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城己经确确实实变成了一座大兵营,每天进进出出的,全是顶盔贯甲的蒙古铁骑。大元朝军纪早就“名声在外”,这次,来的又是其中最“讲道理”的蒙古军,所以,百姓们只要方便逃的,早就逃到乡下去了。即便是不得不留在城内的朝廷命官和豪门大户,也把家中女眷偷偷送到了临近村落里去“郊游”,把家中值钱一点儿的东西挖坑买到地底下,以免这些女子和金银不自觉地“勾引”了一等人,害得人家不顾名声找上门来求索。
街市几乎在一夜间萧条,连天空中得鸟雀,也识趣地远遁而去。对于这种人间鬼域般的荒凉景象,处在其中的蒙古将士们浑然不觉。相比于周边环境,他们更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大军能开拔到前线,以便他们开始娱乐般的砍杀。自从上一次临安不战而下之日算起,武士们己经很久没这么大规模集结过了。或者说,两淮一带从来没集结过这么多货真价实的蒙古军。想想吧,十七万,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当年成吉思汗攻破花子模国,军中真正的蒙古武士不过才四万余人。拔都汗从西域把疆土扩展到多瑙河畔,所部蒙古军不过两万。大伙儿不知道南方那个姓文的汉人,究竟使出了什么魔法,居然让大汗调动倾国之兵来对付他。
有的士兵年龄己经很大,头盔下面露出一缕缕白发。但从他们苍老的面孔上,你根本看不到一丝对战争的厌倦。相反,在这个城市里,无论百战老兵还是初上战场的少年,眼里都闪耀着嗜血的渴望。
大多数蒙古人不认识字,也疏于理财。他们的家族自曾祖父那一代起,就跟着不同的大汗东征西讨,杀汉人、杀色目人、杀女真和契丹人,也杀蒙古人。可以说,除了娴熟的杀人技巧外,他们一无所长。如果没有掠夺和战争,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
而伯颜所下的征发令,是他们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除了蒙古人自己外,全天下的民族几乎让大汗征服光了。这次南下攻宋,也许就是蒙古民族的最后一战。若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这些士兵们其中的一些人就能飞黄腾达,得到一个大大的官爵,以及与官爵相对应的牧场、农田和奴隶。即便不能因军功而爬上高位,至少,能通过城破后的屠杀和劫掠,得到能花上十几年的财富和回到族中与他人吹嘘的资本。即便不小心战死了,当然,在大多数人心里这不可能,汉人,特别是汉人中以懦弱为名的南方汉人,怎么可能有机会杀死蒙古武士呢。所以,这种比方是晦气的,非常不恰当的一种假设。即便在战场上被汉人杀死了,士兵们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遗憾什么呢,在草原上,大伙本来就是一无所有,战死了,反而不必回塞外去面对每年冬天那难挨的风霜。
与士兵们几乎沸腾的求战心境不同,临时腾空的府衙里,伯颜,还有几位大元朝四处争战了数十年的老将们,举止反而越来越谨慎。
如今的汉人己经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汉人了,那个名字叫文天祥的人在短短五年间让他们脱胎换骨。已经有数名以谋略著称的宿将栽在这个大宋状元手里。索都、李恒、张弘范、刘深,他们其中随便一个,都非庸庸碌碌之辈。即使是那个屡战屡败,最后尸首都不知埋到哪里的范文虎,当年也是排得上号的大人物。忽必烈汗得到他的投诚的消息时,曾经从毡塌上跳下来,赤着脚在泥地里转了三个大圈,边转,边庆幸长生天保佑,让大元从此没有了值得重视的强敌。
而这些人转眼都败在了文天祥手里,或被破虏军阵斩,或被忽必烈汗诛杀。征南名将中,如今只剩下一个达春还在江南西路苦苦支撑,他的求援信一封挨着一封,信使队伍几乎从赣州排到了长江边上。
在如此辉煌的战绩下,如果谁再能得出文天祥不会打仗的结论,那他昨夜睡觉时,一定是脑袋被风吹了,此刻在闭着眼睛说胡话。但若说文天祥会用兵,伯颜麾下的宿将们,却看不出此人到底打算干什么,为何一出手,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昏招。
就在今天早上,盱眙军(今盱眙)和无为(今庐江、巢县一带)军的统军万户同时遣使告急,说有一伙破虏军,约数万人马于前日跨过了长江,趁守军不各拿下了真州(六合),目前其前锋正向滁州一带快速推进。
听到这个消息,正准各调遣兵马,分头从薪阳口和雷江口过江的伯颜大吃一惊,立刻擂鼓聚将,与麾下的那颜们探讨破虏军此举的用意。
十几位蒙古老将们议论纷纷,猜了小半日,也没猜出破虏军将领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两淮过江的最佳地点有三处,皆为当年大宋名将曹彬南下灭残唐所开辟。一为薪阳口、二为雷江口,三为采石矶,三处水道江面狭窄,当年宋军南下时,曾经先后在那里搭设浮桥,接应大军过江。在得到陈吊眼攻占建康的消息后,蒙古军己经决定绕路南下。伯颜没有派遣兵马去距离庐州最近的采石矶对岸,与大宋水师做过多纠缠,而是直接调头向西。西线南北两岸皆为大元所占,如此狭长的水道,宋将杜浒即便有心派舰队巡逻,也无法挡住大军的脚步。
谁也没想到,一口吞下建康的陈吊眼还不甘心,居然主动杀过江来。滁州距离庐州不过一百五十余里,如果蒙古大军继续按原计划渡江,庐州肯定会落入陈贼手中。到那时,十几万兵马的补给线就会切断,不但无法支援达春,恐怕连自己的退路都保不住。
可这样一来,陈吊眼等于把他自己送入了死地。隔着一条大江,破虏军很难及时得到补给供应。两淮百姓虽然心向大宋,可这里是十年九灾之地,加上百年来战火不断,民间贫瘩得连老鼠都打算搬家了。除非破虏军向蒙古军学习,把打下的一切地方当作敌国,直接从百姓手中抢粮。
“依卑职所见,此乃陈吊眼的疑兵之计。真州附近水面宽阔,便于大船往来。陈吊眼故意拿下真州,就是为了让丞相心中生疑。我军若前去剿贼,其必遁江而走。若不去剿,则此贼虚张声势,威胁我粮道,……”争论了一会儿,伯颜麾下爱将诺敏上前说道。
诺敏出身于札刺儿部,他的家族是最早追随着成吉思汗扫平蒙古的诸部之一。因此他的在军中地位非常尊崇,非但伯颜很看重他,其他年青贵胄将领也以其为楷模。他的话音未落,立刻有几个年青的将领站起来对此观点表示支持。
蔑儿乞部也是最早被成吉思汗并入麾下的部落之一,其部出身的年青将领奥敦格日乐身份最高贵,自我表现的心也最切。见伯颜对诺敏的话连连点头,有心从中分些好处,向前走了几步,站到诺敏身边,大声说道:“末将赞同诺敏将军的看法。末将仔细解读了以往战报关于破虏军的描述。发现文贼用兵一贯避实就虚,从来不肯与我军主力硬碰。此贼通常做法是,以一小股部队作为疑兵,拖住我主力于战场之外。而贼兵则集中力量击我外围,当我外围人马被重创后,主力即使赶来,也无法再挽回全局!”
“的确如此!当年福建作战,文贼以西门彪、林琦骚扰赣州,使得达春无法全力以赴。接着,又扶植乃颜与我作对,使大汗无法集中倾国之力南下。如今,我大军过江在即,又遣陈吊眼到两淮流窜。分明把陈吊眼用做了第二个乃颜!”塔塔儿部的老将塔赖捋着胡须说道。
在接到率军赶往庐州集结的命令后,平素分散在各地卫护中枢,弹压地方的蒙古军将领都知道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了。因此,每个人都对敌手的用兵特点做了些研究。近几件南方报纸风行,日常能买到的报刊不下十几种。把那上面关于破虏军战绩描述的文章摘下来,汇总,不难总结出上述结论。
坐在帅位上的伯颜微微点头,手捻着胡须,眼睛却紧闭着,如同已经睡着了般,所做动作不过是与众人相敷衍。这些结论与他内心的设想吻合,但这些结论却对决策毫无用处。陈吊眼北上,打得是拖延时间的主意不假。但识破了敌军的阴谋,不能于阴谋就此化解。陈吊眼如此大张旗鼓的过江,为的就是吸引大军的注意力。无论你说他是送死也好,虚晃一枪即退也罢,你都必须面对他兵锋己达滁州这个事实。只要这支力量在建康附近存在一天,哪怕他明天就退回江南去,都表明庐州时刻在其威胁之下。
“依末将之见,眼下我军应兵分三路。两路过江,一路迎击陈吊眼!”薛良格部出身的下万户格根见伯颜迟迟不语,走上前试探着说道。
闻此言,伯颜猛地睁开,目光如炬,照得座前所有人都觉得头顶亮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压下那些切切议论的声音,伯颜方开口问道:“格根将军,如果本帅兵分三路,你看如何分法?”
“两路继续过江,一刻不停。一路立即调转马头,回击陈吊眼!”格根见上司发问,躬了一下身,大声答道。
“废话,方才几位将军己经剖析了其中利害,分兵迎击这个道理,还需用你来讲?”老将塔赖回过头,不满意地斥责道。
薛良格部是个位于极北之地的小部落,被武力并入蒙古族内的时间晚,所以其部族在军中一直被诸将当作外人。方才诸位将领所做的分析,己经接近了伯颜需要的答案。只是大伙都不想在伯颜没做主张前,过分显示自己,所以才没提出剿灭陈吊眼部的建议来。格根这一出头,等于抢了所有人的功劳,一些同样资历的将领不方便指责他,有着近四十年作战经验的老将塔赖可不会给他面子。
格根被骂得满脸通红,后退了两步,狼狈地说道,“末将,末将不是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末将,末将的话还没说完!”
塔赖眼睛一瞪,还欲训斥。却听见上面伯颜动了动身子,虎皮椅发出“咯吱”一声微响。
猛然间,塔赖意识到自己做得过了。伯颜大人在军中素有公正之名,虽然这次大伙是从各地匆匆集结而来,可决断之权都在伯颜一人手中。如果没出兵先让他有了倚老卖老印象,今后的功就不用想立了。
想到这,塔赖收回己经到了嘴边的斥责之词,退回了自己的坐位上。其他几个蠢蠢欲动的年青将领见势不妙,也赶快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坐在帅位上的伯颜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有些懊恼。当年他与忽必烈汗南下时,将领们可没这么多花花肠子。十年不到的功夫,这些家伙把宋将的恶习全学会了,说不定某些地方还会“发扬光大”。以一支带上了暮气的大军对付一支如朝阳般升起的新军,取胜的把握,看来未必有原来想得那样大。
伯颜叹了口气,压下心中所有不满。此刻还不是立威的最好时候,等与破虏军真正交了手,才方便挨个敲打这些百战悍将,让他们收敛一下骄娇之气。带着几分鼓励的口吻,他向格根问道:“你能不能细说,如何分兵,为什么要去攻打陈吊眼!不用急,本帅想详细了解你的看法!”
格根听主帅如此发问,心里有些感动,仔细理了理思路,小声说道:“我想,敌军之所以冒险而来,必是心有所图。即如塔赖、诺敏诸位将军所分析的那样,是为了把我军吸引在外围战场,以便他们有充裕时间经略江南。那也就说明,江南战局己经到了关键时刻,达春将军、吕师夔将军所部人马危在旦夕。所以,我部过江增援人马,动身宜早不宜迟!”
“危言耸听!”很多沙场老将皱着眉头想。虽然在战略上,诸将己经给了破虏军足够的重视。但他们其中大多数人,不认为破虏军真的有能力威胁到达春安全。当年歼灭索都,破虏军是集中的全部兵马,再加上张世杰的二十万大军,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完成了任务。如今破虏军一部在两浙,一部在两广。仅仅拿出三分之一力量即可全歼达春,除非长生天故意帮他们忙,一夜之间让蒙古军全部失去战斗力!
但老将军们都礼貌地保持了沉默,塔赖的遭遇在前摆着。既然伯颜大人有心提携眼前这个叫格根的薛良格小子,大伙也没必要扫一军主帅的兴。
抱着这个念头,老将和新贵们耐着性子听了下去。可格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我军人马虽多,可都来自北方。平时听说过破虏军的厉害,可破虏军到底厉害在哪里,火器犀利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唯一能给我们提供详细情况的就是达春、吕师夔两位将军和他们的部属。所以,破虏军才不惜血本,用一个陈吊眼,与我们换歼灭达春和吕师夔两部人马的时间!”
“说下去,继续说下去!”伯颜从椅子上站起来,略显苍老的脸上己经丝毫不见了刚才那种疲倦之色。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充满了对年青人的赞赏。
“所以,末将判断。破虏军非但派了陈吊眼北上,而且,会派水师沿江巡逻,尽力破坏我沿江船只,渡口,以达到拖延我渡江时间目的。所以,两路过江之兵,一明一暗。明的赶往雷江口,架设浮桥,修建炮台,征集民船,虚张声势。如敌军不来,则趁机过江。如敌军水师来,则凭借岸上炮台和狭窄水道,誓死与之周旋。暗中,则派大部人马快速赶往薪阳口,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手段渡过去。待敌军毁掉我雷江水道,大军己经从薪阳口过了江,随时可给达春将军支援了!”
格根继续说道,仿佛己经算到了,两路过江兵马中,必然有一路会被破虏军水师所阻。
这个观点很令人震惊,也着实令人无法相信。过了建康后,长江水道骤然变窄。很多地方,如薪阳口和雷江口等处,江宽不足一里。虽然江水湍急,但在如此狭窄的江面,水战己经接近陆战。逆流而上的破虏军水师大舰,在两岸强弩和不计其数的江防小船的威胁下,未必能占多少便宜去。文贼如果真派水师逆流行到这两个地方,强行阻止大军过江,那只能说明一点,文贼真的豁出老本去了。
“你继续说,陆路呢,我们派多少人去追杀陈吊眼?”伯颜点点头,问道。年青的格根的看法未必完全准确,但他的确是帐下诸将中,第一个摆脱老眼光和蒙古人的自大,综合考虑了敌军的长处,给予残宋劲敌般尊重的人。
“三万!”格根报出的数字,又吓了大伙一跳。“必须集结数倍与敌的兵马,全歼了陈吊眼。只有全歼了陈吊眼这支偏师,才能威慑住建康敌军,让他们不敢贸然打庐州的主意。也只有这样,才能打破文天翔拖延时间的算盘。大帅既然起倾国之兵而来,不妨把此战看作残宋与我大元之间一场真正的对决。双方谁也别留下实力,真正的硬碰硬!”
“说得好,对决!”伯颜哈哈大笑,他很欣赏“对决”这个词汇。十七万清一色的蒙古军,这也的确是忽必烈能拿出的全部家底。水师阻断大江,偏师深入敌后,主力云集江西,在南方,文天祥也的确拿出了全部力量。
格根说得对,这是大元倾国之力,与重生后大宋倾国之力的一场真正的碰撞。国家的实力,士卒的素质,武器的优劣,将领们的谋略和朝廷中枢的智慧,诸多条件综合起来,全部集中在这一瞬。未来谁能真正的主宰脚下这片土地,也将在此一战后,见到分晓。