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角声被夜风托着送入帐篷时,舍脱沙哥刚好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了一匹长者翅膀的狼,从天空中扑入一群白天鹅中,将它们撕得血肉飞溅。他带领着部落里的年青人们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强壮的白狼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嗷——呜——”
“嗷——呜——”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发出的警讯。多年打猎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舍脱沙哥迅速摆脱身体的疲软和心脏的沉闷,快速跳下了毡榻。借着炭盆中未冷余薪散发出的微光,他手忙脚乱地裹紧皮甲,抓起弯刀。报警的号角声却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没发出过般。整座大营再次恢复沉寂,只有夜风不断地扫过营寨中的羊毛大纛,发出令人几乎要疯狂的声响,“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难道是我听错了。舍脱沙哥迟疑着放下刀,不甘心地拉开毡帐的门,侧耳凝神,仔细分辨夜空里的动静。他不是第一次做关于飞狼的梦,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梦中听见号角声。这次,他分明记得是先后两声,第一声急促而高亢,第二声短暂冒了个头,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声号角再也没响起。除了风卷战旗声外,舍脱沙哥长老只听到了细细的鼾声和几丝春夜里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个好地方。一个水草丰美阳光绚丽的宿营地,总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们精力充沛。那意味着长生天会赐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着白天鹅的骨血将连绵不绝。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心痒的呼唤,“老巴特尔,你在做什么呀!”声音里带着蜜,带着花香,让他不得不将毡帐的帘子和戒备的心神一起放下,将头扭回到自己的毡塌。
室韦叶屯部埃斤宝音图的小女儿妲妮斜卧在毡塌上,正为自己的春梦被吵醒而嘟嘴生气。她是室韦族为了与霫族结交,特意送给舍脱沙哥长老的“礼物”。拥有花蕊一般的嘴唇和野鹿一般结实的长腿。白天带着她在营地里四下巡视时,舍脱沙哥总觉得自己年青了几十岁。到了晚间,却在她的身体上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他曾经可以单臂放倒一头骆驼的勇武已经不再。而她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之间,却仿佛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所以每当妲妮嘟起嘴唇,舍脱沙哥的内心之中就充满了负疚。他怕对方夜里不能睡安稳,连半夜解手都尽量控制着不发出声音。但妲妮却像一头眯着眼睛的猫,随时都可能将眼睛睁开,舒展充满魔力的身体。
今夜,舍脱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猫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艰难地将目光从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长腿上挪开。“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角声!”他一边躲闪着对方目光里的幽怨,一边侧过身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块白炭。白铜炭盆是来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烧制方法也是来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还有什么秘密!他们懂得的东西中,恐怕不仅仅是如何让日子过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尔!”重新跳起火光把帐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粉红色,包括小野猫的声音。
“应该是两声,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边巡视巡视!”舍脱沙哥爱怜地笑了笑,伸手给妲妮盖好羊毛被子。
“巡视什么啊。你给我过来!”妲妮趁机一把抓住舍脱沙哥的手腕,长腿藤条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尔,你不是安排了好几重暗哨呢么?前边是那么宽一条河,河那边是那么高一座山。难道还有人能从天上飞过来?!”
“人不能。但我梦见了一头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一边挣扎,一边回应。这个借口显然已经被他用过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实际效果。“长着翅膀的狼,狼有长翅膀的么?那么多年青人都没听见,怎么就你耳朵好使?”小野猫一边用鼻孔发出低沉柔腻的抗议,一边扭动身体。刚刚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熟练地伸下去,握住他身体唯一还坚硬的所在。
“的确是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喘息着坚持。他知道没有人相信自己的梦。不但来自室韦部落的妲妮不信,就连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苏啜附离和老狐狸必识那弥叶两个也不信。前者总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长的时间休息。而老狐狸那弥叶听了他那个长了翅膀飞狼的梦后,却不屑地讥笑道:“什么飞狼,飞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体力消耗过度了。听我一句话,给那个室韦部的女人单独安置一个帐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养几头牧羊犬看着她,别强力硬撑。圣狼不会飞,即便它真的飞走了,咱们也有新的圣狼来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圣狼是穷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终于找到的第二头银狼。有人说那是长生天赐给霫人的另一头圣狼,以弥补甘罗被突厥人连同陶阔脱丝一同骗走的遗憾。也有人说其实那就是甘罗的儿子,是苏啜附离与阿史那骨托鲁两个故意带甘罗在狼群游荡的地域转,让一头成年母狼引诱了甘罗,然后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脱沙哥对这些传说十分恐慌。在他看来,圣物之所以被称为圣物,便是由于其来自长生天的偶然眷顾,而不是人为的制造。如果圣狼像马和牛羊一样可以人工配种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着神恩,而是来自魔鬼的邪恶。正是由于这几年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等人一直蓄意在亵渎着神明,所以长生天才不断赐下灾难来,冻死各部族大半存栏牲口,让白天鹅的子孙不能再独力飞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后像鸡鸭一样拣食残羹冷饭。
惩罚不过刚刚开了个头,真正的天威还在后面。明知道圣狼侍卫大人就挡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贪婪蒙住了眼睛的苏啜附离依旧要带着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圣狼侍卫大人的母族。论本领和见识,苏啜附离再年青十岁也及不上银狼侍卫大人的一半儿。虽然突厥人也要跟大伙一并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无视于天威么?就算他们能击败附离大人,他们还要面对徐贤者,还有徐贤者和附离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兰、侯曲利这样英雄能层出不绝,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会仅仅是附离和徐贤者两个。
众长老议事的时候,舍脱沙哥没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开揉碎了讲给大伙听。但其他各部的长老们却沉迷于苏啜附离继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后同时从那里继承来的假话,坚持认为有一个地方四季都不结冰,宫殿巍峨连绵,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帐还为华丽。
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从小活到老,舍脱沙哥还从没看到过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长生天下真有那样的福地,那也是别人的家,白天鹅的子孙飞过去,未必能适应得了那里的水土。
既然为白天鹅的子孙,就注定要飞翔迁徙。如果长时间赖在一个地方,即便那里的水草再丰美,气候再温暖,也终将导致大伙翅膀的退化。当老一代天鹅失去领头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鹅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时候……。他大声喘息着,浑身战栗,然后所有的力量消失殆尽。
“老巴特尔,老巴特尔…….”妲妮轻呼声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样,甜美刚刚开了个头就到了结束的时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达自己的遗憾。临出嫁之前,作为一部埃斤的父亲宝音图曾经反复叮嘱过她,到了舍脱沙哥身边后,无论多少委屈都必须以笑脸来承受。诸霫部落是近几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强大力量,而舍脱部是霫族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脱部的长老沙哥,就等于为室韦叶屯部找到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这几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灾难一年比一年多。一场为争夺草场和水源的战争早晚都会展开。到了那时,舍脱部的勇士能否仗义施以援手,对弱小的叶屯部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睡吧!”舍脱沙哥用颤抖的手去抚摸小野猫的脸庞。隐隐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脸庞上的软毛都清晰可见。“下次,下次扎营时,我找人给你单独盘个帐篷。我老了,晚上会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尔!”小野猫抓住他的手,试图用脸上的温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茧。她明白对方的意思,叶屯部的长老到了暮年,也会给年青的妻子们单独设立毡帐。她们会在毡帐中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当长老们亡故后,那个不具备他血脉的孩子和其他兄弟们同样有机会继承一份家产。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来,一瞬间绷紧如经历了严冬的古藤。这回,她也清晰地听见了,的确有角声,非常凄厉的角声在附近炸响,“呜——呜——呜呜——呜呜——”
舍脱沙哥快速抽回手臂,在腰间胡乱系了两把,半裸着身体冲出了毡帐。“穿好你的衣服,躲在床底下,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他的声音顺着门外传入,然后“乒”地一声,毡帐门重重摔紧。将妲妮的惊慌和迷惑全部关在毡帐之内。
“老巴特尔!”妲妮急切地大喊,却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作为部族长老,舍脱沙哥肩头有他必须担负的责任。眼下除了苏啜附离的本部之外,几个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却跟着一个名叫阿思蓝的壮硕汉子沿着山与山之间的谷地杀向了长城。
作为一个部落头领的女儿,妲妮知道如果这时候真的有敌人来袭,那将意味着什么?在她年纪非常小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恐惧,并且将那种无助感觉牢牢地刻在了记忆中。高过车轮的男人会被杀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尔将因为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血肉祭奠长生天。至于像她这样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将被当作玩物送来送去,面貌苍老或平庸者将被套上铁项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劳作致死。
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几个月,才被父亲带着部众从敌人的牲口棚里抢了回来。这次,她绝对不会在承受同样的侮辱。想到这些,她慢慢爬下毡塌,从炭盆边抓起舍脱沙哥忘记带走的弯刀。笑了笑,轻轻脱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边,一边把玩着弯刀的锋刃,一边等待命运的裁决。夜里的空气依旧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对于死人和禽兽而言,穿没穿衣服的女人没任何分别。跳跃的火焰照亮她古铜色的肌肤,照亮上面每一个透着青春的毛孔。舍脱沙哥长老没有力量再欣赏这种美,妲妮也不准备让别人有机会玷污了它。
角声越来越近,伴着喊杀声和哭号声。帐篷外的火光渐渐变亮,一度超过帐篷内的炭火。曾经有一瞬,妲妮听到了纷乱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脚步声便远离了,留给她的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无边的恐惧。
炭盆里的火光在等待中渐渐变弱,心中的希望也于等待中慢慢变得比冰还凉。终于,有冷风从帐门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速举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对着胸口。她看到浑身是伤老舍脱沙哥斜倚在门口,精疲力竭,脸上却带着股发自内心的轻松。
“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烧些奶茶来。待会儿有重要客人到咱们家里拜访!”成亲之后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对她下令。
发生于半夜的战斗以舍脱、必识、舆图、野力等十三家霫族部落的完败而宣告结束,但战败者的下场却与妲妮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异。诸霫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后没有被对方绑起来杀掉。女人也没被挑选出来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个带领着部属“飞”过摩天岭与流花河的男人在战斗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提出的投降条件:不杀滥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
他甚至做得比长老们要求得还大度,当口头协议刚一达成,立刻引军后撤到流花河对岸,仿佛压根儿不怕长老们出尔反尔。
“只有非常有自信的强者才会那么做。他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局势,即便舍脱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将他们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后,肩负着某种特殊使命的妲妮听自己的父亲以赞叹的口吻解释胜利者的举动。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残忍为美德,他们只是认为善良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在室韦部长老们以口相传的史诗中,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韦部的祖先大巴特尔刚刚建立部族的时候,才给予投降者不杀的仁慈。因为在长生天下,没有任何男人能击败大巴特尔。他不怕对手重新恢复元气,也不怕对手怀恨报复,他是长生天指定的王者,永远不败!而正因为这种强大和包容,周围的部落才纷纷托庇于大巴特尔麾下,从而建立了他们共同的室韦部族。
那个男人与室韦族的先祖一样强大么?妲妮不敢这样想。她没胆子将现实中的人和传说中的神之子比较。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的丈夫老舍脱沙哥战败投降的当天早上,那个半夜里从山上“飞”下来的男人只带了四十几名护卫,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拥有近七万人的部落连营。像走亲戚一样坐在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的面前,与战败者们举盏共饮。
在接过自己递上去的奶酒时,妲妮记得对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礼节,用手指沾出酒水来,先后奉献给长生天、不灭地以及所有守卫在部落上空的英灵。然后才举盏畅饮。他的所有举动都透着从容与高贵,甚至记得以晚辈之礼向自己回敬,并且在目光中带着坦诚的笑。
自从嫁给比自己大了近四十岁的舍脱沙哥后,妲妮从没有在任何同龄男人的眼中看到过那样坦诚的笑意。没有半分情欲和邪念,有的仅仅是对女人美丽的赞赏。
“这个男人与众不同!”第一印象里,妲妮便对胜利者充满了好感。“难怪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顺着对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见皮甲下粗壮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块,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结实,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还有他的个头,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统统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他一样高大者。这样沉稳如山岳,坚实也如山岳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毕生无悔的幸福。
“我们可以按附离大人的要求,传令撤回自家的部众。但苏啜部的阿思蓝大伙管不到。苏啜附离和他的部众与骨托鲁汗走在一起,所以,我们也不能追随在附离大人身后向自己的族人开战!”在低头为客人添酒的时候,妲妮听见不知道好歹的那弥叶长老如是说道。虽然自己与其属于同一阵营,她依然有一种把装酒的银壶直接砸在那弥叶脸上的冲动。按照草原规则,既然大伙已经投降,并且附离大人接受了大伙的投降,战败者就应该拿出些战败者的觉悟,唯附离大人的马首是瞻。
当时,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长老们唤作附离的那名壮汉,以为对方会立刻发怒。如果那样,也许那弥叶就要用生命为他自己说出的错话而承担责任。出人意料的是,附离大人没有生气。他只是笑着向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做出承诺,“我不需要霫族武士为我而战。也不需要你们自相残杀。大伙只要退回月牙湖畔去,并告诉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准备。我就可以当这次战斗根本没发生过。诸位长老也可以当这次战斗没发生过。至于你等此行给中原造成的损失,咱们今后可以慢慢再算。”
没等众位长老在惊喜中回过神,来自中原的附离微笑着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个给每位长老面前的餐盘上切了一块肉。每刀切下去,深浅恰到好处,连同最外边已经烂熟的肥膘到最里边还带着血水的三分熟的贴骨肉,一层不落,令每块肉上面都包含了从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鲜数个层次…….
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间,仔细观察着客人一举一动的妲妮不觉有些头晕。在座诸人中,以客人附离的年龄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辈之礼向每个部族长老敬食!而那些长老们眼中的惶恐与悲愤几乎在一瞬间软化了下来,捧起面前的托盘,许久许久,才将第一口肉咬进嘴里,慢慢咀嚼。
由战败者怀着屈辱心情而临时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但长老们却吃得无比仔细。他们仿佛在同时品尝着羊肉与对方话语中的味道。
那味道辛甘交驳,如马奶酒般炽烈,又如草原上的弯刀一样强硬。战败者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长生天下,还没有任何一个部族遇到过这种好事儿。但这可能么?附离大人难道是傻子?还是他根本不在乎霫族诸部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月牙湖距离长城很远,即便沿直线走,至少也要走上半个月。这么多年来,我不记得中原人有何对不住霫部的地方。”看着座钟诸位长老瞬息万变的表情,李旭带着几分抱怨意味说道。他记得霫人所有传统,也记得霫人的所有礼节。事实上,在某个特定时间,他几乎将霫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同族。虽然这个想法其实是一相情愿。
“附离,附离大人说得极是!这,这次的确是白天鹅的子孙做得不对!”那弥叶长老难得认了一次错,直憋得老脸通红。每一根血管在额头上都清晰可见。“但草原,草原上两年遭,遭受的灾难非常,非常严重。所以,所以大伙就,就起了些贪心…….”
“自己家里遭了灾,就可以到朋友家里抢么?”李旭接过那弥叶的话头,继续追问。在质问对方的同时,他手下的刀却丝毫没有停止动作,无论哪个长老的盘子变空,立刻就有一条切得整整齐齐的嫩肉敬上去。
那干净利落的刀功,恐怕部落中的大多数年青人都做不到。第一,他们没有对方那强大的腕力,第二,他们也不会有对方那种沉稳的心态。刀刀见骨,新鲜的血沿着刀尖,淌满半熟的羊肉,散发出草原食物独特的香甜味道。粗犷中带着豪迈,野蛮里透着大气。不用吃,但欣赏这种娴熟的刀功已经很过瘾。
老狐狸那弥叶没有闲暇如妲妮那样欣赏旭子的刀功,他有些发傻,想不出措辞来接对方的话头。弱肉强食,在草原上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霫族遭了灾,找一个实力不如自己的部落转嫁损失也合情合理。但眼下问题是,中原这个部落显然比霫族诸部强大得多,如果再说什么弱肉强食的混账话,对方顺着话头咬过来,霫族诸部的结局就像摆在对方托盘中的那头煮熟了的肥羊…….
慢慢算帐。这笔帐可就有了无数花样算法。如果今天不趁热打铁将此事了解,待阿史那骨托鲁也败在了附离大人手下…….
“附离大人莫怪。我等也是一时糊涂,听信了阿史那家族的煽动!以为中原空虚。”野力拔比奇是第一次与李旭打交道,不知道对方的深浅。见他挟大胜之威依旧肯坐下来谈判,心里起了侥幸的念头,代替那弥叶长老作答。
旭子的语锋立刻如刀,刀刀割向此人的必救。“是啊,你等是一时糊涂,听信别人的煽动。不知道部落南迁后,留守月牙湖畔老营的人还剩多少。算不算一时空虚。如果过路者也听信别人的煽动,一时糊涂,不知道诸位还有家可回么?”
“那个!”众长老们登时苦了脸。南下之时,大伙的确没起过再回去的念头。可现在战败了,必须再向回转,万一被人趁机攻打,恐怕整个霫族都面临灭顶之灾。
“我记得霫族北方是室韦各部,正南为汝水诸奚,东边是契丹、靺鞨,正西方向才是突厥。你们跟着突厥人一道南下,不知道室韦、契丹、靺鞨诸部也跟着来了没有?”正在众人焦急莫名的当口,李旭继续追问。
“这?”众人更加紧张,额头上汗珠一颗跟着一颗向外冒。据大伙所知,跟着骨托鲁汗南下冒险的,只是与突厥关系较近的那些部落。某些胆小怕事的部落推脱距离远,粮秣不足,迟迟没付诸行动。
如果大伙打赢了南下之战,自然那些小部落也翻不起大风浪。偏偏大伙打输了,势力大损的消息很快就会在草原上风一般传开。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面对着不断敬酒敬肉的李旭,霫族诸位长老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谁才是此间的主人。足足沉默了有小半个时辰,直面前托盘上的羊肉都凝了一层白腻腻油腻后,长老们才用目光推举出一位代表来,请求李旭给大伙指一条生路。
他们本来就是战败者,能有机会坐下来与胜利者讨价还价,已经是长生天的恩典。如果还不知道感恩的话,也许更大的灾难会接踵而来。
对方是附离,长生天指定的附离。与他作对,其实就是在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所以,长生天才让大伙在最不可能受到袭击的时候受到袭击。所以,长生天才让大伙在受到袭击时,连还手的余地都不曾有。
“附离大人!”舍脱沙哥举起面前酒盏,按中原之礼将坐姿由盘膝改为长跪。“我等被长生天抛弃,所以不辨是非,犯下了如此大错。既然长生天假您之手让我等得到教训。望附离大人念在当年大伙曾经并肩作战的情分上,给我等指点一条明路。长生天在上,附离大人尽管开口,我等一定遵从。如有人违背了誓言,我霫族十三大部将共同切下他的脑袋。如果霫族十三大部都做不到,愿长生天降下惊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十三大部违背今日誓言,愿长生天降下瘟疫,杀死所有牲畜!”
“如果违背誓言,愿天上降下惊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违背今日誓言,愿长生天降下瘟疫,杀死所有牲畜!”众长老一同改变坐姿,长跪向李旭求告。
这已经是草原上最恶毒的誓言了。所以旭子也不逼人太过。他半夜里带领弟兄们从山上杀下来,只是凭借对霫族宿营传统的熟悉,才一击得手。真要将对方逼得垂死反抗,不计自己一方战损,光将这几万牧人全部杀掉,就得耽搁一两天时间。届时,无论是已经赶到前方的阿思蓝和遥遥在后的骨托鲁,都不会让他全身而退。
所以,最好的选择还是逼迫霫族退出,进而瓦解塞上诸部本来就很薄弱的联盟。如果霫族诸部在后退的途中还能将中原的强大传播出去的话,将比一次遭遇战给阿史那骨托鲁带来的打击还要严重。
权衡利弊之后,旭子笑着举起手中的酒碗。与舍脱沙哥的酒碗碰了碰,郑重承诺,“长生天在上。我李旭在此立下誓言,将向为自己族人打算一样,为霫族十三大部指明出路。如果我违背誓言,愿受长生天降下的任何惩罚!”
说罢,宾主再次用手指沾酒,敬天,敬地,敬鬼神,然后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饮干了酒,李旭便开始细细地与长老们商讨对彼此双方都相对有利的和谈条件。他先前已经答应了不驱赶霫族武士为自己而战,此刻自然要坚守这个承诺。但是作为战败者,诸霫部落也要为他们的莽撞付出代价。特别是把众部落送上战场的苏啜附离家族,尽管其今天不在场,也必须承担起部族共同首领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霫族十三大部必须在和谈结束后,立刻拔营北撤。李旭不要他们立刻以牛羊来赔偿中原的战争损失,但诸部今后五年之内每年必须拿一百匹好马,一百头壮牛和一千头绵羊运往博陵,为今天的莽撞赎罪。如果在运输的途中牲畜遭受了损失,将由霫族牧人自己负责补全,博陵军只按到达的牛羊实际数量接收。
博陵军不掠夺部族中的女人。但霫族十三大部在回撤的同时,必须向途中遇到的所有部落解释中原将士们的仁慈。并且将中原将士的勇敢坦诚地告诉与自己相遇者。在妲妮以旁观者角度看来,在这一条款中,诸霫部落占了个大便宜。其实即便旭子不要求这样做,他们也会成倍地夸大中原军队的力量。只有把中原军队的战斗力夸到了天上,诸霫部落也不会被周围的邻居发现自己的软弱。他们才可能熬过战败的打击,一点点恢复元气。
李旭所提出的第三个条件,在妲妮看来就太狡猾了。那是一种成熟男人的狡猾,非常让女人心动。条件的内容是,博陵军不按照草原传统残杀诸霫部落的男丁以惩戒他们的冒犯,但十三大部的长老们必须立刻派遣信使去长城脚下,将诸部最精锐的战士撤回来。同时,长老们必须罢黜苏啜附离这个部落大汗,重新选择白天鹅的领头者。
“附离,附离大人。苏啜,苏啜附离有阿史那骨托鲁做靠山!”必识那弥叶等人不敢违背刚刚发下的誓言,只好以哀告的口吻祈求李旭高抬贵手。众部落之所以抛弃原来的共同首领而选择苏啜家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由于陶阔脱丝和骨托鲁二人的婚姻纽带关系。经过徐大眼当年的整训,苏啜部的武力本来就是霫族诸部最强,背后再有突厥王庭作为后盾,即便长老们得出了废掉苏啜附离的共识,恐怕用不了多久,大伙还是得屈服于苏啜部的马蹄之下。
“你们尽管作出决定。过后骨托鲁第一个要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如果骨托鲁胆敢向你们用兵,我会带领中原将士抄他的老巢!”李旭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许诺。
“多谢附离大人!”舍脱沙哥怕那弥叶还说出什么令李旭不痛快的话来,赶紧代表大伙答应。苏啜部有骨托鲁为靠山,可大伙也可以让附离大人做大伙的靠山。骨托鲁再强大,不过是一个突厥小汗。而附离大人现在于中原至少也是一方小汗,论实力并不比骨托鲁来得差!
况且与附离大人交手手,骨托鲁和苏啜附离两个有没有命活着返回还不一定。大伙又何必为了两个将死的之,失去了附离大人的欢心?
还有一个优厚条件是李旭能够提供,而阿史那骨托鲁无论如何不能提供的。那就是各部落熬过下一个冬天的粮食。在舍脱沙哥的记忆中,中原人很少出现缺粮情况。既然通过战争无法为部落弄到补给,通过其他手段,一样可以让部落起死复生。
想到这,他将揉了揉跪坐麻了的大腿,带着试探的口吻询问,“附离大人,您在苏啜部的货栈已经被苏啜附离抢占了。如果仗打完了,您可以再派人到我们几个的部落开个货栈么?”
“可以,但你们必须保证中原行商的安全!”李旭想了想,答应。通过契丹部的另一个货栈,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设在苏啜部那个货栈的结局。多年来,两个货栈不但为他提供了滚滚财富,而且给博陵军筹集了大量的战马、皮革。损失掉其中一个,对博陵军今后的发展影响甚大。舍脱沙哥提议重开双方之间的商道,则刚好弥补了这个缺憾。
“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附离大人开恩,秋后派遣商队运一批粮食过来?”见李旭答应得爽快,舍脱沙哥再次开口祈求。
“粮食?”李旭楞了一下,很快想起了各个部族大举南下的重要原因。各部人口都不算多,如果交易些粮食即能减弱战火,他又何乐而不为。“春天和夏天不行,秋天之后,即会有商队到你们的部落交易。如果需要,你们也可以派遣商队来涿郡,用战马、小牛和皮革换取粮食和盐巴。并且可以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凡是没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侵的部族,或者迷途知返的部族,都可以南下到涿郡购买救命的粮食。那些坚持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侵者,要来只有一把刀,粮食一粒都没有。”
“谢附离大人成全!”舍脱沙哥双手按地,重重地将头叩了下去。有了李旭这句承诺,霫族十三大部即便夏天繁育不了多少牲口,冬天也不会饿死太多的人。只要熬过最难熬的这段时间,青草就会发芽,牛羊就会生崽,霫族武士凭着积蓄的力量,就能征服周边的弱小,保证自己种族的绵延。
“附离,附离大人对我等如再生父母。我等愿意永远供奉大人为银狼使者!”野力拔比奇不愿让舍脱沙哥一个人把好处占尽,抢着说道。
“附离大人本来就是长生天指定的银狼使者!”必识那弥叶看了他一眼,大声道。“是苏啜部的人被魔鬼蒙蔽的眼睛,拒绝了长生天的恩赐。所以,我必识部在此立誓,宁可全族覆灭,也绝不再听奉苏啜部的号令!”
“我舍脱部立誓!”
“我舆图部立誓!”
各部长老知道苏啜附离大势已去,索性壮士断腕。但对于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两个人心里的鬼门道,他们也一眼就能看穿。
如果苏啜部失去了统领白天鹅们的资格,接下来实力最强的就是舍脱部和必识部。所以两个部落才对附离大人如此巴结奉承。但由这两个部落其中之一成为白天鹅的首领,又实在令人不愿接受。
舍脱部的族长太年青,为人有些蛮横。长老舍脱沙哥又过于狡猾。由该部为头领,其他部落肯定会受到欺压。必识部更甭用提,那弥叶素有老狐狸之名,天生光占便宜不吃亏。让必识部的人戴上天鹅王冠,天鹅们肯定只向钱眼里边飞!
思来想去,大伙对选择哪个人做新的天鹅首领犹豫不绝。虽然李旭没有命令大伙必须在今天作出选择,但没有一个首领作为核心,大伙很难共同对抗苏啜部的威胁。
目光必识那弥叶和舍脱沙哥都是老成精了的人,怎么会猜不到其他长老的想法。二人目光互视,相对着点了点头,然后膝行数步,一同在李旭面前长跪不起,“白天鹅已经失去了他的头领,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长生天既然选择附离大人指引我等,我等愿意推举附离大人为我等的头领,双手奉上天鹅王冠!”
“野力部愿意追随大人!”野力拔比奇先前出了一次丑,这回立刻抓紧了讨好李旭的机会。如果仅仅作为附庸,大伙将来的死活与眼前这个银狼使者没多少关系。可如果大伙都做了他的牧人,他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伙饿死。
能做到长老位置的家伙,哪个不是狡猾如狐。听到舍脱沙哥和野力拔比奇等人的话,立刻明白了其中弯弯绕。当即,十三部长老立刻推开桌案,同时到李旭身前长跪,发誓要代表整个部族奉附离大人为白天鹅之首。
“白天鹅挥动翅膀,世上就没有它们飞不过去的高山。白天鹅排成人字,没有风雨可以阻挡他们翱翔……”不管旭子答应不答应,众长老们含泪高歌。舍脱沙哥那个有关长着翅膀的银狼的梦,他们都曾经听说过。而飞跃高山大河的附离大人,不就是长着翅膀的银狼么?
“大伙赶紧都起来,都起来!”李旭没想到一番谈判到了最后居然出现了如此结局,哭笑不得。当一个六郡大总管已经让他精疲力竭,如果将草原上的杂事也管了,恐怕将来会活活累死。
“大人如果不答应,白天鹅的子孙就会失去方向。失去方向的白天鹅们,只有落入猎人的陷阱!”舍脱沙哥一边哭泣,一边叩头。花白的鬓发披散下来,就像风中抖动的枯草。
旭子不忍让对方如此哀求自己,也不想在此事上做更多纠缠。想了想,低声应道:“此事,此事需要慢慢说。大战在即,我暂时也没时间管草原上的事情。”
“我们草原上的大汗,不像中原的官员当起来那样麻烦!”必识那弥叶听李旭口风松动,赶紧大声提醒。
霫族的大可汗只是部落们的共主。诸部之内自有一套运行规则,大可汗平时很少插手。只有在部落和部落之间起了纠纷,或者向其他民族的部落宣战时,才需要大可汗出面。此外,大可汗所在部落还负责下属部落之间的互相协作,比如物资交换,灾难救援等调度任务。并从其中抽取一定比例的报酬。
如果大汗的权力欲望很强,如苏啜附离,他可以利用手中职权,让白天鹅们按照自觉地方向飞翔。
而对一个权力欲望不强的人而言,这大可汗其实就是个甩手大掌柜,也忒地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