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发现骨托鲁的大纛了么?”李建成立刻又恢复了精神,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李旭身边,向斥候大声追问。
“两山豁子方向出现了一支骑兵,大约有六七千人。与那附近的一队狼骑正在交手!”来自博陵军的斥候迟疑了一下,朗声回答。
“打的什么旗号,胜负如何?”李建成又惊又喜,继续追问。
斥候不满地皱了下眉头,然后偷眼看向李旭。见自家主帅没有任何反对意思,缓了口气,继续报告:“启禀大将军和世子,来者的旗号非常混乱,像是一支联军。胜负目前不清楚,他们在突厥人背后点了很多火头,然后且战且向黄花豁子靠近!”
“联军?从塞外来?”李建成楞住了,他想不清楚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来给守军助阵。六七千人的队伍,需要几家联手才能凑得,这支队伍实力肯定也不怎么样。弄不好还是突厥人故意使得圈套,诱骗大伙出去接应。
“再探,注意与山中观察点用旗帜联络,看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就在李建成发愣的当口,李旭迅速做出的决定。
目送斥候离开后,他立刻抓起一支令箭。“传令给驻守在黄花豁子的张将军,让他加强警戒。防止突厥人趁机叩关!”
“诺!”亲兵跑上前,接过将领,快速出帐。
“传令给姜宝宜将军,命令他点足一万弟兄到长城内侧马道处,随时准备接战!”
“传令给周大牛将军,命他点齐三千重甲步兵,两千弓箭手,到黄花豁子附近集结。本帅与世子随后便到!”
李旭想都不想,接二连三地把命令传了出去。待李建成等人弄清楚他的目的,大伙已经被他拉到了黄花豁子附近的敌楼上。
“此处是长城的缺口,就像一座城市的大门。建成兄,城门之上的指挥调度,就交给你和陈老前辈!”李旭将令箭向建成手里一塞,低声命令道。“今天之战不会太激烈,所以咱们不必让所有弟兄都被惊动了。该休息的继续休息,该训练的继续训练!”
“仲坚怎么知道今天不会是一场恶战?”李建成的思路跟不上李旭的动作,接过令箭后,木然地追问。
“你看冲向黄花豁子这伙人。”李旭的手向外指了指,非常认真地解释。凭借他多年的作战经验,几乎在登上城头的一瞬间,他便认定了前来帮忙的援军并非突厥狼骑假扮。“旗号散乱,队形不整。士卒们勇悍异常,却不知道互相照应。这些人几乎没受过任何正规训练,也不是经常配合作战的”
“不是突厥人!”陈演寿也很快得出结论。为了培养李建成的临阵指挥能力,老长史尽量详细地解释道:“如果突厥人假扮,不会连几千大隋兵马的衣甲都凑不齐。其次,他必然要先派人到关前来,请求咱们出关接应。像这样不做任何联系便突然杀来的,只要我等拒不援手,他们就会全军覆灭。骨托鲁如果想作假,不会连这些细节都考虑不周全!”
正当大伙指指点点议论时,闯营的兵马已经接近黄花豁子。附近的突厥狼骑不顾一切杀来,试图赶在这支援军入塞之前,将其统统绞杀在谷地上。而援军的队伍虽然散乱,士卒们的身手却个个敏捷无比。往往为了杀死一名援军,突厥人要付出两到三名狼骑为代价。
“好勇悍的壮士!”李建成看得血脉贲张,拍打着城墙赞叹。如果自己麾下也有这样一群勇士,稍稍加以训练,便不用再羡慕二弟麾下的飞虎军了。但如何接这支队伍接进长城来,却要费一番周折。在突厥人咬死了不放的情况下,出击者必须要保证打开黄花豁子的山门后,还有平安将其关死的可能。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好汉到于狼骑的围攻之下,李建成心急如焚。他用力去拉李旭,希望无所不能的妹夫能帮自己想想办法,手伸出去,却拉了一个空。
“李将军呢。仲坚去了哪里?”李建成大吃一惊,追问。
“李将军请世子帮他处理城头一切军务。他自己带领兵马去接应援军了!”陈演寿快速接过李建成的话头,大声回答。看到李建成那副紧张模样,老长史心中好生失落。自家主公哪点都好,就是军务上实在太生疏了。两军阵前,作为主帅之一却拿不出半分镇定自若的气度来。你看人家李仲坚,从开始到现在,所做一切都有条不紊。所谓让主公代为调度全局,实际上是在给主公创造露脸机会。如果不是有绝对把握,他敢把军权交给主公这样的人,然后放心出击么?除非他自己不要命了!
无论内心深处如何失望,陈演寿对眼前军情却不敢丝毫马虎。“仲坚带得全是步卒,以长槊手和陌刀手为主力。”指了指黄花豁子处叙叙推开的临时城门,他低声向李建成解释,“长槊和陌刀,背后配以弓箭手,可以将狼骑与援军彻底隔开。然后凭借附近的地形,结阵缓退,只要退到城墙上弓箭手的保护范围内,敌军便无法再对城门构成威胁!”
仿佛是与他的话相验证,追随李旭杀出的三千重甲步兵和两千弓箭手很快便在城墙下列好阵势。在谷地左侧山坡上,他们排成一个铲子形。谷底和山坡处人数最多,队伍最厚,至于队伍正中间,阵型反而单薄。
部分突厥狼骑看到守军杀出,立刻策马迎战。还没等与重甲步兵接触,兜头先挨了一顿箭雨。李旭一声令下,前排士卒平端长槊,如一头铁刺猬般缓缓向交战双方靠近。遇到被围困的援军士卒,便放入阵中。遇到突厥狼骑,几根长槊捅过去,连人带马捅成了肉串儿。
黄花豁子附近的山谷并不宽敞,两支骑兵交战,已经差不多将谷底完全填满。猛然又杀出一支步卒来,谷底立刻显得愈发拥挤了。此时,骑兵根本没法发挥战马的速度优势,只能原地与对手厮杀。而长槊和拍刀一靠上前,得到援助的一方立刻声威大振,三下五除二,将狼骑斩于马下。
“拉开距离,拉开距离!”带队的突厥伯克见势不妙,赶紧改变战术。只要将队伍拉向远方,他就可以先来一轮驰射,瓦解守军阵型,然后再搬回局面。
李旭带了这么多年兵,最熟悉的就是驰射战术。怎会给敌人这个机会。抓起身边令旗摇了摇。原本在半山坡缓缓前进的步卒们立刻加快速度,从侧面像突厥人围拢了过去。与此同时,周大牛带领几名亲卫大声喊道,“来得朋友是谁,将突厥人缠住。剃光了他们,咱们才好一道入塞喝酒!”
这几句话又像军令,又像江湖切口,却恰恰对了来者的脾气。援军之中,立刻有一面黑色大纛摇了摇,大纛底下,十数名壮汉扯着嗓子喊道:“李将军在么?收拾突厥人怎地也不知会一声?呼韩邪大单于的嫡亲后人,大汉皇帝刘渊的第二十代孙,燕山山主,一阵风总瓢把子,刘季真来帮忙了!”
唯恐周围的人听不清楚,那伙人将自家的名头反复宣扬。令城上城下闻者无不雾水满头。大伙都知道呼韩邪单于是娶了王昭君那个匈奴君主,而刘渊是五胡时期的后汉开国皇帝。然而这两位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却是史家也未必能考证清楚的秘密。至于燕山山主,更是来者自己给自己的封号,放到哪里也没人认可。只有“一阵风”这三个字,众人心里还有些印象。都知道那是一伙在草原和山区之间纵横已久的马贼。官军剿匪,他们就向草原逃。突厥人追杀,他们就逃向燕山。利用大隋与突厥之间互不侵犯的约定,两头讨便宜。
可燕山一阵风这伙悍匪向来过得是天不收地不管的逍遥日子,怎么突然想起为国出力来了。城上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在大伙惊疑间,听见李旭的亲兵们齐声喊道:“刘大哥么?将你的弟兄们收拢好,裹住突厥人。边杀,边向长城跟前靠!”
“刘大哥么?将你的弟兄们收拢好,裹住突厥人。边杀,边向长城跟前靠!”周大牛等亲卫将这句话再次齐声喊出后。双方士卒之间配合愈发默契。马贼们骑技精湛,先前因为人数不占上风,所以才在突厥狼骑的群殴下吃了亏。如今局部上人数已经与对方不相上下,怎可能由着突厥人将距离拉开。呼哨几声,攻击方向立刻改变。原来是不顾一切向长城跟前冲,现在是拼着性命跟狼骑死缠烂打。
山谷之外,不断有突厥狼骑赶来支援。但限于地形,无法同时投入太多人手。想以弓箭攒射打开通道,谷内自家人和敌军又难分彼此,一场箭雨下去,恐怕射死的自家弟兄比敌军还要多。
外边来援的突厥狼骑急的团团转。被李旭等人挟裹着的狼骑也憋得眼红。领军主将乌素米几次试图冲出去与自家人汇合,前路都被马贼们所阻。眼见着时间拖得越久,敌人距离长城越近。乌素米不由得大怒。
他多年纵横东塞,屠灭部落无数。想杀了谁,对方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几时像今天这样被人弄得缚手缚脚。摆脱困境的办法只有一个,凭借多年的临阵经验,乌素米迅速得出结论。找到中原步兵阵列的中枢,杀了那个调度者,守军立刻会变成失去头领的鹿群。届时,狼骑们咆哮着扑上去,便是一顿血与肉的盛宴。
在马背上打了圈子,乌素米于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的目标。敌将距离自己不到三十步,正指挥着步卒一点点向前推进。没解救出一个马贼,他们的力量就会壮大一分。而每前进一步,数十名突厥武士便死于非命。
“勇士们,杀了他!”乌素米手中的弯刀突然向正在靠自己逼近的步卒中央一指,厉声喝道“吃狼奶长大的突厥汉子们,给我杀了那个人!”
“杀了他,杀了他!”几十名突厥狼骑大声附和,瞪着通红的眼睛,冲着李旭所在处直扑而致。
时间紧迫,李旭正愁寻带队的敌将不着。猛然看到数十骑结伴冲向自己,心中大喜,手中弯刀指了指,带领着周大牛等人径直迎了上去。
他一动,整个阵型又变。原来是两翼前突,中央后凹,此刻随着弟兄们的快速移动,猛然变成了一个“凸”字形。两翼依旧微微翘起,中央一段阵眼,却直直地顶到第一线了。
突厥人平素训练也讲究配合,彼此之间的协调程度却远不及中原军队娴熟。看到李旭带领侍卫迎上,还以为对方想跟自己拼命,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
几名马贼唯恐李旭等人吃亏,怒吼着扑上。他们的努力只起到了让狼骑推进速度延缓的效果,很快,乌素米麾下的亲兵就将马贼们格在了外线。中央几个控马好手绕过阻拦,跳过地上的尸体和碎石,一步步靠近目标。
骑兵有战马相助,即便在短距离上速度无法加到最快,高度上也占了大便宜。况且众狼骑看到李旭手里拿得是一柄横刀而不是专门对抗骑兵的长槊,心中对近距离格斗把握更大。几乎是想都不想,数骑同时夹向目标。
“梅花阵!展开!”眼看着敌我双方的距离只剩下了十步,周大牛猛然下令。护卫在李旭身侧的亲兵立刻停住脚步,二人向前、二人斜行向左,二人斜行向右。还有六人依次向左后、右后及正后退开,恰恰以李旭为核心,在大阵中央出围成了数个六出梅花形。
看到挡在面前的对手突然消失,而自家坐骑却来不及停步,傻乎乎地向突然冒出来的槊锋上扑,前冲的突厥人气得哇哇大叫。好在他们从会走路时便学骑马,骑术精湛,赶紧猛拉缰绳,在碰上槊锋前的一瞬将坐骑向左右偏了开去。
在偏开的一瞬间,两名突厥武士挥刀横扫。雪亮的刀刃直奔持槊者的前胸。这是他们训练已久的格杀动作,只要抽中的目标,肯定能在对方身上拖出一条尺许长的口子。怎奈刀光刚劈出一半,胯下战马却突然犯了毛病,“唏溜溜”惨叫一声,猛然前扑,将背上的武士直接摔了下去。
“啊!”毫无防备的突厥武士大叫。不明白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容易将头从地面上转过来,却看到两条马腿,一个无头尸体,正在血泊中蠕动。得到答案的头颅想看得再仔细些,却提不起半分力气。在他渐渐暗淡下的目光中,两杆长柄拍刀爽利地抬起,再度跺向下一个倒霉武士。
如果这是在空阔地上两军对撞,李旭绝不敢采用这种梅花阵型。加起速度来的骑兵即便不能一举冲破挡在他面前的长槊手,凭借人和马尸体的惯性,也足以将步卒硬生生砸死。但山谷中地形狭小,乌素米等人与李旭距离又太近,速度根本加不起来。
在加不起速度的情况下,结伴向前,一步步稳扎稳打也是个理智选择。偏偏第一波冲到梅花阵前的两名突厥武士还自作聪明,试图凭借娴熟的控马能力斜向突入。如果二人看到递到战马前的长槊不减速,任由马匹送死,而自己跳下来,也许还能靠到李旭面前。二人猛然一带马,将刺向战马的长槊是避过去了,硕大的马身体却成了梅花阵侧面持两名陌刀手的板上肉。
“嗨!”一名陌刀手当机立断,将战马的前腿直接切下。另一名陌道手见到便宜,手起刀落,将突厥武士那颗摔得迷迷糊糊的武士给砍了下来。
“小心!”乌素米从来没见过这种配合,惊诧地大叫。两名突厥武士,即便与身手高超的马贼们对战,也能盘旋上三五个照面。谁料遇到身材比马贼瘦小得多的中原步卒,居然一个照面都没混上,就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敌军主将肯定使了什么花样,说不定是妖术。猛然间,一个关于银色飞狼的传说闪进乌素米的心里。
“他是附离!”其余突厥武士也不傻,迅速从兵器上推测出对手的身份。手持一柄黑色弯刀,杀人于无声无息,不是传说中的银狼侍者又是哪个?据草原上的传言,先前抵达长城脚下的数万武士,都被他一夜杀了个干净。而自己身边这两个半人儿,够他杀上几刀的?
战场上,稍微的犹豫就能决定生死。更何况在博陵军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眼皮底下发愣。没等其余的突厥武士决定继续向前还是拨马后撤,周大牛已经持槊扑了上去。他是另一朵“梅花”的花蕊,身体一动,立刻将整朵“梅花”带了起来。两杆长槊在移动中伸平,刺穿了一匹战马的马腹。在坐骑倒下之前,突厥武士凌空跃起,想给爱马复仇,却被一柄陌刀正砍在裆部,下体和小腹都裂成了两片。
冒着血雨,周大牛紧急转身。丈八长槊从马腹中抽出来,带着血珠扫向第二名武士。被惊得目瞪口呆的突厥武士挥刀抵挡,刀刃与槊刃相碰,在空中溅出一连串的火苗。位于周大牛侧后的博陵士卒径直向前一步,槊刃毒蛇般推进了武士的小腹。
“啊——啊!”被长槊推离马背,挑上半空中的突厥武士大声惨叫,手足抽搐不止。持槊步卒仿佛根本没看到顺着槊杆淌下的血水般,左手前压,右手回撤,干净利索地将突厥武士的尸体从槊尖上甩了出去。
看到同伴的遗体飞来,惊惶万状的突厥武士本能地闪避。发现敌军空挡,李旭挥刀跨步,带动本组“梅花”向前推移。他们所遇到的第二名敌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突厥武士,作战经验远比同伴丰富。看到四杆长槊,两柄陌刀,还有一柄弯刀同时推向自己,毫不犹豫地一踩马镫,整个人脱离坐骑,向后疾飞。
被主人抛弃的战马连中两槊,吭都没吭软倒在地。失去坐骑的突厥武士落入人群,从身边抓起一具尸体,也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的,脱手向李旭所在位置砸了过来。
挡在李旭正前方的亲卫长槊横挑,挑开凌空而至的死尸。另一名手持长槊的亲卫向前突刺,刺翻第三名敌军。就在两人配合出现空隙的刹那,抛出尸体的突厥老兵嘶吼着冲了过来,他弓起身子,整个人如同头受伤的野猪,顺着两杆长槊之间的缝隙,长驱直入。
这一刻,对敌人的仇恨已经战胜了他心头的恐惧。杀了附离,整个长城防线将不攻自破。狂吼中的突厥老兵发现自己无限接近了目标,看见数以万计的牛羊向自己招手。
“他不是附离,长生天已经降下了新的圣狼,不再赐福于他。本大汗发誓,无论谁杀了他,黄河以北的女人和牲口都可以随便挑!”两天之前,骨托鲁汗当着所有部落长老的面许下如是诺言。“杀了他,杀了他!”突厥老兵野兽般嚎叫着,弯刀挥舞如风。
没有任何人拦阻他的疯狂,所有亲卫都冷笑着让开。不知道进入中原多少回的突厥老兵发现了身边情形怪异,却已经无法回头。他看见一柄又宽又长的弯刀向自己迎了过来,然后听见一声脆响,整个世界就变成了粉红色。带着一抹诡异蓝色的刀光砍断了他的兵器,砍破了他的头盔,头发,脑门,将他的头颅如同切瓜一般分成两片。
李旭拔刀,前行,带动身边护卫再度前冲。两名躲闪不及的突厥武士立刻从马背上跌落。转眼之间,数朵绚丽的“梅花”已经突破所有障碍,推进到小伯克乌素米的马头下。刚才还带领众武士,宣布要将李旭阵斩的小伯克乌素米却再鼓不起接战的勇气,拨马就向后逃。
“保持阵型,接援军回返!”李旭插刀于地,大声喝令。两朵“梅花”瞬间合二为一,原地结成了一个小圆阵。跟在“梅花”阵身后的护旗兵快步上前,在李旭身边竖起帅旗。传令兵举起号角,将主帅的命令变为角声,瞬间送入所有将士的耳朵。
“收拢阵型,保护好友军,靠向长城!”听到角声,负责统领侧翼兵马的折冲都尉张玄让大喝一声,快速稳住了阵脚。“马贼弟兄们,向阵中央撤。两翼留给我们!”传令兵的声音四下响起,将正在酣战的马贼从狂热中唤醒,结伴退入博陵军阵中。
“六十步!”周大牛从一名亲兵手里接过弓,连同箭馕一并递给李旭。他们不担心小伯克乌素米能逃离生天,凡是博陵军看上的猎物,几乎没有过活着离开的记录。
狼狈逃窜的小伯克乌素米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猎人的目标,绕开一名拦路的马贼,踩翻一名向自己求救的同伴,催促着坐骑不断加速。那头银狼会飞,一边跑,他一边吓唬自己。胯下猛然热忽忽地,有股骚水淋漓而落。
突然,他觉得世间已经没什么可怕了。有股平和安宁的感觉从背后荡漾开,慢慢延伸到四肢百骸。在落下战马的一瞬间,小伯克乌素米回头看了看射杀自己者。他看见一头雪白雪白的银狼在蔚蓝蔚蓝的天空中,骄傲地张开了翅膀。
小伯克乌素米一死,被卷入阵中的突厥武士愈发混乱。有人抛弃同伴,不顾一切向阵外冲,有人则绝望地挥舞着弯刀,在原地来回盘旋。还有一小部分初次上战场的年青武士,则哭泣着跳下马背,双手将弯刀举过头顶。他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跟长生天选定的人为敌。如果长生天就要让他们变成附离大人的奴隶,他们将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运。
刘季真带着马贼们向李旭靠近,沿途看到跪地祈降的突厥人,便毫不客气地一刀砍下。“吃狼奶长大的汉子,可没你们这样窝囊地!”一边屠戮,他还一边给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仿佛对方的形象丢尽了所有草原民族的脸。
“刘大当家,请不要恋战,赶快组织你麾下的弟兄从军阵中间冲过去!”一名博陵军小校看不过眼,跑上前大声招呼。
“叫我大汗!我才是真正的突利大汗!”刘季真向阻拦自己的博陵军小校一瞪眼,怒气冲冲地命令。
“刘大汗,刘山主,赶快靠向长城。敌军从山谷口杀过来了!”小校没办法也没功夫和这个粗坯讲道理,迫不及待地招呼。
“来一个,杀他一个!”刘季真晃了晃梳了三根小辫子的脑袋,大咧咧地回应。顺着小校的刀锋所指望去,他看见数不清的战旗向山谷涌来,“奶奶的,怎地这么多人!”刘季真用手背揉了把眼睛,伸长脖颈仔细观瞧。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了。无数被山谷中血战激怒了的突厥人正不顾一切地向谷内冲来。遇到战马难以冲上陡坡,他们便放弃战马,徒步前行。倾刻间,黑压压的战旗已经占据了小半个山谷。
“奶奶的,杀了两个狼崽子,把头狼引出来了。”刘季真破口大骂,“奶奶的骨托鲁,几十万人打老子几千,也不嫌丢人。弟兄们,赶快入城,入城,将这里交给李大将军。他是突厥狼骑的克星,想当年,一个人就能打五百!”
说罢,也不管别人回不回应,带着自己的亲信直接就朝博陵军的阵眼处扎。李旭远远地看见了,只好挥动令旗,命令弟兄们让开一条通道,让马贼们全速通过。
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其他与敌人纠缠的马贼也纷纷放弃对手,跟在大队身后撤向长城。被抛开的突厥武士们还没从刚才的血战中缓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马贼与自己脱离接触,融入博陵军大阵。
“结鹊尾阵,两翼收缩,中央原地不懂。弓箭手压住阵脚!”看见马贼们已经撤得差不多,李旭发布新的命令。伴着角声,博陵士卒快速后退。行进中,两翼士卒分出层次,手持盾牌和朴刀者站在了最后,陌刀次之,长槊再次。整个军阵沿着谷底,慢慢汇成了一个前宽后窄的鹊尾形。鹊尾两侧,弓箭手们重新排成三列横队,弯弓向外漫射。把没有来得及跑远的,还有不甘心追过来的突厥武士统统射翻。
“呜呜——呜呜——呜呜!”中军吹响号角,命令整个军阵缓缓后退。士卒们看不清背后的道路,却凭借身后同伴的指引,避开脚下障碍,倒退而行。几十名重新杀入山谷的狼骑还不服气,顺着山坡斜向上冲,又折转向下。企图借助山势给战马加速,然后闯入博陵军阵。弓箭手们兜头一阵箭雨,将他们统统送回了草原深处。
看到步卒已退入弓箭手保护范围之内,李建成猛地一挥令旗。他的心腹爱将雷永吉立刻从城垛口后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根带着纯白尾羽的鸣镝射向城下。“吱—————”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线,径直射到博陵军大阵之前二十步处,白色雁翎在箭杆后来回颤动。
“吱————”百余支在大隋全盛时期由匠造司精心打造的鸣镝同时射下,在博陵军阵前画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白线。“过白线者,立杀!”李建成手指城下,大声喝令。“过白线者,立杀!”数千名来自河东的弓箭手手挽长弓,冲着长城下的突厥狼骑厉声断喝。
纵使听不懂中原话,狼骑们也知道李建成在向自己鸣镝示威。城头上的守军持得全是步弓,位置又居高临下,弟兄们贸然上前,肯定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可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肥羊被人夺走,众狼骑又万分地不甘心。突然出现的马贼不仅仅烧毁了他们大量的粮草,而且把隐藏在黄花豁子附近的几支兵马全部给探了出来。如果任由这些人平安进入塞,这口气实在无法下咽。
在突厥武士们愤怒的目光中,李旭开始慢慢收拢队伍。有了来自城头的保护,他所带的弓箭手便可以先行撤入长城内。弓箭手撤完后,长槊手也开始后撤,然后依次是陌刀手、朴刀手。在狼骑找到合适对策之前,大伙完全有把握平安入塞。
兵强马壮的突厥人怎肯吃这么大的亏。眼看着马贼和对方的弓箭手已经入城大半。几个领军的伯克同时挥动弯刀,督促着麾下将士开始了新一轮冲锋。三百余名骑兵沿着山谷两侧坡地排成四排,猛然用刀背拍打马屁股。这次,他们有了将近五十步的加速距离,受了痛的战马张开四蹄,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李旭所在。
第一排战马刚接近白线,李建成便发动了反击。“放!”他亲自挽弓,将一根破甲锥射向敌军。千余名弓箭手同时从垛口后探出身体,手离弓弦。“嘣、嘣、嘣”随着一阵爆豆子般的脆响,五十余匹战马轰然倒地。
第二排的狼骑不顾生死,冒着迎面而来的箭雨,踏过同伴的尸骸,继续前冲。他们只比第一排骑兵多冲了三、四步,紧跟着,第二波箭雨便砸了下来,将越过白线者统统射杀。
第三波,第四波,在付出了一百多条武士的性命后,终于有狼骑靠近后撤中的步兵大阵。二十步距离内,为了防止误伤自己人,弓箭手不敢再随意漫射。稀稀落落的幸存狼骑厉声呐喊,冲着近在咫尺的步卒举起了马刀。
“朴刀手,下蹲。长槊手,停步,立槊!”随着角旗的挥动,传令兵大声将主帅的命令喊了出来。正在后退的博陵军猛然停止移动。朴刀手原地蹲身,长槊手和陌刀手立刻将掌中兵器斜伸向前,前端锋刃指向狼骑,后端稳稳地插入了泥地中。
一座钢铁丛林凭空诞生。疾驰中的狼骑来不及改变战术,直接撞到了钢铁丛林里,被插得浑身是洞。“啊————”武士们在槊锋上挣扎,哀号。“唏————”被数跟长槊同时刺穿的战马发出痛苦的哀鸣。
冲击的力道被数杆长槊同时分担,每名持槊的博陵士卒承担的力量都不太大。除了个别非常倒霉者被临死的战马或武士尸体压伤外,大多数弟兄几乎毫发无伤。在主帅的命令下,他们默默地甩掉兵器上的尸体,搀扶起受伤的袍泽,整理阵型,继续缓缓后撤。
三百名狼骑,砸在对方军阵中居然连个泡泡都没砸出来!长城内外,旁观者无不动容。李建成自问麾下将士做不到在高速重来的战马前纹丝不动。而窦家军的弟兄们更明白,甭说保持阵型了,就连那个斜向立槊,原地蹲身的姿势,他们都无法做得到。
受到震撼最深的是突厥人。几名领军的伯克们在好长时间内,甚至连组织下一波冲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山谷狭小,每次只能容纳几百匹战马发起冲锋。正向面对博陵军的钢铁丛林,区区数百人无异于自寻死路。如果采用纵马驰射战术,骑弓的射程又远远逊于步弓,况且守军的弓箭手还处于居高临下位置,每杀伤一名汉人,恐怕骑在战马上的弓箭手至少得挨三箭。
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几个小伯克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但传说中的附离就在眼前,他可是价值数座城池,几万奴隶的猎物!如果眼睁睁地放走了他,骨托鲁汗那边也很难交代。
万般无奈之下,几名小伯克想到了一条不会惹阿史那骨托鲁生气的折中计策。他们吹动号角,命令身边的狼骑下马,持盾向博陵军本阵迫近。但走到距离由白羽画出的折线十步之遥,又停止前进,原地排出一个足以堵塞山谷的巨大方阵。
领军的几位伯克们鼓不起在步下与武装到牙齿的中原士卒硬撼的勇气,他们也承受不了那样做的代价。突厥狼骑全靠马上功夫而闻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即便将来不及退入长城的中原士卒全歼灭,突厥人也要付出五倍甚至更多的代价。
他们有更好的方法留住李旭。当军阵立稳后,立刻有一名光着脑袋的彪形大汉策马从步下作战的狼骑身后冲了出来,沿着死亡之线外围跑了几步,然后开始大声嚷嚷。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中原士卒们听不清楚那名壮汉在嚷嚷什么,只闻得一阵狼嚎鬼叫。“呜啊剌呀呵呼噜噜——”壮汉一边叫,一边拍打自己的胸口,然后大拇指挑起来,翻转向下。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数千突厥人操着对方不懂的语言齐声嚷嚷,仿佛嚷嚷的声音越高,越能显示他们的本领。
李旭是博陵军中唯一能听懂突厥话的人,见敌军如此嚣张,皱了皱眉头,冷冷地命令道:“大牛,去把他的脑袋给我提过来!”
“喏!”早就看着对方不顺眼的周大牛闻言,立刻拖着把陌刀冲了上去。
大伙这才明白原来突厥人要单挑,忍不住放声大笑。两军交锋,不比谁家的将领谋略高,谁家的士卒勇敢,却玩什么武将对劈,那简直是在发傻。中原任何一家诸侯都不会采用这种战术。你武将万夫不当能怎么样?我十个小兵结阵群殴,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只有靠近百越的野人部落,才会用单挑的办法来解决水源或者耕地分配方面的纠纷。
笑声中,周大牛已经走到白线近前,微微向对方点了点头。那名突厥勇士也停止了吵闹,策马抛开二十几步,在相对高的位置转过身子。
“不要脸,耍赖!”长城上下,骂声此起彼伏。突厥勇士以马对步,已经占了个大便宜,又要借着山坡冲锋,简直是把大牛当成了白痴。在一旁默默观战的突厥人大概也觉得自家的行为不够光彩,叫嚷声慢慢减弱,最终被中原士卒的喝骂声彻底压了下去。
面对敌将,周大牛将丈许长的陌刀单臂平伸,胸前空门大露。他对面的突厥勇士看到便宜,立刻磕打马镫。被喊杀声烧得热血沸腾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张开,风一般冲向大牛。敌我双方距离瞬间拉近。马背上的突厥勇士单臂斜抡,凌空劈出一道闪电,“啊!”他大叫,收刀,狞笑着跑远。
一刀扫下,绝无活口。突厥勇士凭着多年的经验,确定自己杀死了敌人。一边跑,他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准备迎接袍泽们山崩海啸般的呼喝。四周却突然变得静悄悄的,连山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怎么回事?突厥勇士猛然回头,看见周大牛依旧站在原地,手中陌刀不动,身体挺立如山,仿佛刚才那一回合交手根本就没发生过。
“啊!”突厥勇士暴怒,咆哮着再度冲向敌人。这回,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不再容许有一丝疏漏。他看见了,自己的刀光扫过之前,敌人突然将陌刀柄端竖在了地上,然后膝盖弯曲,身体后仰,整个人顺着刀杆倒了下去。恰恰让过急劈而来的马刀,然后又稳稳地将身体直了起来,将手中陌刀再次平伸刀空中。
“擂鼓!”城头上观战的李世民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大声命令。到现在这个时候,他也看明白了。如果李旭不肯接受单挑,突厥人就宁可付出数倍的损失,也要给博陵军制造一定的杀伤。而李旭接受的单挑后,整个斗将的过程中,博陵步卒就可以从容地向长城内撤退。突厥人即便不愿意,也厚不起脸皮来追。
所以,周大牛两度避开敌军的刀锋,却懒于还手。他需要冒着生命的危险,来给自家弟兄赢得时间。但突厥人提出单挑,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提高士气么?李建成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长城下的山谷里,突厥勇士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两度冲击没砍中目标,已经令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第三次,他决定与周大牛拼命。战马不再从对方身边错过,而是连人带马直接撞向对手。
“的、的、的”马蹄声宛若惊雷,敲打于每个观战者的胸口。李建成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野蛮的突厥人与周大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小心!”长城上的弟兄们忍不住齐声高呼,提醒周大牛不要与敌人硬碰硬。突厥勇士连人带马有几百斤重,双方对撞,吃亏得肯定是原地不动者。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直巍然不动周大牛动了。他手中的陌刀猛然下垂,刀尖朝用力一点,整个人鹞子般借着刀杆的支撑凌空飞起。急冲而来的突厥勇士和他的战马都失去了目标,茫然失措。没等突厥勇士拨转马头,盘旋在刀杆上的周大牛猛然伸出双腿,两只硕大的牛皮战靴重重地踹在了突厥勇士的肩膀上。
“啊——!”正在寻找敌人的突厥勇士发出一声惊呼,从马背上轰然滚落。周大牛收腿,落地,借势拔出陌刀,刀锋干净利落地卡在了勇士的脖颈上。
“杀了他,杀了他!”博陵军众将士大声高呼。白色折线另一侧的突厥人同时闭眼,无奈地接受同伴的归宿。
“我不杀你。你不是我的对手,回去吧。回家去吧!”向来杀伐果断周大牛突然转了性子,收起陌刀,对着闭目等死的突厥武士柔声说道。
“你要做什么?”突厥武士听不懂中原话,惊诧地追问。按照草原规矩,接下来一步,周大牛应该砍下他的脑袋,用他的血涂满自己的脸,才能显出胜利者的威风。谁料胜利者却满脸关切,就像摔跤摔嬴了自己的同族兄弟。
“你,回家去。别来了,打不赢我!”周大牛指了指北方的天空,又指了指自己,大声重复。四十余斤的陌刀被他当杂耍用的木杆来玩了三回,即便力气再大,他话语中也透出了喘息声。
这回,突厥武士猜出了获胜者的意思。对方累了,没力气杀他,也不想杀他。所以要放他走。作为一个喝狼奶长大的突厥汉子,他应该感谢对方的恩惠,从此再不与之为敌。
想到这,武士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拳头按住胸口,向周大牛轻轻深深俯首。然后上前一步,半跪,垂头吻了吻对方脚下的泥土。直起身来,一边唱着歌,一边倒退着走向本阵。
“你,小心!”周大牛先是被武士的举止弄得莫名其妙,然后高声大喊。唱着歌的武士惊诧地停步,看见了周大牛眼中的不忍,也听见了来自背后的破空声。
几支利箭从突厥本阵中射出,正中武士的后背。“妈——”准备回家的武士喊了一句两个民族都能听懂的字眼,笑了笑,软软跌倒。
“奶奶的,谁让你们杀他的。来啊,有本事冲我来!”周大牛暴怒,提着陌刀向数千狼骑大声挑衅。
没有人敢回应。按照突厥习俗,胜利者才有权处理失败者的生命。而输给周大牛的那名武士先是丢光了自家军队威风,战败后又吻对方脚下泥土示弱,所以绝不能被容忍活着返回。如果每个突厥武士都以他为榜样,狼骑的威严何在?阿史那家族的威严何在?
“来啊,莫非你们只懂得杀手无寸铁的人!”周大牛挥舞着陌刀,又跳又骂。刚才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但对方这些畜生连自己人都杀,不砍翻他们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大牛,回来,该别人了!”李旭唯恐周大牛坚持下去吃亏,大声命令。
“奶奶的,这次饶了你们!”周大牛向地上重重地吐了口痰,用脚踩了踩,扬长而去。
众突厥武士被他轻蔑的举动气得两眼冒火,但得不到将领们的命令,谁也不敢上前挑战。几名伯克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低头商量了几句,又推出另一名勇士来。
“这回该我了!”一直在长城下观战的刘季真见突厥人还不肯放弃,大声请命。
“刘兄小心!”李旭知道刘季真的身手,笑着答应。
“叫我大汗,我是突利汗!”刘季真回过头来,郑重矫正李旭称呼上的错误。
“祝突利汗旗开得胜!”博陵军的弟兄们齐声回应。(注:与唐初的突利不是一个人)
刘季真笑着点头,得意洋洋地走上战场。他纵横塞上多年,刀下不知劈了多少各族勇士。突厥人仓促选出来的挑战者怎是对手。马背上才见了一个照面,狼骑的身体就坠了下去。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战马逃走的方向淌了一路。
“呼韩邪大单于的嫡亲后人,大汉皇帝刘渊的第二十代孙,燕山山主,一阵风总瓢把子,刘季真在此,狼崽子们,哪个前来送死?!”刘季真从刀刃上抹下一把血,涂在脸上,冲着突厥人狼嚎鬼叫。
他本来没想淌长城之战这趟浑水,奈何突厥人大举南下,几名多事的将领顺手把一阵风设在中原和草原边界处几个重要寨子全给拔了。马贼们气愤不过,干脆聚集起来,从背后捅了骨托鲁一刀。
一刀捅完,狼骑紧追不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刘季真决定带领大伙到涿郡投奔李旭。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首先,李旭这人厚道,有当年的交情在,不会拿他当土匪来剿灭。第二,双方激战之时,马贼们也是一股不容小瞧的势力。利用得当的话,能给擅长骑兵冲杀的突厥人制造很多麻烦。
这疯子素有恶名在外。狼骑中还真找不出几个敢跟他玩单挑的人来。几名伯克正懊恼间,猛然听到一声号角,“呜——呜呜——呜呜——”
“轰———轰轰——轰轰————”另一阵低沉沙哑的角声与先前的角声相和,听在人耳朵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来了!”几名伯克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的神色来。后一声号角是突厥王庭专用的雅乐,需要用纯白的皮毛的公牛的角,在九十九名敌人的血水中浸泡一整天,然后经过大萨满祝福后才能使用。每当角声响起,便预示着可汗亲自降临,即便是飘荡在原野中的恶魔厉鬼,也要退避三舍。
“让弟兄们加快后撤速度,要求城头擂鼓!”李旭听说过突厥人习俗,回过头,冲着亲兵吩咐。
撤向长城内的队伍速度骤然加快。紧跟着,城头上的战鼓雷鸣般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如万马奔腾,如惊涛骇浪,瞬间将角声盖了过去。
听到自己一方势弱,突厥伯克们却毫不在乎。领着众狼骑让出通道,将数百匹纯黑色的骏马让进山谷。黑色的战旗,黑色的铠甲,黑色的骏马,小半边山谷顷刻失去青葱春意,仿佛地狱突然从泥土下冒到了人间。
一团漆黑之间,五点白色的“鬼火”看起来分外扎眼。随着黑烟迫近,长城的守御者们看清楚了,来者不是鬼火,而是五匹雪白毛色的巨狼。每一匹都有小马驹般高大,伸着鲜红的舌头,瞪着翠绿的眼睛。
距离敌人最近的刘季真吓了一跳,赶紧兜转马头撤了回来。“是骨托鲁,他弄了几头野兽助阵!”一边撤,他一边向众人解释,唯恐被大伙讥笑胆怯。
“那不是甘罗!”旭子的心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得出答案。甘罗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带着一点点迷茫和温情。五匹白狼当中,没有一匹眼睛为金黄色。瞳孔内射出来的光芒只让人感觉到寒冷,没有半点朋友般的温柔。
没等李旭做出更多的判断,白色巨狼们已经跑到山谷中央,齐齐蹲下。巨狼的主人策马而出,冲着他遥遥拱手,“附离,咱们又见面了!”
“骨托鲁汗,我记得有人在长生天下立誓,说自己永生不再入侵大隋的?!”李旭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先是用汉语回应,然后以突厥语重复。
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敌我双方因为战略的需要曾经一度走得很近。博陵军中大量的战马和皮革都购自骨托鲁那里所部,而骨托鲁也打着与始必可汗对抗的借口,派遣商队从博陵买过不少生活必需品。所以见了面,虽然已经成为仇敌,招呼还是要打一个。
“哈哈,哈哈,大隋,大隋!大隋已经不在了!”骨托鲁仰头大笑,借此压制住脸上的尴尬。为了让双方听的真切,他也用突厥语和汉语交替着回答。他当年被李旭逼得立誓,一直引为奇耻大辱。如今当着众将士的面,更要把场子找回来。“大隋在哪?你们看到大隋在哪了么?我只看到了定扬可汗、大度毗伽可汗、屋利设和哥利特勤,没看到大隋在哪里?”
定扬可汗是刘武周的封号,大度毗伽可汗指得是梁师都、屋利设和哥利特勤指的是李子和与张长逊,这些人都曾经是大隋将领。现在都依附于突厥王庭旗下。
“无耻,不要脸!”听骨托鲁强词夺理,中原豪杰们忍不住厉声痛骂。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升起一股愧意。如果不是中原群雄们争先恐后地向突厥王庭宣布效忠,阿史那家族也不会对中原起了轻视之心,更不敢在自己内患重重的情况下还兴兵叩关。
骨托鲁刚刚说过一口流利的中原语言,却突然变成了聋子。故意装作听不懂大伙的呵斥声,他将手放到耳边,转着身体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又笑着用中原话和突厥话说道:“既然大隋已经亡了。我当年的誓言自然也解除了。我说附离大人,你守在这里,是为谁而战呢?”
“我?!”李旭回头张望背后巍峨长城,“大隋也许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鲁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帐前牧马,你答应么?”
“大隋也许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鲁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帐前牧马,你答应么?”刘季真见李旭反复用两种语言说得费力,叫过几个机灵的马贼,主动给双方当起了翻译。
众马贼正想做些事情回报李旭救命之恩,得到刘季真的命令,立刻开始执行任务。李旭说完一句话,众马贼们立刻将其转为突厥语,齐声向突厥方呼喊。骨托鲁说完一句话,马贼们立刻将其转为汉语,向长城上下传达。
这下,双方交流速度立刻快了许多,语言也愈发犀利。
“家?哈哈,哈哈!”骨托鲁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放声大笑。“如果你为家而战,又何必挡在这里?本大汗保证,不会让弟兄们经过你的家门口。本大汗还可以保证,如果你让开,你就是突厥的隋王。黄河以北,太行以东,所有土地都封给你,让你有个大大的家!如何?”
“嗷嗷,嗷嗷,嗷嗷——————”没等李旭开口,五匹白色巨狼同时长嚎。声音在群山之间来回激荡。除了骨托鲁身边的那些纯黑色骏马外,大部分战马都瑟瑟发抖。特别是刘季真,他的坐骑距离狼群较近,听到嚎叫声,腿一软,差点把“呼韩邪单于的子孙”掀下马背。
“该死的畜生!”刘季真破口大骂,也不知道是骂自己的坐骑,还是骂那五匹苍狼。骨托鲁志得意满,从随身侍卫手中接过几块鲜血淋漓的马肉,笑着丢向了巨狼。
“该死的畜生!”众马贼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将骂声翻译成了汉语。惹得长城上下哄堂大笑。
得到赏赐的巨狼却不管这些,嘴里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抢到肉边,大吞大嚼。
“骨托鲁大汗,你给的封赏太低了!”李旭轻蔑地看了一眼群狼,微笑着回应。那些巨狼里边没有甘罗。甘罗是狼,不会发出狗的声音。作为甘罗曾经的主人,他也没学会摇尾乞怜。
“是么,说说你的条件,只要本汗能满足,决不吝啬!”骨托鲁摆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笑着允诺。
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本意就是通过五匹银狼来向李旭示威。告诉对方甘罗不再被突厥人当做圣物,新的圣物已经诞生,对方头上银狼侍卫的头衔,已经不被任何人承认。同时,他还希望兵不血刃地拿下长城,至少能让李旭和罗艺一样保持中立。李旭是个善战的将领,他带人挡在长城上,狼骑们要突破进去得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所以,他不怕李旭讨价还价,就怕对方不肯回应。只要李旭肯讨价还价,他就能开出对方无法拒绝的价钱。
一瞬间,长城内外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看向这里,所有的耳朵都竖立倾听。
“我刚才说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骨托鲁汗,你光封赏我一个人,远远不够!”李旭缓了口气,一句一顿。
“我刚才说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骨托鲁汗,你光封赏我一个人,远远不够!”刘季真听得心花怒放,扯开嗓子,与麾下心腹同时以突厥语呼喝。
“我的家在上谷。大可汗刚才答应,狼骑不经过我的家门!”李旭顿了顿,继续道,“他的家”他手指周大牛,“他的家,在汝南。”转头,他又指了指麾下另一名弟兄,“他的家,在河东!”
“弟兄们,告诉骨托鲁汗,你们的家在哪儿!”
“赵郡!”
“涿郡!”
“淮南!”
“西凉!”
博陵将士们大声回应。这支兵马前身为大隋边军,因此将士们几乎来自全国各地。有人故意给骨托鲁添乱,将自己的家甚至说到了岭南,百越。刘季真乐不可支地翻译过去,听得突厥人直翻白眼。
李旭摆了摆手,制止了背后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然后大声总结,“骨托鲁大汗,过了长城,便是我们的家。你听清楚了么?”
众狼骑刚才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待听得李旭这句话,心中暗叫不好,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自家大汗。突厥语言里,“你的”和“你们的”,本是一个词。骨托鲁刚才答应李旭,狼骑不经过“你的家门口!”也可以被理解成“狼骑不经过你们的家门口!”他已经有了一次出尔反尔的经历,如果再当众否认自己的承诺,则非但长城上下的守军,连同追随突厥而来的其他部落,也要瞧不起他了。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鲁被逼得理屈词穷,只好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原来,原来这么多人要跟我突厥作对。可是李将军,你别忘了。中原不止你们这些人。你们自不量力挡在我突厥狼骑面前,其他人却对本大汗翘首以盼呢?”
“盼大汗去烧他的房子,抢他的老婆么?”没等李旭回应,刘季真抢先用突厥语回应。然后尴尬地看了李旭一眼,将其再翻译成汉语。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李建成在长城上笑得只抹眼睛。突厥人的禀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伴随河东兵马一道南下的突厥武士只有数百,肚子却大得超过正河东军。这些家伙打仗时不肯卖力,抢东西时,却一个比一个积极。
请一伙强盗来自己家主持公道,除非中原人都疯掉了。他们能带来的绝不是安宁,而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鲁是何等人物,怎可能被几声哄笑刹了威风。陪着众人哄笑几句,待把大伙都笑得楞了,才摇了摇头,冷冷地问道:“好笑么?一点儿都不好笑。倘若不是这样。我突厥倾国而来,那么大个中原,怎么只有你李将军一个挡在这里?!罗艺呢,刘武周呢,李密呢,难道他们不知道我突厥要来么?难道他们不来,不等于默认自己欢迎本大汗去中原平息战乱,解救你们的苦难么?”
南下途中,他已经得到情报。大多数中原豪杰都没有理睬李旭发出的预警,只有河东李渊派了些兵马来帮忙。而李渊的起家之地是太原,正挡在突厥南下的必经之路上。所以河东兵马与旭子并肩而战,理所当然。
对比携裹四十余其他部落的突厥人,中原豪杰就显得太不团结了。他们连一致对外都做不到,又何谈保卫家园?
正因为心里有了底,所以骨托鲁才准备说服李旭。傻子都知道,光凭博陵六郡,肯定不是突厥王庭的对手。他本以为自己的话说出来,可以让对方认清实际。却没想到李旭听完了他的话,非但没有气馁,反而将头抬得更高。
“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是中原豪杰没有来。敢挡在大汗马前的,才是真正的豪杰!莫非在突厥人眼里,连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的男人,反而是英雄么?”
“敢与大汗一战的人,才是真豪杰。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不愿保护的人,难道在突厥人眼里反倒是英雄么?”刘季真抓紧一切时机,打击突厥人士气。
骨托鲁被问得微微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突厥人素重英雄,虽然给了刘武周等人封号,骨子里却对这些家伙非常瞧不起。可如果他实话实说,未免又着了对方的道,承认阻挡自己的人才是英雄,让开道路者皆为懦夫。
“况且,挡在大汗面前的,并非我李旭一个人。”轻轻笑了笑,李旭转过头,手指长城,“大汗看见了么,那是何人的旗帜?”
骨托鲁仰头张望,果然在李旭的猩红战旗,李建成的绛红加白战旗旁,还看到了几面灰扑扑,非常破旧的战旗。肯定不是博陵军,却依稀能辨认出是大隋军常用的颜色。
城墙最高处,还有一杆长槊,冷森森,明晃晃,直刺苍穹。
“弟兄们,告诉骨托鲁城上是谁家儿郎?”李旭有心挫一挫骨托鲁的锐气,回望长城,大声呼喝。
“告诉骨托鲁城上是谁家儿郎?”周大牛等亲卫鼓足中气,用力重复。喊声伴着刘季真等人翻译出的突厥语,在群山之间来回激荡。
“大隋博陵军!”长城头,张江第一个举起战旗。与群山之间的回声遥相呼应。
“大隋——博陵军———”弟兄们的呼喝被附近的山川反射回来,四下里宛若藏着数十万百战雄师。
“大隋——”李建成犹豫了一下,举起自家战旗,“河东左军!”
“大隋——河东左军!”山风凛冽,将刘季真翻译出来的呼喝声送进每个突厥人的耳朵。
“大隋——长乐王帐下——虎贲军!”王伏宝麾下的弟兄们一直没有机会亮出自己旗号,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为了防止成为众矢之的,窦建德一直自封为王,而没有自立为帝。所以他还可以在自己的兵马前方加上大隋两个字。今天,这两个字恰恰派上用场。
“大隋——河间郡兵!”窦家军的声音刚落,在他们破旧的战旗旁,又竖立起了一面鲜红的旗帜。旗帜下,几百刚刚赶到的士卒扯开嗓子,自报家门。
这下,连李旭都有些发呆了。他的本意是将窦建德的兵马也露出来,借此告诉骨托鲁汗,整个中原敢挡在你面前的并非我李旭一个。却没想到,就在他领兵与敌人交战这段时间,涿郡太守崔潜又引来的新的援军。
河间郡屡遭战火,所以郡城附近被李旭、罗艺、窦建德三家默认为谁也不去占领的缓冲地带。当地的郡兵满打满算也就两千来人,尚不够对付大一点的土匪绺子。但听到突厥人已经靠近长城,老郡守王琮还是带了半数郡兵前来帮忙。
“尉州——时德睿!谨奉大将军调遣。”
“盐山——韩建纮!奉命来守藩篱!”跟在河间郡兵之后,两个李旭曾经听说过却从来没打过交道的绿林豪杰树起了自家旗帜。旗帜上花花绿绿,色彩斑驳。但正面都临时赶着刷上了个大大的“隋”字。
刘季真等人越翻译越起劲儿,骨托鲁却越听脸色越黑。他乘兴前来示威,到头来,威风没示出去,反而给对方制造了展示力量的机会。时德睿,韩建纮等人都是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中原豪杰,想必实力不会太大。但此刻出现在城头之上,所代表的意义却绝非一般。
城头上,涿郡太守崔潜手捋胡须,放声大笑。他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让来历不明援军靠近长城,就是为了给骨托鲁兜头一棍。况且,后两路山贼都是李旭的朋友介绍来的,崔潜确定他们不会临阵倒戈。
“大隋——”正在骨托鲁气得两眼发黑时,又一面战旗出现在城头,“瓦岗军!”
“瓦岗?”翻译完了城上的名号,刘季真等人立刻愣在了当场。通过张亮等人的关系,刘季真知道瓦岗军与李旭有不共戴天之仇。按道理,即便天下英雄都来帮忙,瓦岗军也不会踏入涿郡半步。
“瓦岗军哨探大总管,谢映凳奉命前来帮忙,愿受大将军调遣!”没等众人从惊诧中缓过神,城门口,一个爽朗的声音大笑着道。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名银甲白袍小将,被数名轻甲侍卫簇拥着,直向李旭奔来。
此人年龄只有二十上下,身材也不见得多高大。却双手各执一条丈八长槊,丝毫不费什么力气。堪堪赶到两军阵前,来人一抖手,将左手中长槊凌空抛给了李旭。“徐将军托我带来此物,请大将军笑纳!”
李旭伸手接去,一股温润感觉从两掌直传到心头。他别刀腰间,双手持槊,对着黑压压地狼骑放声大笑,“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
“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周大牛,谢映登还有城上城下的数万弟兄齐声高呼。
“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刘季真将此句翻译成突厥语,然后大笑着靠向旭子,与弟兄们同声呐喊。
“尔等,还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霎那间,群山、密林、长城乃至整个中原都站来了起来,呼喊出同一个声音。之后千百年,该声音依然在风中回荡。
“尔等,还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尔等,还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尔等,还敢,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