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洵便揣着飞龙禁卫的腰牌出了门,将自己平素交往过的那些勋贵子弟拜访了个遍。非常令人郁闷的是,除了个别人冒着被父辈责骂的风险给他提供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之外,大多数昔日的“好友”,此刻要么“出门在外”,要么“卧病在床”,谁也不愿因为插手宇文至的案子冒上半点儿风险。
堪堪时间已经到了正午,他知道自己今天可能又白跑了。无可奈何地骂了几句脏话,骑着马垂头丧气往张巡居住的馆驿方向走。才走过隆政坊,前面的街道便被一大堆官差给堵了个水泻不通。只好骂骂咧咧地跳下坐骑,拉着马缰绳从隆政坊后边的街道绕行。堪堪行了十几步,却又看到又几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哭哭啼啼地从颁政坊方向跑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乱七八糟的!”王洵看得眉头直皱,信手拉过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看客,低声问道。
那名店小二被他扯了一个趔趄,瞪圆了眼睛刚要发作。看看对方身上的服饰,立刻又换了一幅笑脸,“公子爷,你没听说啊,隆政坊那边出了大热闹了。永安郡主家被抄了,据说是与李左相当年的案子有牵连。后边随州刺史家二女儿刚刚跟永安郡主家的小侯爷定了亲,说好了下个月过门。此刻男方家遭了灾,女方家闻讯便闹着要退婚。但那个女儿不肯,家人一不留神,她便偷跑了过来,说是要跟未婚夫婿福祸与共。坐牢还有媳妇陪着,这等好事儿天底下哪找去?官差冲她呵斥几句,结果她就一脑袋撞在了石头狮子上。啧啧,花骨朵一样的一个小娘子,啧啧,可惜了儿的了!”
“李左相?”王洵对这个发生在天宝六年的案子约略还有点印象,“那不是过去四五年了么?怎么到现在还没完了!”
“是啊。谁知道呢?”店小二模样的人咧着嘴苦笑。半是为死去的那个小娘子惋惜,半时为京城里的风云变幻而感到无奈。抄一个郡主家不要紧,可街市上至少又要冷清小半个月。自己就靠在酒馆里给客人伺候汤水赚点儿房租钱,这下好了,眼看着全家人就得睡大街了。
“嗯。”王洵点点头,顺手将十几个铜钱塞进了店小二手里。正在唉声叹气的店小二吃了一惊,赶紧躬身作揖,“使不得,使不得。几句话,哪能让公子您赏这么多!”
“我家小侯爷赏你的,你就拿着吧!”自己家主人当了军官,小厮王祥也觉得底气壮,看了店小二一眼,大声说道。
“谢,谢侯爷,谢谢侯爷!”得知自己真的遇上了贵人,店小二更是作揖不止。
王洵瞪了王祥一眼,拉着缰绳默默走出看热闹的人群。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左相李适之素来有老好人之名,在位数年,终日喝酒买醉,从来不敢跟李林甫起冲突。可即便这样,四年前他依旧被李林甫给逼得仰药而死。并且人死后家族也受到了牵连,唯一的一个儿子在替父亲奔丧的路上,也被李林甫的爪牙活活打死。
正感慨间,背后突然有一辆装饰得极为俗气的马车慢慢快速跟了过来。听到吱吱咯咯的车轮声,王洵本能地闪到路边。车轮声却在他面前嘎然而止,车厢门迅速被推开,一个侏儒笑着冲他拱手,“小侯爷,真巧,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你!”
“原来是贾前辈啊,今天真巧!”王洵眉头轻轻一挑,然后抱拳还礼。
“不敢,不敢!”侏儒笑嘻嘻的摆手,“贾某不过是入道比较早而已,当不得二郎的前辈。能上车来一叙么,你的马太高,我跟你并辔而行,得一直仰着脖子!”
前天夜里,雷万春就是上了这个小人的当,趁着醉意去夜探薛宅,才中了对方的毒箭。想起此事,王洵就恨不能将对方从车厢里拽出来,按在地上痛打一顿。但转念想到贾昌既然能挑拨雷万春去夜探薛家,肯定也能猜到薛荣光遇刺的案子与雷万春有关,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跟他起了冲突,只好点点头,低声答允,“也好,我正骑马骑累了呢。到你的车上歇歇,也能缓一口气儿!”
说罢,将马缰绳往背后一丢,纵身跳上了贾昌的马车。
不得不承认,姓贾这家伙人虽然长得龌龊了些,却是非常懂得享受。这辆双轮马车被他将车厢加宽了一半,里边摆了一大张胡床,还能余出很大空间。胡床前,又专门安装了一个矮几,一个书架,一个洗手的脸盆架,一个放衣服的壁橱。两名十三四岁的新罗婢女跪在矮几前,将矮几上的葡萄剥了皮,一粒粒摆在银盘子上。
车厢门一关,里边外边就被隔离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外边那个世界哭声凄凄惨惨,时断时续。里边这个世界却纸醉金迷,香艳无边。伸脚向其中一个新罗婢女腿上踢了踢,贾昌低声命令,“去,到那边给小侯爷揉揉脚。如果伺候好了,今晚我就把你送给他暖床!”
那新罗小婢一愣,随即眉梢涌起一丝狂喜。快速挪动膝盖来到王洵身边,伸手便去脱他的靴子。
“前辈盛情,小弟心领!但小弟家中已经人满为患了,实在不敢再接受这份厚礼!”王洵见状,赶紧抱拳辞谢。外边刚刚答应纳了白荇芷,家中还有一个紫萝,再弄个新罗小婢暖床,王家的热闹可就大了。虽然前两个人都是温柔性子,在自己面前未必会喝无端飞醋。可哪天自己不在家,新罗小婢女“不小心”掉进池塘淹死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积德行善,自己还是敬谢不敏了吧。好歹那也是一条性命,不能当做蝼蚁不是?
贾昌看了看他,呵呵呵笑了起来,“不是说真才子自风流么?明允怎么跟我客气了起来?!”
“王某书没读过几本,当不起什么才子!倒是前辈,一身本领着实令人佩服。”王洵摇摇头,笑呵呵地恭维。
贾昌突然冷了脸,叹了口气,幽幽问道:“省却前辈两字,称我一声贾兄,难道就那么难么?”
贾昌因为训练斗鸡有方,被赐予了朝请大夫的散职。但自从二人相遇以来,王洵却一直以“前辈”两字呼之,明显是因为跟对方有隔阂。此刻被人家当面点了出来,脸上不禁一热,讪讪笑了笑,低声解释道:“王某素来也喜欢训练斗鸡,所以叫你一声前辈,并非刻意疏远。既然贾兄不喜欢这个称呼,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才对么?否则,我还以为你瞧不起我个子矮呢!”贾昌立刻又笑了起来,低声抱怨。
“不敢!”王洵立刻出言解释,“王某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会以貌取人!”
“是我多心了!”贾昌笑着承认,“她们两个只能听懂很简单的几句唐言,完全可以当做哑巴。这车厢夹层用了棉花,里边的说话,外边基本听不见!”交代完了,他又快速补充道:“前天半夜薛宅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杨国忠跳出来把事情揽了过去,但具体动手的是谁,想必明允心里跟我一样清楚!”
跟这种身体里装着颗九孔玲珑心的家伙说话,倒也不用绕太多弯子。王洵点点头,低声承认,“的确,是雷大哥做的。他跟我说,是受了贾兄的指点!”
“指点,倒不敢当!”贾昌用银汤匙从盘子里舀起一颗去了皮和籽的葡萄,一边吃,一边说道,“我也没想到动静会闹得这么大。更没想到杨国忠居然自己会跳出来替雷大侠顶缸。这里边还有什么猫腻,明允可以跟我说说么?”
“我哪里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情。雷大哥中了一支毒箭,差点没把命搭上。好在杨国忠把事情揽了,否则,估计这会儿我也得到处逃命了!”王洵摇摇头,低声苦笑。
从他的话中,贾昌明显听出了抱怨意味,皱了皱眉,低声问道:“雷壮士受伤了,伤得重么?薛荣光那两下子,怎么可能伤得了雷大侠?”
“是毒箭!”王洵再次强调,心中暗骂贾昌虚伪,“薛府好像住着许多人,贾兄难道不清楚么?”
“我只是从外边路过,觉得那个宅子很大。”贾昌懊悔得连连拍自己脑袋,“莽撞了,莽撞了。姓薛的既然做了别人的打手,家中少不得要养几条狗听使唤。怪我,怪我,雷大侠伤势如何,用不用我帮忙请个郎中?”
‘我看你还能装到几时!’王洵心里暗骂,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还好。已经治过了伤。雷大哥朋友遍天下,区区毒箭还奈何不了他。如今很多江湖上的朋友都在找那个罪魁祸首,如果贾兄有消息,不妨知会我一声。我想,即便他防备的再紧,有几十双眼睛天天盯着他,总有被抓到破绽的那一天。“
“啊?”贾昌的嘴巴瞬间张得老大,差点把里边的葡萄掉出来,“那凶手可得小心点儿,雷大侠素来有‘千里追命’之称,他的朋友岂是好相与的?你放心,既然我给雷大侠指了错路,也不能袖手旁观。只要我打听到谁射的那支毒箭,一定想方设法让你知道!”
看到贾昌脸上的表情一惊之下,迅速又恢复了常态,王洵不得不在心里暗叫了一声佩服。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敢四处树敌,拱了拱手,笑着说道:“那我就先谢谢贾兄了。以贾兄的手段,在长安城里找个人,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贾昌没口子答应,“对了,我今天刚刚为了子达的事情,需要去一个地方。明允若是有空,能否陪我一行?”
“没问题。我也正为子达的事情挠头呢。听雷大哥说过,只要他让薛荣光生上几天病,你就能把子达从万年县大牢里捞出来!”王洵笑了笑,死死地钉住贾昌的话头。
贾昌望着他展颜而笑,两只儿童般明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跟我走吧,那地方距离这很近。去了你就知道了!”
目的地的确非常近,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赶车的仆人伸手拉开车厢门,挂上下车的台阶,王洵和贾昌一前一后从车内走出。这个巷子应该是是安福门外,紧挨着皇宫的辅兴坊内,寸土寸金的地方。但以王洵这张吃遍了京师名店的嘴巴,居然不知道此处还隐藏着一家酒楼。看店面规模,也就是十几个房间大小。但店门口的马车却排了整整一长溜,个个都是描金嵌银,一看就知道马车的主人来头不小。
“这是一个朋友开的!”贾昌冲着头上的匾额扬扬下颏,低声解释,“一般人谁也不常来这个地方。明允尽管跟着我走,到了里边,尽管吃,别多问!”
见对方说得神秘,王洵只好轻轻点头。跟在贾昌身后迈进了店门,早有几名长相极为清秀的小二迎了上来。跟贾昌的家仆问了几句话,便点点头,笑着将客人迎向了早已定好的雅间。
雅间很小,只摆了一张方桌。仅仅能供两三个人同桌而食。这样的规格甭说用来宴请官员,就是朋友之间来往,也显得太简陋了些。但墙上的字画,却是出于名家之笔。王洵略微扫了扫,便知道字画的身价,恐怕京师一等一的大酒楼里也摆不起。
如此,这间酒楼想不令人浮想联翩,也就难了。可王洵搜遍自己的记忆,却着实想不起京师里还有这么一个销金窟所在。新开的?王洵瞪圆了眼睛打量,却又发现屋子中的桌椅边缘都磨得发亮,显然不是用了一年两年的物件。
任由他满脸好奇,贾昌也不解释,只是捏了一盏茶水,慢慢品饮。片刻后,一个文文静静的店小二走了进来,先冲着二人一躬身,然后低声问道:“两位客官,是已经定了席面儿,还是现吃现点?”
“已经订好了席面。是丘道长帮我预定订的。现在就上吧,酒水捡最合口的配!”对着一个店小二,贾昌已经非常客气,点点头,笑着吩咐。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大声回应了一句,转身出门。
“你没请其他人?”门刚刚关好,王洵就忍不住追问。太奇怪了,明明说要为了宇文至的案子奔走,对方迟迟不露面,还怎么求他帮忙?
“在这里吃饭,不用请人!”贾昌回答了一句不找边际的话,满脸高深。“喝点儿茶吧,味道相当不错!”
王洵得不到答案,只好带着满肚子怀疑端起了茶盏。水刚一沾舌头,他的眉毛立刻又跳了一下,是贡茶,专门进贡和皇家的茶叶!这味道,只是于数月前,在马府尝过一次。事后为了偷偷拿皇家赐下的贡茶四处炫耀,马方还挨了他阿爷一顿板子。没想到,在辅兴坊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贡茶居然能随便拿出来卖。
很满意他脸上的表情,贾昌微微点头。又过了片刻,雅间门再度被从外边拉开,几名小二,将贾昌定的菜肴一一摆上了桌案。无非是鱼翅、血燕、鹿唇,熊掌之类,却做得十分精致,摆在四寸大小的白瓷盘子里,看得令人垂涎。
小二们退下之后,贾昌举盏相敬。王洵笑着陪了一盏,然后在对方的示意下拿起筷子。菜肴入口,他立刻又大失所望。凭着一张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嘴巴,他能分辨出菜肴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材料,光是那道鹿唇,里边至少就用了二十几种珍稀的东西来佐味。但是,这味道也太杂了些!就像个暴发户,将金子,银子,珍珠,宝玉,都穿成串,一股脑套在了脖子上。非但显不出富贵气,反而令人觉得厌烦。
看到他举着筷子迟迟不想动第二下,贾昌又是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笑过了,指指酒盏,低声建议,“这酒不错,剑南道特供的,外边难得一见。明允若是量大,不妨多喝一些!”
“的确是好酒!”王洵笑着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桌案上值得一品的,也就剩下茶和酒了。这两样东西无需太复杂的工序,所以没被楼里那个笨蛋厨子糟蹋。
很显然,贾昌自己也不喜欢菜肴的味道,只是粗粗动了几筷子,便开始以酒果腹。喝着,喝着,宾主就都大笑了起来。笑过后,贾昌擦了擦眼角,低声道:“实在抱歉,我也不知道皇宫里的御厨,居然是如此手艺。否则,肯定不会拉着明允你来。再吃点,再吃点,算给人家一个面子”
“御厨?”王洵的手一抖,杯中酒差点没泼在衣服上。“你说,这桌酒菜,是宫中御厨掌勺做的?谁这么大胆子,敢把御厨从皇宫里请出来!”
“嘘!”贾昌将手指按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问。吃饭,喝酒。过两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能明白才怪!”王洵心里暗道。只好抓起酒盏,继续干喝。
一顿饭很快就宣告结束。请客的主人与被请的客人都空着半个肚子,却丝毫不敢抱怨。临出门,王洵偷偷向身后扫了一眼。只见贾昌的家仆将一个红绸包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店掌柜手上。绸包看上去不大,但分量明显很重,那店掌柜显然已经对此司空见惯,看都不看,便将红绸包收进了柜子里。
“客官走好!有空请下次再来赏光!”面目清秀的店小二追出数步,热情地向客人道别。
正在登车的贾昌猛然打了个趔趄,晃了晃,一头栽进了车厢里。
“两位客官里边请,是已经定了席面儿,还是现吃现点?”店小二对此视而不见,一转身,笑呵呵地迎向了另外两位贵客。
“已,已经订好了席面,是,是张居士帮,帮我订的。”两位新来的客人当中,年龄看上去稍大的一位结结巴巴地说道。仿佛不是来赴宴,而是走向刑场。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把毛巾一甩,将客人领向了阴暗的酒楼内。
厨房,掌勺的大师傅手起刀落。寒光耀眼。
也不怪贾昌心甘情愿在这里挨宰,当天晚上,他在辅兴坊内支付的二十两黄金便转到了酒楼了幕后掌柜,采卖小太监冯存忠手上。冯小太监先将金子入了帐,然后将最近的账本揣好,拎了一篮子潘州小吃,笑呵呵地朝太极宫走去。
入了宫,却不去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所居的长生殿,而是贴着墙根拐弯抹角,辗转进了与东宫相接的武德殿里。
武德殿内,骠骑大将军,渤海郡公高力士跪坐在书案旁,提着一支毛笔,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算算。已经落过了第一场雪,京师的天气很快就要转冷。皇宫中的该买的香炭铜炉,该更换的门窗桌椅,还有各位年纪尚幼的皇子公主们所需要添置的锦袍貂裘,全都要赶在下一场雪落前筹备好。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高力士就恨不得自己长出三个脑袋、六只手臂来,把所有事情一挥而就。
当然,以他现在的地位,完全可以做一个甩手的掌柜,把事情都交给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们去办。但那些孩子毕竟不像他这般经验老到,做事情又未必仔细,所以他宁愿自己累一些,睡得少一些,也不希望出现了难以弥补的纰漏,让皇帝陛下为此分心。
冯小太监是高力士的义子,跟守门的侍卫很熟。远远地就看见高力士映在窗子上的背影,轻轻摆了摆手,制止了侍卫们的通报。然后像贼一样踮起脚尖,无声无息地溜了进去。
鼻孔中突然闻到了一股子家乡味道,高力士疲惫的精神登时一振。回过头,冲着冯小太监微微一笑,“小兔崽子,你以为你贴着墙根儿走,咱家就看不见你了么?过来吧,把那点儿小伎俩给我收起来!”
“到底是阿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冯小太监笑嘻嘻地恭维了一句,拎起竹篮,把里边的吃食一件件摆在了书案角上,“夜深了,阿爷吃点东西吧,刚刚从广州运过来的,孩儿觉得,应该能合您老人家的口味!”
“我已经闻见了!”高力士笑着点头,目光慢慢从桌案角的盘盘碗碗上扫过,最后落在几片棕黄色的萝卜糕上。
“阿爷不用动手!”冯小太监机灵,立刻取了银制的筷子,夹了半片萝卜糕,慢慢送进高力士嘴边。
高力士张嘴咬了一个角,然后伸手将筷子推开,一边品味,一边笑着数落,“你这笨孩子,萝卜糕是热着吃的,放冷了根本不是原来的味道。倒是那莲蓉酥盒,冷热均可。但要配上合适的茶水,像这般胡乱摆上来,反而是糟蹋东西”
“啊,嘿嘿,嘿嘿,孩儿是北方人么?嘿嘿,其实连名字都叫不全,只是觉得阿爷见了肯定会喜欢”冯小太监吐了吐舌头,讪讪地挠起了后脑勺。
“还是不上心!”高力士抓起一本账册,轻轻在对方脑门上敲了一记,“伺候我,你怎么马虎我都不会怪你。若是咱家过几天调你去伺候贵妃娘娘,你把该趁热吃的东西冷着上,即便冲着咱家的薄面,你也少不了挨一顿板子!”
贵妃娘娘生于巴蜀,却同样偏爱广州美食。所以由岭南通往京师的各大驿站,如今承担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把广州的各色食品以最快速度运到长安来。皇帝陛下愿掷千金以搏倾国一笑,所以宫中的太监们也都视伺候贵妃娘娘品尝广州美食为升迁捷径。曾经有个叫李静忠的御膳房杂役,就因为在向长生殿端送汤水时,跑得足够快,而被贵妃娘娘夸赞了一句“做事尽心”。随后没几天便被皇帝陛下亲口下令提拔为六品马厩丞。之后又过了半个月不到,便再次得到越级提拔,一举成为东宫太监首领,四品监门将军。(注1)
那冯小太监却不太愿意接受高力士的安排,缩了缩脖子,低声嘟囔道:“孩儿宁愿一辈子伺候阿爷,才不去长生殿去凑那份热闹呢!贵妃娘娘那边规矩大,哪天稍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孩儿甭说挨顿板子,估计连性命都得交代了!”
“胡说!贵妃娘娘一向慈悲得很,岂会随便打杀下人?”高力士立刻瞪起眼睛,低声呵斥。“你现在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自己掌嘴十下,免得你不长记性!”
“阿爷息怒,孩儿知错了!”冯小太监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筷子,伸手抱住高力士的大腿。
“滚起来!装什么可怜!咱家才不可怜你!”高力士没好气地将对方踢开,却没再提掌嘴的事情。看着冯小太监委委屈屈地从地上爬起,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比别人聪明,就忘乎所以。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若是嘴巴没个把门的,谁敢将重要事情交给你做!”
“阿爷教训得是,孩儿一定会改!”冯小太监低头耷拉脑袋,看上去可怜巴巴。“但孩儿真的不想去伺候贵妃娘娘,阿爷这边本来就没几个合适帮手,如果孩儿走了”
“你在,也帮不上我什么忙。添乱还差不多!”高力士又斥责了一句,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算了,你自己不知道上进,咱家懒得再为你花费心思。算了吧,就让你继续逍遥几天!”
“孩儿就知道,阿爷最心疼孩儿了!”冯小太监立刻笑容满面,跪在桌案前再度用筷子捡起一片莲蓉酥,“阿爷尝尝这个,看起来很精致得很呢!”
“滚吧,我待会儿再吃!”高力士没有用嘴去接,而是笑着骂道。他自幼入宫做了太监,一直以无儿无女为人生憾事,所以对眼前这个义子宠爱得很,基本不会真的跟对方生气。
冯小太监笑了笑,快速站起,却不立刻走开,而是来到高力士身后轻轻捶打对方肩膀。高力士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摇了摇头,笑着问道:“说吧,你又在外边胡乱答应别人什么事情了?”
“没,没乱答应。最近青云居的生意非常好,孩儿吧账本拿来了,想请阿爷过目一下!”冯小太监眼睛一亮,笑嘻嘻地从怀中取出账册。“光是这个月,就赚了……”
“你自己管着吧,我不用看!”高力士不耐烦地推开账本,“赚了钱,也别独吞。宫里边这些人都是无儿无女的,给他们分些,让大伙将来年老时也能有个依靠。钱这东西,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够用就行,别太贪心了!”
“孩儿知道。阿爷真是菩萨心肠!上次孩儿奉了阿爷的命去看望出宫的公孙姐姐,她还不停地念您老的好呢?”冯小太监捶捶打打,把高力士伺候得极为舒服。
“嗯”,高力士低声呻吟,“干爹老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这一变天,就酸疼得不得了。你这孩子,又不求个上进。哪天阿爷罩不住你了,看你怎么办才好?”
“那孩儿就出宫去买个庄子,跟阿爷一道当土财主去!”对于未来,冯小太监自有一番打算。“咱们爷两个养鸡,养鸭子,养牛,养羊,再挖两个池塘,养一池子莲藕。夏天看荷花,秋天采莲子……”
“那敢情好!”被冯小太监描绘的田园风光说得怦然心动,高力士闭着眼睛幻想。可能么?自己现在这个位置?要么一直终老于此,要么被人一脚踢开,想要回归田园,恐怕只能在梦里吧!
“孩儿已经着手去办了,上次碰见贾昌,他说在渭河边上有个三百顷的庄子,原来是……”
“太大,咱们要不得!”没等冯小太监说完,高力士立刻打断。“那么大的庄子,原主至少是个开国公。人家已经够落魄了,咱们不能趁火打劫!”
“哦!”冯小太监楞了楞,回应声带着几分沮丧。“那孩儿就让贾昌帮忙再找找,他交游甚广,估计能找到小一些的!”
“你跟他走动多么?”高力士笑了笑,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还行!”冯小太监一边给义父捏肩膀,一边快速回答。
“答应他事情了?”高力士声音突然转沉,低声追问。
“没,没,只是最近跟他往来比较多而已!”冯小太监连声否认,语气中却透出了几分心虚的味道。
“以后尽量不要招惹他。那人,太聪明!”高力士回头瞪了他一眼,沉声吩咐。
“嗯!”冯小太监的计划再度落空,扁住了嘴巴,满脸无奈。
“你收他钱了?”高力士猛然惊觉,竖着眉头追问。
“没,孩儿真的没收他的钱。只是,只是,欠了他一份人情!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阿爷完全可以不管!”
“你这小兔崽子!”高力士扬起巴掌,做了个准备打的姿势。“老实交代,你欠了他什么人情,又答应他做什么?”
冯小太监立刻抱住膀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阿爷,我真的没欠他什么大人情!是他主动帮的忙。我上次出宫,看到李白那厮。就偷偷骂了几句。贾昌恰好在旁边听见了,就指使了个人去打了李白一顿!”
“你这小兔崽子!”高力士劈手就是一记,“咱家拿用你去帮忙出气。那狂生恃才傲物,四处树敌,京师里有的是人给他使绊子。你这一闹,反而成了咱家小肚鸡肠,容不得贤能了!小兔崽子,你就给咱家惹麻烦吧你!”
冯小太监接连挨了好几巴掌,却连躲都不肯躲,抱着膀子,哽咽着道:“孩儿不是气愤不过么?连太子殿下见了阿爷,都恭恭敬敬叫声大将军,他李白一个书呆子,就会写几首狗屁诗,怎么配让阿爷给他脱靴子?!”
提起李白仗着皇帝陛下有所求时,让自己给他脱靴子的事情,高力士面孔猛地一阵抽搐。因为身体残缺,他自尊心远比一般人强。无端受了李白的折辱,自然会恨之入骨。但恨归恨,高力士却不愿意采用私下报复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怨毒。只要李白此生除了写诗之外碌碌无为,后人自然会明白谁是目中无人的大胆狂徒,谁有相忍为国的宰相肚量。
冯小太监私底下的这番作为,却将他的原本计划彻底给弄砸了。今后无论李白如何四处树敌,外人都会把他这个内廷总管视为李白一生仕途坎坷的最大原因。尽管事实上,他压根没向皇帝陛下进半句谗言。
只是,孩子们毕竟出于一番孝心。高力士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收起巴掌。“然后贾昌借机求你帮忙,你就替咱家答应了?”
“没有!”冯小太监哭得如梨花带雨,“孩儿昨天出门,本来想请打李白的那个人吃顿饭。结果,结果听贾昌说,他不小心得罪了人,被万年县衙门抓去了!”
“噢!”高力士点了点头,长声叹气。“他叫什么名字?万年县抓他,是以什么罪名?!”
“他叫宇文至,罪名好像是纵马伤人,聚众斗殴,冲撞朝廷命官车驾,一大堆呢,但都是硬栽在他头上的!”冯小太监抹了抹眼睛,哽咽着回应。
“是户部员外郎宇文德的弟弟吧?”高力士眉头紧皱,低声追问,“那他应该是杨国忠的人啊?!怎么他哥哥宇文德不出手帮他?”
“还说呢!”冯小太监立刻做出一幅愤愤不平的摸样,“他出事儿的当天,他哥哥宇文德就把他逐出了家门。欺负他是庶出,所有财产全霸了去。朱七掌柜本来跟他交好,可见势头不对,也把头缩回壳子里去了!”
“这厮!”高力士不屑地啐了一口。然后长时间陷入了沉默。从万年县衙门救个人,对他来说乃举手之劳。但是,杨国忠和李林甫之间的冲突,却令人唯恐避之不及。凭心而论,当事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李林甫口蜜腹剑,嫉贤妒能。杨国忠呢,则连做宰相的才能都没有,若是当了政,估计还不如李林甫。
“阿爷,孩儿是不是给阿爷添麻烦了!”见高力士迟迟不肯表态,冯小太监扬起脸,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爷如果觉得为难,就不必管这事儿。反正孩儿也没跟贾昌把话说死了!”
“他毕竟曾经给我出过气,虽然咱家没有指使他!”高力士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单凭着这一点,咱家也不能看着他被人冤枉!你拿着我的帖子,明早去万年县衙门走一趟。就说姓宇文的是咱家的人,让万年县令高抬贵手!”
“是!”冯小太监心中涌过一阵狂喜,脸上却依旧带着小心翼翼的表情,“会不会给阿爷添麻烦。如果很麻烦的话…….”
“杨国忠这人没卵蛋,但咱们不能没有。”高力士笑了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冯小太监的头,“你记住了,咱们虽然是太监,却不能自己不把自己当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