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收了程名振这么一员虎将,县令林德恩对接下来的乡勇招手事宜也就不再像先前那样认真了。稀里糊涂又走了会儿过场,点了包括王二毛在内的十几名民壮入伍。然后叫过麾下主簿董凡森,小声叮嘱了几句,施施然而去。
众幕僚和差役们恭送县尊大人去远,考校尺度愈发宽松。气力、弓箭、器械三样,凡是有一样特长者,皆征招入伍。从上午巳时忙到下午申时,三个时辰下来,足足征募了七百多名乡勇。看看太阳已经偏西,董主簿清了清嗓子,冲着为数不多的等候者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诸位想必也是又饥又乏,一身本领难以发挥。若有心为家乡出力,明日请再到校场来,本官再替县尊大人选材一天。若来趁早,过了明日这个时候,便再无吃官府饭的机会!”
话音落下,没来及参选得人垂头丧气,已经被选中入伍的人却兴高采烈。董主簿先是笑着扫了众乡勇一眼,点手叫来新任兵曹程名振和本县远近闻名的“神捕”郭进,微笑着说道:“本来程兵曹上任的手续还没走全,不该担此麻烦的。但本县人手实在稀缺,所以这些弟兄们,还请程兵曹和郭捕头两个先带去安置。营房、床铺和伙食,县令大人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如何分派,郭捕头非常清楚,程兵曹尽管跟着郭头去熟悉一下情况。至于弟兄们,就暂时就混在一堆放着,待明天咱们招募齐了一千乡勇,再着手分伙编队,严加训练!”
“愿听主簿大人安排!”程小九恭恭敬敬地抱拳。然后转身又给郭捕头做来个揖,陪着笑脸说道:“晚辈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凡事还请郭伯伯多加指点。”
“嗯!”五短身材的捕头郭进抬起眼皮扫了一下程小九,微笑着道:“兵曹大人又何必谦虚,照常理,我要事事向你请教才对。不过有些话咱们还是早日说清楚的好,我只是本县的捕头,抓个小偷,给乡邻们做个和事老儿什么的,还多少懂一点儿。这领兵打仗的事情,纯属赶鸭子上架。如果出了什么纰漏的话,还请程兵曹不要见怪!”
话虽说得客客气气,言语之外的冷落意味却呼之欲出。程小九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对面这个地头蛇,又陪着笑脸拱手,“郭捕头客气了,这阖县上下,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德高望重,又经常提携晚辈。若是晚辈哪里做得不到位,您老尽管说,晚辈立刻改正便是!”
郭捕头又翻了翻眼皮,笑着回应,“程兵曹乃县令大人钦点的属吏,怎能谦虚说什么都不懂呢。那不是等于说县令大人错看了你么?”说罢,他哈哈干笑了几声,用手指点周围数百名乡勇,“这些人可都看着你今日如何耀武扬威的,将来谁敢对你不心服口服?你可千万带好他们,别让县令大人太失望了!”
“晚辈上午时是被太阳晒傻了,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程小九强压着心中的怒气,继续跟郭捕头打哈哈,“您老就别埋汰晚辈了,再说几句,晚辈都惭愧得无(电脑阅读www.16k.cn)地自容了!”
虽然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容易被乡勇们认为软弱可欺。却仍然不得不忍字当头。否则一旦跟姓郭的起来冲突,自己肯定要吃亏不说,话传到上司那去,无论自己多站理,也难免会落个恃宠而骄的印象。
见二人话不投机,董主簿赶紧上前撮合,“郭捕头别拿程兵曹开玩笑了。他只是学过些武艺罢了,又怎比得上您对这地方的风土民情熟悉。要我看,您老就当带徒弟一样带带程兵曹,他年纪轻,将来出息了,肯定会记得您老的好处!”
捕头郭进不敢驳了主簿大人颜面,轻轻耸耸肩膀,笑着道:“看您这话说的。好像我欺负年青人一样。照理儿,兵曹大人的级别可是在我这捕头之上的,我老郭再混账,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啊。您老尽管放心,即便我不收这个徒弟,也会尽力指点他,决不眼看着年青人吃亏便是!”
“那就好,程兵曹,还不给郭捕头道谢!”董主簿立刻拉起程小九,笑着吩咐。
“多谢郭捕头仗义!”程小九笑得脸都酸了,还是装出一幅谦恭模样,向郭进抱拳躬身。
郭捕头口称“不敢”,侧开身子,以长辈的身份还了个半揖,算是认可了程小九这个新同僚。然后竖起眉毛,冲着身后的一干弓手、帮闲、野牢子们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帮兵曹大人收拢下属?都安排到营房里边去,二十个人一间房子,仔细照顾好了。若是有什么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是,您老尽管放心!”弓手、帮闲、野牢子们齐声回应,俨然一支嫡系部队。
这些家伙都不占县衙的正式编制,完全靠着郭捕头的照应才能在乡里横行,无论郭捕头说什么,他们都不敢顶撞。但程小九是县令大人钦点的兵曹,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他们也不敢将程小九得罪狠了,以免将来受到池鱼之殃。
看到郭、程两位“大人”终于勉强走到来一块儿,众帮闲们也松了口气。抖擞起精神,将七百多临时招募起来的乡勇全部领入营房,安排好床铺、馆舍,然后又每人发了一片粗麻布权当行李,一双草鞋包脚。
这样的条件虽然简陋,比起很多乡勇们原来过的日子,却已经像是在天堂般了。很多人将刚刚发到手的麻布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准备日后带回家里给孩子们添置衣裳。也有人摸着额头蹲在铺满金黄色稻草的大通铺旁,唯恐自己是在做梦。如此一来,整个营内的秩序倒也算得上井然,至少比程小九预计之中要好得多。没见到一个闹事的刺头儿,甚至本来该由衙门给安排的饭菜比预定时间晚到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人发出半点儿抱怨。
仔细在营房内巡视了两遍,程小九渐渐放下心来。到了这个时刻,他的脑袋也晕乎乎的,整个人觉得像飘在云雾中般,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因此晚饭也没吃多少,随便扒拉了几口,便跟郭捕头留下来给自己帮忙的小弓手告了个假,拉着王二毛回驴屎胡同向娘亲报喜。
王二毛才吃了一碗免费的白米饭,肚子仅仅被填了底儿。被程小九强拽着,一步一回头地硬扯了出军营,气得嘴里不停地嘟囔,“我说兵曹大人,你自己回家不就行了么?稍带着告诉我娘一声我已经入伍吃粮,也省得我来回跑路。好不容易吃上顿饱饭……!”
“你吃吧你,早晚一天把自己撑死!“程小九气得用膝盖顶了王二毛屁股一下,低声呵斥。衙门里突然招募这么多兵勇,显然不仅仅是为了防备什么小蟊贼。也就是王二毛这种没心肝的,只看到了眼前那碗米饭,却没想到日后所面临的风险。
“兵曹大人欺负人了!”看看四下没人注意自己,王二毛哑着嗓子叫道。
“去你的,再叫我兵曹大人,我就当众揭露你根本不识字!”程小九的思路不打断,气得又踹了王二毛一脚,笑着骂道。
王二毛嘿嘿奸笑,“本来还认识三个的,被你这一脚,踢没了两个。左近一个王字我不会认错,不管他正着写还是倒着写!”
被他这么一搅合,程小九暂时没心思担忧自己的未来了。两少年说说笑笑,结伴离开了军营。绕个夫子庙、成贤街、青玉大街、琉璃胡同,正准备向城南拐。身后突然跑过了一匹快马,马背上的过客先是不经意地回头,然后满脸喜悦,一边甩镫离鞍一边笑着招呼道,“那不是我七妹家的小二子么?怎么这么晚了才回家。有阵子没到你家里去了,你们娘几个过得还好吧!”
王二毛被问得两眼发直,直到屁股上被程小九狠狠扭了一把,才猛然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回答道,“蒋,蒋,蒋大舅舅,我,我娘和我们都还行。您这,这是到哪里忙去,怎么这晚了还急匆匆的!”
“没事,没事。我是照例巡街,免得有贼人胡闹。几个徒弟就在前边等着!”眼神突然变得好起来的蒋姓弓手笑着摸摸便宜外甥王二毛的头,然后冲着程小九抱拳施礼,“这位可是刚刚赴任的程兵曹,在下蒋烨,是本县郭捕头的开山弟子。下午听弟兄们说馆陶出了个少年英雄,正懊恼无缘一见。没想到刚刚懊恼完了,立刻遇到了您!”
他是王二毛的表舅,程小九自然不敢托大。侧开身子,然后还了个全揖,客气地说道:“晚辈只是突然走运,被林大人亲自考校了一番。其实本事没弟兄们传说得那么强。您要是忙,尽管接着去忙。二毛我们两个没事闲逛,就不耽误您的执行公务了。”
“看这话说到哪去了。什么公务,小事而已。你既然做了兵曹,今后这些事情也得让您知晓,所以不如小的陪您走走,也让地方乡老们认认您的面孔!”弓手蒋烨又靠近几步,笑着和程、王两个走做了一排。
论及穿戴,蒋烨身上的打扮要比程、王二人很齐整得多。但程小九依旧刻意与对方保持了一尺左右的距离,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受不了对方身上那股市侩气息。那气息就像一坨冰冻了的痰,无论包裹着怎样光滑的外表,都无法令人感觉身心愉悦。
弓手蒋烨却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冷淡,或者说他根本没察觉出程小九对自己的戒备之意。一边拉着坐骑慢慢前行,一边热心地像两个少年指点道:“这条街是咱们馆陶最繁华所在,天南地北的货物,凡是你们两个能听说的,几乎都能买到。眼下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当年运河刚刚开通的时候,甚至连海外的昆仑奴都有的卖。那身上黑的!除了眼睛和牙齿外,就像木炭一样。要是半夜时对着你一龇牙,能把人活活吓昏死过去!”
“啊,是么!”王二毛被蒋烨突然龇出来的满口大黄牙吓了一跳,躲闪着回应。
“当然,你舅舅我可是亲眼看到过的。力气大得很呢!三百斤重的石头碾子,两手一拎就起来。”蒋烨吐出黑黑的舌头,添去自己牙齿上的碎菜叶,在嘴里嚼了嚼,又随着浓痰吐到了路边,“不过价钱也忒地离谱,一个男人要十二吊。他***,十二吊钱,都够我买三个细皮嫩肉的高句丽娘们了!”
“有如此臂力,在其族中想必也是个壮士!”程小九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他非常不喜欢蒋烨这种拿人当牲口的态度,但对方是二毛的舅舅,又是自己日后的同僚,只要其赖着不肯离开,谁也拉不下脸来硬赶他走。
“到底是兵曹大人!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蒋烨笑着接过程小九的话头,“我后来听人说那昆仑奴是化外某个小国的大将军,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臣,才被贬做了奴隶,全家卖到了海船上!”
这明显是在顺嘴胡说了,程小九能分辨出来,却不准备戳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期待脚下这条路快些走完。
“这是老赵家开的米铺,衙门里的贾捕头是他家的女婿!”蒋烨越说越高兴,指点着路边一个宽度足有四十余步的店铺说道。“这一年四季衙门里边吃的米,都是他们家供给。全是上好的两淮精粮,一粒沙子都没有!”
程小九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看到几个赤精着上身的打手气势汹汹地站在粮铺门口。此刻天色已经慢慢开始发暗,买米的人依旧排成了长长的一队。有人已经买好了粮食,却拎着小半袋子米不肯离开,看样子是斤两方面与伙计们起了争执,正在陪着笑脸祈求对方重新将袋子里的粮食过一下称。有人则端着木盆大声吵嚷,显然是觉得米质太差了,不愿意平白吃亏。伙计们一概撇着嘴,对提出异议的人不理不睬。偶尔觉得对方碍事了,就用力推上一把,仿佛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根没有感觉的朽木。
听到蒋烨那特有的公鸭嗓子,打手们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其中最高大魁梧的一个顺着台阶走下几步,做着揖打招呼,“蒋老爷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呢?街面上情形怎样,有饿殍故意肇事么?”
“还行。上午有几个不开眼的,被我一通鞭子全抽趴下了。你这里如何,有人来捣乱么?”弓手蒋烨大咧咧地还了个半礼,提高了嗓门问道。
听见门外的对话后,几个正在与米店伙计理论的百姓立刻不吭声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低着头,紧贴着门边溜了出去。几个打手冷眼看着对方离开,拖长了声音回答道,“咱们赵家老店,是有名的童叟无欺。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里生事啊!况且有蒋老爷您坐镇,那些霄小无赖胆敢造次么?”
“既然吃了这碗饭,为地方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蒋弓手微微仰头,满脸得意。胳膊向身边的两个少年一伸,他笑着跟米店的打手们介绍,“这位是县尊大老爷今天亲自任命的本县兵曹程大人,这位是我的侄儿王二毛,从小和程大人玩到大的好友。今天让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大伙见了面,别互相冲撞了!”
“呀!”几个打手夸张地向后跳开半步,紧跟着长揖及地,“见过程老爷,见过王壮士。几位请到里边坐,我家管事正在,保证有好茶招待!”
“今天没空喝茶,程大人第一天到任,我得带着他们熟悉熟悉这条街!”没等程小九开口,蒋烨抢先拒绝。
说话间,米铺管事已经亲自迎了出来。先跟蒋老爷打了个哈哈,然后抱拳向程小九寒暄道,“原来是上午力举两个石锁,枪绽万树桃花的程兵曹路过,我说小店里边今个儿怎么越到了晚上越亮堂呢。您吃过宵夜了么,不如就由我来做个东,大伙一道庆贺程兵曹莺迁之喜,如何?!”
“去、去、去!”蒋烨用力推了米铺管事一把,“别跟我抢客人,请客哪里轮得到你。日后来了新鲜米粮,照旧例给程大人家里送一份,价钱从衙门里边算。我这位侄儿是程大人的好友,照着我麾下的帮闲同等看待!”
“嘿呀,您还真赶巧了。店里边刚到了半船扬州褐珠,那可是皇上都喜欢的好米,熬出粥来最补身子了。敢问程、王两位老爷的家住在哪?我一会儿就派伙计给您二位家中各送一袋子过去!”米铺管事一拍大腿,笑着推荐。
程小九刚刚混上个小吏身份,哪曾见过这种阵仗。抢了好几次,终于赶在蒋弓手替自己做主之前阻拦道:“您老千万别客气,我家里人少,吃不完这么多米。况且这米可金贵着呢,放在店里边能生好多利息,我没帮大伙做过什么事情,不能无功受禄!”
“嗨,您老跟我客气什么呀!”米铺管事笑着“抱怨”道,“咱们铺子全凭衙门里的老爷们罩着,出点米让大伙尝尝新鲜也是应该的。况且今后您老做了兵曹,这一地安危还得依靠您老呢!我要是不让您老吃饱了,养足力气杀贼,还不被父老乡亲们用吐沫星子淹死么!”
“收着,收着,您要是不收,不是驳了贾头面子么!”蒋弓手拉了程小九一把,非常好心地提醒道。不待程小九弄明白收不收米与贾头的面子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他快速侧过头,冲着米铺管事说道:“他们两个暂时住在驴屎胡同。你尽管派人去送!这么有出息的孩子是谁家的,到了一打听就知道。”
“唉,好勒!今晚肯定送到!”米铺管事像占到什么大便宜般,大声答应。
他们几个在门口拉拉扯扯,早就将排队买米的百姓们全惊动了。众人看看手里纂出汗来的几个铜钱,再听听管事对什么扬州褐珠的介绍,望向程小九的目光立刻由好奇、佩服变成了凌厉、轻蔑。程小九被四周躲躲闪闪看过来的目光盯得难受,跟米铺管事客气了几句,赶紧拉着王二毛落荒而逃。蒋弓手看得有趣,牵着坐骑,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也不管程小九的脸色有多不情愿。
这条街上几乎所有店铺的掌柜、伙计都跟蒋弓手很熟,见到他身边突然多出来两个衣衫破旧的少年,目光里立刻充满了好奇。当听闻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已经做了本县兵曹后,眼中的好奇随即变成了畏惧和媚臽。就连本地有名的恶汉,半个月前因为几句口舌之争,曾经拎着铁锤追赶两个少年跑过半条街的张铁匠,重新见到程小九之后,也赶紧侧着身子躲到了门后。直到确认程小九没有停住脚步找自己麻烦的意思,才擦了把汗,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点头哈腰。
这种突然威风起来的感觉令程小九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条不小心掉进汤锅里边的鱼,浑身上下沾满了油和酱汁,却无力从锅里边跳出来。而蒋弓手喋喋不(手机阅读16k.cn)休的说话声就像一堆闻到腥味的苍蝇在嗡嗡,让他怎么躲都躲不开,怎么逃都逃不掉。
好在馆陶城不大,脚下的路很快就到了尽头。转过街角,程小九终于有机会跟对方告辞了。就在他堆起笑容,准备开口的刹那,猛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几个白天见过的帮闲、野牢子们气喘吁吁地迎了上来。一边躬身向蒋烨行礼,一边笑着汇报道,“启禀老爷,逍遥楼里边的酒席已经预备下了。按照您的吩咐,包了整个二层。水陆时鲜拣好的上,由许厨子亲自掌勺!”
“好,告诉大伙稍等,贵客马上就到!”蒋烨笑着点头,大模大样地吩咐。
“嗯!”跟班们答应一声,两个人小跑着回去张罗酒席,另外两个人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帮助蒋弓手拉坐骑。
程小九和王二毛互相看了一眼,笑着停下脚步,“既然蒋老爷还有事,我们两个就不耽搁您了。今日一谈,受益良多,改日碰面,晚辈希望还能听到蒋老爷的指点!”
“走什么!走什么!”弓手蒋烨立刻瞪圆了眼睛,不满地嚷嚷,“都到饭馆门口了,你们两个走了,不是打我老蒋的脸么?别走,给我拉住他们,走了我拿你们算账!”
后半句话一落,两个野牢子立刻靠上前来,嬉皮笑脸地扯住程小九的衣袖,“程爷,程爷,您千万别不给我师公面子,否则,我们两个的饭碗可就砸在您老手里了!”
程小九挣了两下没挣脱,笑着向蒋弓手解释道,“不是不给您老面子,您这不是要招待贵客么,我跟二毛就这身打扮上去了,岂不是给您丢脸!”
“小九哥说得有道理!表舅,今天我俩就不打扰您了。明天收拾齐整了,再请表舅吃饭!”王二毛咽了口唾沫,笑呵呵地给程小九打圆场。
“什么贵客啊!”蒋弓手冷笑着一挥胳膊,“我那是咋呼许厨子的,怕他不用心做菜。都是衙门里边的好兄弟,熟得很。要算贵,你程兵曹官最大,身份最贵。能跟我们这些人一起吃饭,是给我们面子!当然了,您要是不去呢,我们也没话说,毕竟您是上司,我们不能耽误您的事情!”
话说到来这个份上,程小九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脱身了。只好笑着拱拱手,低声道,“那就先叨扰蒋老爷一顿,改天发了薪,我再请大家吃酒!”
“都是自家人,兵曹大人千万别客气!”蒋弓手脸上的不满立刻烟消云散。再次拉住程小九的手,笑着道:“王二毛是我的外甥,按理儿,我在你面前充个长辈也不算僭越。你说这做长辈的看到做晚辈的有了出息,能不摆酒庆贺么?你们两个尽管放心吃,放心喝。醉了有人送,渴了有人端茶,就是需要人捶腿捶肩,我勾勾手指,也有人抢着跑来伺候你们消遣!”
听对方越说越离谱,程小九赶紧拒绝,“多谢蒋老爷好意。咱们吃顿饭就行了,其他消遣以后再说。毕竟我今天刚刚履新,别引起什么误会,落下不好的风评!”
“那也倒是!”蒋弓手眨巴眨巴三角眼,笑着点头。看看王二毛和程小九二人的打扮,他又叹息着说道,“唉,我平时杂事太多,家中婆娘又懒,所以跟二毛他们家走动得实在太不勤快。本以为表妹那边还能过得去,没想到自己的亲外甥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了。唉!回头一定要把我家那懒婆娘结结实实地收拾一顿,让她慢待了自己亲戚!”
好友在侧,王二毛赶紧替舅舅遮掩,“妗子在大半年前还派人送过来五个肉好呢!是俺娘觉得舅舅忙,不想给您添太多麻烦!”
“唉,看我这亲妹子吆!自家亲戚,还见什么外啊。要强也不是这个要法!”蒋弓手“难过”得直揉眼角,发出了几声叹息后,冲着跟在王二毛身边的徒孙叮嘱道:“你,去看看彩帛行关门没有。关门也给我敲开,买两匹湖绸,两匹蜀锦,给程老爷和我外甥家里各送一匹过去。挑好的拿,别给我省钱!”
“那可不行!”程小九不敢在上任第一天就收别人贿赂,赶紧出言阻拦。
“小九啊,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蒋弓手倚老卖老,“这布不光是为了给你做衣服,穿着光鲜的。这是维护咱们衙门的面子!你如果天天穿着旧衣服应卯,不等于对外人说,县尊大人辟置了兵曹,却连衣服都发不起么?这话传到郡里边去,让林县令他老人家在上司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注1)
程小九在嘴里自己咋吧咋吧,还的确是这个道理,所以也不再推辞,任由蒋弓手随便安排了。见程小九肯收自己的礼物,蒋姓弓手心情更加愉快,一边走一边说,将衙门里边的规矩、忌讳、以及某些初来乍到者因为不熟悉规矩而闹的笑话,全都当做趣闻讲了出来。
两个少年边走边记,待来到逍遥楼下,已经基本理清了一些门路。按照先皇在世时定下的规矩,本县正式官员只有两个,一个是县令林德恩,另外一个就是主簿董凡森。其余的户曹、兵曹、市曹、法曹,全是由县令自行辟置。
诸曹之外,还有两个捕头,十名衙役。也是由县令自己辟置。但为了更好地执行公务,县令大人在就任后,会原班接受前任留下的衙役和捕头。而捕头和衙役们也不是随便拉一个人就能当得上的,至少要符合出身清白,熟悉地方、并有大户人家引荐这三条。
如此大一个县,只有十二名公差,肯定忙不过来。所以每个捕头都会收一些徒弟,帮忙维护治安,缉拿罪犯。衙门里没有这些人的编制,但给这些人的传统称谓是弓手。弓手自己任务太多,忙不过来,还可以再收徒弟,传统称谓叫做帮闲。帮闲之下,还有负责清扫衙门,协助差役管理囚犯等诸多杂役,传统称谓是小牢子。
蒋弓手是本县捕头郭进的大弟子,已经在衙门里边干了十四年,对地方贡献甚巨。所以目前整个馆陶城的大小店铺、买卖,都是由他带领麾下弟兄们帮助两位捕头大人照看着。至于城外的码头、税卡、以及四面的城门,则归贾捕头的嫡传弟子李老酒照看。同时,李老酒也负责带人掌管大牢里的人犯,附近的两处官矿,还有城西边的一家赌场、三处妓院。
“要不是您老指点,晚辈还真不知道官府里边有这么多事情要做!”程小九对蒋弓手的用意基本猜了个七七八八,一边笑着致谢,一边借机许诺道,“但我只是个新人,也就能帮着县令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捕头训练训练乡勇。其他事情,肯定做不来!”
“您文武双全,偶尔指点一下,也让我等做起事情来少费很多冤枉力气!”蒋弓手心中暗赞程小九够‘上道’,笑着将其引到酒馆二楼。
整个二楼都被差役们包了下来,收拾得非常干净。看到程小九上楼,众衙役、帮闲们立刻起身相迎。蒋弓手带着徒子徒孙们连拉带推,恭请程小九去做首席。程小九却不敢托大,抢先捡了个靠窗子的席位占住了,然后笑着四下拱手,“程某喜欢这里,这里风大,凉快!”
“那怎么行,您要是坐那,我们岂不都得站楼梯上吃了?”一个脸上长着三撮黑毛的恶汉笑着打趣。
“对,李老哥说得对,兵曹大人还得里边请!”蒋弓手笑着拉起程小九,用力推向上首。
能让蒋弓手称作老哥的,肯定是能跟他平起平坐的人物。程小九满脸堆笑,冲着三撮黑毛抱拳,“这位肯定是老酒哥,我叫小九,跟您名字恰恰相同!”
“正是在下,今后还请兵曹大人多提点!”李老九扫了一眼,心中暗自纳罕。蒋弓手等人的力气他非常清楚,虽然不好过于使劲儿,三个推一个,即便对方有五百斤的重量,也能推得动了。谁料程小九只是笑着向那一站,脚下立刻像生了根般,任谁也拉扯不开分毫。
“不敢,不敢,若论年龄资历,诸位都是程某的前辈。既然是前辈,酒桌上就别再叫我的官称,那样太见外了,会害得大家都吃不下饭。如果几位前辈不嫌弃,叫我一声小九便是。咱们今天只论年龄高低,别扯官职大小!”
“小九兄弟爽快!”蒋弓手接连用了几下力,都没能让程小九挪动半步。吃惊之余,又闻听对方如此懂礼貌,也就顺势收了劲头。大伙又嚷嚷吵吵重新安排座位,李老九年龄最大,被推到了上首。蒋弓手与李老九平辈,被安排在左首第一个座位。众人遵从心照不宣规矩排下去,将所有矮几后全部坐满。唯独留出靠窗位置给程小九,满足这位“贵客”的要求。
王二毛是程小九的好友,按照地方官场规矩,他将来也是兵曹大人的左膀右臂,所以身份地位与蒋弓手相同,被强塞到自家表舅身边,重叙舅甥情意。
酒过三巡,程名振借着回敬蒋弓手的机会,将自己只打算尽心训练乡勇,无意插手别人势力范围的想法重新委婉申明了一遍,博得了一片赞扬之声。众衙役帮闲们悬在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喝得愈发高兴。不断有人走上前来,以各种理由与兵曹大人共饮。程小九喝了第一盏,就没有拒绝第二盏的理由,一盏盏喝将过去,直道窗外的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才终于得以脱身。
王二毛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几个小牢子用马匹驮着,跌跌撞撞地送回家。程小九凭着练武练出来的好身板,谢绝了蒋弓手安排前来相送的人手,强撑着走向自家方向。夜已经深了,驴屎胡同的邻居们没有钱点油灯,早已安然入梦。东倒西歪的茅草屋子,缺了角的院墙,遍地的污水,还有一堆一堆的垃圾在月光下显得是那样清晰。
比起刚才走过的***辉煌,这里简直不像是人间。而到处乱窜的老鼠和野猫,也不断搅乱夜归者的醉眼。这里不该是他居住的地方,他该过上比这里舒适几倍,干净几倍的生活。而不是缩卷在这里,像老鼠一般卑微,像野猫一样肮脏。像蝼蚁一样忍饥挨饿地活着,忍饥挨饿地死去。
“我,现在大小也算个官儿了!”程小九被自己心头突然涌起的荒诞想法逗乐,咧着嘴,自言自语。
抬起头,他看见远处有一个地方还亮着火把。那是他的家,娘亲在门口点着平素根本不舍得用的松木劈柴,照亮儿子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