉住王洵的马缰绳,低声汇报,“小侯爷,不是别人,是咱们家把道给挡了。好像来了一个贵客,仪仗整整摆了半条街!”
“咱们家,咱们家几时认识过这么有身份的客人!”最近做事屡屡受挫,王洵也变得有些玩世不恭,“那我可得抓紧看看去,别让贵客等急了!”
说着话,也跳下了坐骑。把缰绳交给小厮,自己分开看热闹的人群往里挤。“各位借光,借光,我家就在前面。”
“是小侯爷!”几个邻居家的仆人回过头来,看见王洵,立刻大声咋咋呼呼地叫嚷。“王小侯爷,您回来了!大伙赶紧让让,王家的少主人回来了!”
王洵只是个落了势的子爵,在崇仁坊这片儿地,名望和地位都压根儿派不上号。左邻右舍的仆人们以往见了他,当面通常喊一声,“二郎”,背地里则以“王大虫”呼之。从来没像今天这般客套过。王洵听在耳朵里,心中愈发感到好奇,从众人让开的缝隙中快走了几步,抬头张望,刚好看到三十几名全身甲胄的武士,威风凛凛地肃立在自家门口。
“谁他娘的这么大排场!居然拿此等精锐做亲卫!”见到此景,王洵心里头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句。也算个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这些亲卫,与京师里边招摇过市的那种银样蜡枪头截然不同。京师里边的禁军,无论是太子殿下直属的东宫六率,还是皇帝陛下直属的飞龙禁卫,无论再怎么收拾,身上都带着股子萎靡之气。而自家门前者三十几名甲士,则个个都是身高八尺之上的陇西大汉,直溜溜地往那一站,不用拔刀,锋芒就从骨头里冒了出来。
正赞叹间,一直在门口四下张望的王吉已经看见了他,冲上前,一把拉住,“小侯爷,您可回来了。云姨娘已经催了好几次了。您再不回来,大伙就要满街去找了!”
“谁来了,还非我露面接待不可?”王洵笑了笑,故意装出很不在乎的表情。
“您没看到那一整套仪仗么?”王吉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可思议,“那边”
王洵的目光这才从武士们身上收回来,转而投向停在家门口的车驾、仪仗。只见距离自己最近处,有两面猩红色的大旗迎风招展,一面上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大字“安西”,另一面上,斗大的字却只有一个,“封”!
前几天刚在锦华楼内,曾经亲眼看见安西军的将士奉旨沿街夸功,王洵如何能猜不出这几个字里边包含的意义,微微一愣,询问的话脱口而出,“封大将军!他怎么到咱们家里来了?咱们家几时跟他攀上了交情?”
“小的也不知道!”王吉扯住王洵的衣袖,三步并作两步从侧门往里走。“今天刚过了正午,封大将军的车驾就到了。左邻右舍那帮家伙,平素跟我人五人六。今天看到封大将军的车驾径直奔咱家而来,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直了!”
也许是故意,他说话时中气十足。附近看热闹的人也不反驳,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那些安西军护卫显然也听见了,却依旧将身子站得笔挺,目光斜都不向这边斜一下,仿佛外边喧嚣跟自己没半点儿关系。
看到此景,王洵心里越发感慨。被王吉拉着紧赶慢赶来到自己的房间,换了平素会见贵客穿的衣服,小心翼翼走向正堂。距离门口还有十几步,就听见里边有阵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云嫂子,你说这些话做什么?当年若不是子稚公仗义,我说不定已经变成路边饿殍了!你放心,王家的事情,就是封某的事情。无论谁想带小侯爷走,都得先问问封某手中的刀答应不答应!”
“有封兄弟这句话,妾身可就放心多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我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里!”云姨依旧慢声细语,但话里话外,已经将封长清这棵大树完全把住。仿佛离了对方照料,王家立刻会被人欺负上门一般。
“您尽管放心!万岁命我在城西大营帮骠骑大将军整训禁卫。一时半会儿,我不会再回安西去。小侯爷的事情,我管定了。如果嫂子您心里还觉得不踏实,就让他先跟我去禁军历练历练。一则避一避京师里最近的妖风。二来,也好为他谋个晋身之阶!”
“那敢情是好。让封叔叔费心了!”云姨站起身,肃然下拜。一个身材矮小,但锋芒毕露的锦袍将军抢前半步,相对施礼,“嫂子,您可千万别再跟客气。否则,封某就惭愧死了!”
见屋子里的人说话有趣,王洵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慢慢迈过门槛,“姨娘,我听说有贵客来”
“赶紧,等你好久了!”云姨娘利落地打断他的问候,上前扯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向矮个将军,“这是你父亲生前结识的好友封大将军,你赶紧上前拜见封四叔!”
“四叔!”王洵心领神会,上前躬身施礼。
矮个将军瞪圆了双眼看着他,目光里透出一股淡淡的感伤,仿佛在追忆非常遥远的事情。直到王洵把礼施全了,才上前半步,双手扯住了他的胳膊,“起来,起来,让四叔看看。看看子稚公这棵大树上,掉下来到底是个什么种!小子,比起你阿爷来,你可是差得太多了!”
虽然言语里边不无长辈对小辈的关心,但上来就一句子不如父,这话未免太刺耳了些。王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正琢磨着该不该反唇相讥,却又听见那矮个子封将军继续数落道,“怎么,小子,你不服气不是?想当年你阿爷虽然也未曾出仕,但知交故旧满长安。甭说一个小小的捕头,就是京兆尹本人也没胆子上门来撒野!你看你,做得都是什么事儿!”
“四叔苛责明允了,他今年不过才十七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云姨在一旁也听不下去,主动站起来替王洵说话。
“孩子,嫂子,不是我多嘴。就因为你一直拿他当孩子,他才始终长不大。”矮个将军封常清回头看了云姨一眼,沉声反驳,“只要是个男人,肩膀上的担子便是与生俱来的。外人哪会管他是不是个孩子,只要他撑不住,毁得就是整个老王家!”
见封常清说得郑重,云姨也只好点点头,叹息着闭上了嘴巴。王洵被羞得面红耳赤,却不能不承认对方说得都在理儿,只好又做了一揖,低声谢道:“四叔教训的极是。侄儿不争气,给王家抹黑了!”
“抹黑?那倒也不至于!”封常清摇了摇头,把说话的语调慢慢放缓,“好歹你在遇到麻烦时,没丢下你姨娘,自己一个人去跑路。就凭这一点,也还算个男人!最近的事情,你姨娘刚才都跟我说了,正巧我最近奉命整顿飞龙禁卫。从明天起,你跟我到军营里住几天吧!”
王洵是个懒散惯了的性子,最讨厌受人约束。听了封常清的话,本能地就想拒绝。但猛然间耳畔又飘过张巡今日临别前对自己的叮嘱,犹豫了一下,低声回应,“但凭四叔安排。小侄给四叔添麻烦了!”
“倒也算不得什么麻烦。朝廷刚刚升我为节度副使,手底下正好出现了几个空缺。你跟我去,先做个六品参军,将来到塞上后再积攒些功劳,我也好拔你出头!”封常清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呵呵地许诺。
一入伍就是六品参军,这番厚待又出乎了王洵预料。想想自己不能欠太多人情,他沉吟了一下,低声客气,“会不会太给四叔添麻烦了,小侄略通些武艺,可以从马前卒做起!”
“是啊。你刚刚做了节度副使,立刻大举提拔私人。难免会被那些眼红的家伙抓做把柄。洵儿平素武艺练得好不错,就让他先给你做个亲兵吧!”云姨再度站起来,设身处地的替双方考虑。
以王洵的年龄和声望,一入伍就当了六品参军,肯定会令很多人不服。而他的阅历又不足以让他能摆平各种关系,还不如先跟在封常清身边当个亲兵。一则日后提拔的机会多,二来也不用亲自上阵,能避免许多意外的风险。
封常清就是从高仙芝的亲兵做起,一步步爬到副节度使高位的。此时云姨肚子里边这点小算盘,他岂能猜测不到?但是扭头看了看王洵,他却笑着表示了拒绝,“嫂子有所不知,他这样子,做个参军容易,做个小兵反而会让我为难!”
怎么会这样?王洵和云姨两个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盯着封常清,满脸迷惑。
看着二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封常清继续笑着摇头,“我安西军中的士卒,要求‘刀山敢前,火海不退。每战争先,死不旋踵。’明允他也许会点儿武艺,但凭着这两下子想做我的马前卒,恐怕还差了些火候!”
“你”王洵一听就急了眼,再不顾双方的辈分差别,大声顶撞。“我以前的确做事有欠考虑的地方,四叔今天骂也就骂了。可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我。甭说你那安西军的什么破参军,我未必看得上眼。就算是我先前主动求着你想去的,此刻我改主意了,还不行么?四叔请便,侄儿今天在外边刚喝过酒,有点累了!”
“哟喝,年龄不高,脾气还挺大!”突然挨了一顿顶撞,封常情不怒反笑,“行,有脾气就好。男人不怕有脾气,就怕三棍子敲不出个屁来!心里不服是吧?不服咱们就伸伸手。十三,帮我教训教训这小子!”
“是,主上!”墙角边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紧跟着,一个身材比封常清还矮小,长得像几辈子没吃过饱饭一般的家伙猛然跳了出来。
“啊!”猝不及防之下,王洵不由得后退了数步。再定睛细看,只见那个几辈子没吃过饱饭的侍卫双手握住刀柄,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礼致意,“小侯爷,十三向您讨教!”
“四叔!”怕王洵有闪失,云姨赶紧出言阻拦。
“没事儿,嫂子,我陪他玩儿一会!”封常清促狭地眨眨眼睛,让云姨稍安勿躁。然后笑了笑,低声叮嘱,“十三,别在屋子里边打。这屋子里边随便一件都是上了年份的古董,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出去,我记得这个家中有个练武场。你去那跟小侯爷比划比划。只准使三分力气,千万别伤了他!”
“是,主上!”被唤作十三的饿死鬼立刻收了刀,站在封常清身边,深深俯首。
自从进门时起,就一直被封常清以长辈的身份教训来教训去,王洵心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对方提到演武场,不觉正中下怀,也不再多废话,做了个请的手势,,拔腿就往外走。
封常清手捋短须,微微而笑。紧接着又冲着云姨点点头,拔腿跟在了王洵身后。正是求人之际,即便对方有多少失礼之处,云姨也没法计较。只好笑了笑,命令下人把矮几和茶水、点心都摆到演武场旁。
不一会儿,王洵收拾好了一身短打,在演武场中直身站稳。名叫十三的饿死鬼也迈动两条罗圈腿,跟在王家仆人们的身后跑了进来。为了比武方便,他也脱去盔甲,换了一身短衣,捡了把包了葛布的木刀,冲着王洵再次施礼。
“请!”见对方如此礼貌,王洵也不好上来就动手,将包了葛布的木刀向上举了举,笑着说道。
“呀!’话音未落,饿死鬼十三已经凌空跳了起来,半空当中,人与木刀合二为一,呼啸着冲王洵头顶砸下。
“啊!”没想到此人说动手就动手,王洵赶紧举刀招架。这一下却无论如何使不上全力,刀刃与对方的兵器一碰,身子立刻被冲得摇摇晃晃。那饿死鬼却借着双方兵器碰撞的反作用,在半空调整了身体,猛然踹出一脚,正中王洵肩膀。
一股大力传来,蹬,蹬,蹬,王洵倒退数步,结结实实坐了个大屁股墩。那饿死鬼从半空中飘然落下,于王洵面前三尺处站稳,双手再度搭住了刀柄,“小侯爷,十三承让了!”
“你——”王洵这个气啊。心道真是有什么样的家主,就有什么样的仆人。这封常清就是个为老不尊的无赖,底下的随从也是个地痞,根本不讲比武的规矩。
仿佛听到了他心里想说的话发,封常清哈哈大笑,“两军交手,谁跟你讲那么多规矩。一刀下去,输的死,赢的活,就这么简单。不服,是吧?十三,再跟他比试一次,这回,准许你使五分力!”“是,主上!”饿死鬼十三先冲着封常清一躬身,然后退开数步,冲着王洵再度拱手致敬。
这回,王洵不肯上他的当了。从地上跳起来,挥刀便劈。饿死鬼十三向旁边轻轻一闪身,随即将兵器贴着地面横扫。“啪!”刀头正敲在王洵的脚踝上,疼得他向前一个踉跄,再度跌倒。
“如何?”封常清得理不饶人,压根不管王洵的面孔已经涨成了紫茄子,笑着追问。
“他这是耍诈!”王洵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怒吼。仿佛平生所受到的委屈,独以今天为最。
“那就再来。十三,五局三胜。输了就罚你去清理马圈!”为老不尊的封常清笑了笑,伸手从矮几上抓起茶盏,自斟自饮。
“是,主上!”饿死鬼十三大声回应,“十三肯定能赢,十三不需要去清理马圈!”
“打死你这饿死鬼投胎的家伙!”趁着对方自吹自擂的功夫,王洵跳起来,挥刀扑上。仗着自己手长脚长,大开大合,将身材矮小的十三逼得无法靠近。那十三虽然长得一副吃不饱饭的模样,身子远比常人灵活。只见他围着王洵猴子般蹦来跳去,突然用鞋子往地上狠狠一挫,一股浓烟夹着沙子跳起,直奔王洵面孔。
“啊!”王洵眼前立刻什么都看不见了,眼泪被沙土刺激得滚滚而下。还没等他发觉自己上当,脖颈后猛然传来一下轻轻的敲击。紧跟着听见十三在自己耳边喊道,“五局三胜,主上,十三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